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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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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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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留痕

它从窗棂的缝隙里悄悄挤进来,裹挟着几分微凉的湿润,带着草木独有的清新气息。落在书页边角时,惹出些窸窸窣窣的响动,轻得像梦呓般朦胧。我下意识抬眼,想看看是什么在作祟,脑海里却忽然蹦出“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的诗句,不由得无奈地笑了。风本是看不见的,它没有具体的颜色,也无确切的模样;可若望向窗外那几棵小树,便看得见答案。枝叶微微地、持续不断地朝一侧俯身,带着轻轻颤动的弧度,行一场无声的礼,这便是风的形状了。

散步时走近池塘,方才还像一块光滑绿玉般澄澈的水面,被微风轻轻一碰,瞬间“揉”出了褶皱。那些纹路细密极了,一层叠着一层,缓缓向岸边推去,波光粼粼间,闪着鱼鳞似的细碎光点。这光景,全然不像刻意的破坏,倒像一位慈爱的母亲,用生了薄茧却满是温柔的手,一遍又一遍轻抚着酣睡孩子的额头。在这里,风有了密度,是漾开的涟漪里藏着的柔软密度。

忽然,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与困倦。那声音算不上清脆,却格外清晰,像一位迟暮的老人,在无人留意的角落,轻轻叹出一声满足,或是一丝怅然。此刻的风,便有了声调,是木质门轴里藏着的古老声调。当然,风的声调也不全是这般温和;寂静的午夜,它会裹着哨音掠过,听得人心里发紧,惊得人难眠。

唐人李峤写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全诗不着一个“风”字,却让我们从叶落、花开、浪涌、竹斜的景致里,处处都能触到风的踪迹。这大抵就是东方诗学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神韵。风的本体本是虚无,我们能捕捉到的,不过是它拂过万物时留下的那些有情有状、转瞬即逝的痕迹。

然而风又何尝总这般温良敦厚?我的思绪飘向更辽阔的天地。想起夏日午后,天边那片奔腾怒卷的云,时而如群羊疾奔,时而似怒涛排空,瞬息万变的姿态里藏着壮阔的波澜。那是风在高空之上,以天地为画布挥毫写下的狂草,笔力千钧,气魄雄浑。

更有台风、龙卷风,那是风卸下温和面具后的另一副模样,是挣脱了所有羁绊的纯粹力量。那时的风,不再是描摹景致的画家,也不是吟哦诗意的诗人,而是发了狂、醉了酒的疯魔。它咆哮着、旋转着,将海水卷上苍穹,将百年巨木连根拔起,把人间造物当作玩具般撕扯、抛掷。它所显露的,是混沌的、原始的、带着野蛮气息的破坏力。在这般力量面前,我们才猛然惊觉:平日里那拂面不寒的微风,与此刻这摧枯拉朽的飓风,竟是同一位神明。它温柔时,是情人唇边轻拂的气息;它暴怒时,便是席卷天地的浩劫。

深秋,风终于褪去了春日那身缀满百花的斑斓衣裳,也敛去了夏日里焦躁蒸腾的暑气。它变得清瘦、硬朗、坦白。这时节的风,不再是装点四季的装饰家,也不是摧毁万物的破坏家,反倒成了一位勾勒本质的雕塑家。

附近山上的林子,夏日里还是一片蓊郁的绿海,如今却被风用无形的刻刀,雕出了分明的骨骼与脉络。有些叶子被染成炽烈的红与黄,燃烧着最后一段生命;更多的叶子,则被风干脆利落地扫落,不带一丝怜悯。于是,那些光秃秃的、交错缠绕的枝干便清晰地显露出来,像老人手臂上虬结的血管,透着一股瘦硬而苍劲的美。风把多余的一切都剔除了,只留下最本质的、支撑着生命的线条。天地间忽然疏朗开阔,如同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被彻底清扫,显露出原本的空旷与寂寥。

这大抵就是风的真形。它本无形,故而能成就万物之形。它曾温柔描画世间景致,也曾狂暴摧毁眼前一切,而最终,它以深秋里雕塑家的手笔,精心刻绘存在的本质:洗尽铅华之后,那属于生命的、清瘦的、带着几分寒意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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