临近中秋,桂花开了。枝头初绽细碎黄花,香气便如潮水漫过墙垣,浸透四周。连那疾走散步的行人,亦不免驻足片刻,仰首寻觅香气的源头。
桂花之香,侬而不腻,清而不寒。它不似梅之冷艳,亦非牡丹之富贵,只是这般悄悄地开着,又悄悄地香着。每每路过那几株老桂,便见树下已有三两人影,或立或坐,皆是受了这香气的招引,前来领受一番自然的馈赠。
我与妻子漫步时,常徘徊于桂树下。花开时节,香气最是袭人。每每夜深人静,推窗便可嗅得一阵甜香,竟不知是风送花香,还是花香引风。这般景致,原也不必深究,只消领受便是了。
桂花虽小,却簇拥成团,隐在墨绿叶片间,不事张扬。它不比春花之娇艳,亦不效秋菊之傲霜,只是安分守己地开着,香着,然后凋落。这般性情,倒与世间的许多小人物相似——不求闻达,只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本分,却也在不知不觉间,为这世界添了几分馨香。
白居易有诗云:“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传说在杭州天竺寺,每到中秋之夜,便有月桂子从月亮上掉落下来。这倒让我想起母亲说过的另一个传说:吴刚因触犯天条,被罚在月宫砍伐桂树。那桂树神奇得很,随砍随合,永无倒时。吴刚也只能无休无止地砍下去。我曾问母亲,为何月亮上偏是桂树,而不是别的树?母亲笑着摇头。后来得知,桂树每月开花,月圆时最盛,其生长周期暗合月之圆缺。更因桂香清远,象征长寿团圆,与月宫“团圆”之意相契,故栽在月宫。
记得小时候家贫,每到八月,附近的桂花开时,母亲便哼起《八月桂花遍地开》的调子,持竹竿击打桂枝。黄花簌簌落下,我们在树下张了布幔,接住那纷纷坠落的金粟。母亲将桂花洗净,或酿蜜,或制糕,总能使清贫的日子,平添几分甘甜。如今思之,那香气里竟还掺着旧日的温情。
母亲的手艺是极好的。她做的桂花糕,不腻不黏,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左邻右舍常来讨要,母亲总是慷慨相赠。装糕的粗瓷碗一次次空了又满,就像那月宫里的桂树,砍了又长,永不停歇。而今母亲逝去多年,但那糕点的甜香,却一直留在记忆深处。
桂花开到极盛时,香气反而渐淡。想来世间好物,原不坚牢。盛极必衰,原是天地常理。唯有记忆中的香气,历久弥新。今年桂花又开,香气如昨,而树下看花之人,已非昔年少年。
人生在世,亦如桂花一季。花开有时,花落有期。有人追求牡丹之富贵,有人羡慕寒梅之孤高,而大多数的人,不过是如桂花般平凡地开过一季,留下些许香气,便悄悄隐去。然而这世间,原不必人人都做牡丹梅花,能有桂花之馨香,亦足以慰藉平生。
桂香浮动的八月,教人懂得: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久,而在于是否曾经真正地活过、香过。就像母亲做的桂花糕,滋味会淡,糕体会消,但那甜美的回忆,却永远留在尝过的人心里。也像那月宫里的桂树,砍了又长,永不停歇——人间岁月会老,但八月桂香,年年如约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