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乡村,如同被时光酿成的陈酒,虽清浅却韵味悠长。在那个物质匮乏、文化生活单调的年代,一场露天电影便是乡村夜晚最璀璨的星辰,照亮了无数孩童的眼眸,也成为了一代人难以磨灭的集体记忆。
“露天电影”,听名字便带着一股天地为厅的豪迈。每当暮色浸染村落,银幕在晚风里轻轻舒展,便如同展开了一场与时光的对话。
最热闹的便是发电机启动的时刻———柴油发电机的轰鸣打破夜的寂静,灯泡骤然亮起的刹那,昏黄的光晕里仿佛盛着整个乡村的期待。在煤油灯摇曳的年代,这样的光亮与声响,比节日更让人振奋。放映前的幻灯片与科教片是标配,偶尔穿插的广播通知,在放映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竟也成了值得回味的声音。
第一次与电影的相遇,如同被命运轻轻叩开了一扇门。三哥牵着我的手,在星光下走了七八里路,来到放映场。那部《打击侵略者》的具体情节早已模糊,只记得幕布亮起时,人群中发出的那阵压抑的惊叹。光影流转间,有人因情节紧张惊呼,有人为悲欢离合落泪。散场时的混乱至今仍历历在目,手电筒的光束在人群里来回扫动,夹杂着大人呼唤孩子的焦急呼喊,我紧紧攥着三哥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夜风吹过耳畔,却吹不散满心的亢奋———原来光影的魅力,竟能让漆黑的夜路都变得如此生动。
后来,搜集附近村落的放映消息,便成了童年最热衷的“事业”。八岁那年的冬夜,听闻邻村有电影,我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便跟着邻家大姐狂奔而去。沉浸在剧情里的我,丝毫没注意到父亲寻来的脚步。当那声带着怒气的“大云子”划破夜色,我才惊觉自己的冒失。父亲的耳光落在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却让我第一次懂得了“牵挂”的重量,在那个通讯闭塞的年代,一个孩子的突然消失,该是怎样揪紧了父母的心。
不知从何时起,插在屋顶的五星红旗成了乡村的“电影信号”。那日,邻乡村落的红旗在风中招展,几个小伙伴相视一笑,便踏上了寻影之路。穿过田埂,蹚过小河,谁知竟在水中摸到一只老鳖。这个意外之喜让我们一路笑声不断,多年后想起,竟觉得那场电影的情节早已模糊,反而是这只“不速之客”成了记忆里的亮点。
最神奇的当属那个咳嗽不止的夏夜。病中的我裹着被单,听着小伙伴说起《难忘的战斗》,眼里渐渐有了光。拖着病体来到放映场,我生怕咳嗽打扰他人,便独自在边缘徘徊。每当剧情推向高潮,我便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说来也怪,散场时竟发现咳嗽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母亲笑我“电影治百病”,或许是那份对光影的执着,让身体的病痛都暂退幕后了吧。
看电影时的“站位”,是小个子的心酸。银幕前永远是层层叠叠的人影,偶尔有孩子骑在大人肩头,便生生挡住了我的视线。唯有一次在家门口看《大闹天宫》,我搬来板凳与同学同坐,才得以享受一回“平视”的快乐。次日清晨,看着满地狼藉的脚印与折断的槐树枝,才知道昨夜的热闹竟有这般声势,连窗台都留下了孩子们攀爬的痕迹。
电影对我们的影响,总是在不经意间。课间嬉戏时,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高,实在是高”,便能惹得众人哄笑;劳动间隙,模仿两句“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便让疲惫的时光多了几分趣味。这些从银幕上“偷”来的台词,成了我们与世界对话的独特方式,在贫瘠的生活里,开出了一朵幽默的花。
如今,当年的孩童早已鬓染霜色,影院的座椅越来越柔软,银幕越来越清晰,却再难寻到当年那份挤在人群里、踮脚张望的期待。或许,我们怀念的不是某场电影,而是那个在光影里奔跑的自己,是那些与小伙伴共享的欢乐与冒险,是乡村夜晚里那束照亮过整个童年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