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的两株桂花,竟在不经意间悄悄绽放了。
前几日经过时,满树墨绿的叶子还凝着一层冷峻的神色;今晚推窗,一股幽香却不由分说地涌进来,直扑鼻腔 —— 像一缕看不见的丝线,瞬间就把我牵住了。唐朝张九龄曾有诗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想来真是有理。桂花从不管我是否关注、是否在意,只自顾自地开得灿烂。
这份不期而至的馈赠,忽然让我想起了古人 —— 他们与草木的缘分,似是总要更深些,也更郑重些。那份情意,是妥帖寄托在草木具体的形色与相赠仪轨里的;不像现代人,心里纵有万般滋味,却总找不到一份贴切的物事来承载。
譬如送别,我们如今大抵不过说几句珍重,挥挥手便罢;古人却要郑重折下一枝柳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啊,春风里那柔软的柳枝,原是牵衣扯袖的留恋;“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雨后那抹青翠的柳色,又藏着对前路的清新祝愿。一枝柳,便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离愁别绪,化作了可握在掌心的、带着生命温度的绿色。这哪里是折柳?分明是把一颗缭乱的心,暂时妥帖寄放在这再寻常不过的草木上啊。
在古人眼里,草木是有眉目的,有魂魄的,更有风骨的。崔护叹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是对一场惊艳邂逅的追念;周敦颐爱莲,爱的是它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的清贞,是那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高君子志;士人爱竹,爱的则是它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 的谦逊与坚贞 —— 那外直中空的枝干,恰成了理想人格最完美的栖居之所。至于梅花,更在百花凋残的冰雪间,独自守着 “凌寒独自开” 的孤傲,和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的执着。这些草木,便不再只是草木了 —— 它们成了一代代文人追摹的精神偶像,是刻在心底的图腾。在阳光雨露里滋长,在风霜凛冽中挺立,默默为那些赤诚的梦想与感念作证。
这份草木情缘,一到节令流转时,便愈发浓烈。重阳将近,秋意已深,古人是要头插茱萸、登高望远,再饮一杯菊花酒的。王维曾写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茱萸的香气,相传能辟邪,可在诗人心里,它更是团圆的信物。当家乡的兄弟都簪了茱萸,唯独少了自己,那 “少一人” 的空缺,便成了所有思念的焦点。茱萸的每一缕辛香里,怕都缠裹着说不尽的乡愁与惆怅。
菊花则是秋日舞台上的另一位主角 —— 它从不在春日里与群芳争艳,偏要开在西风萧瑟、草木摇落的时节。元稹赞它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赞语里,藏着对一份晚节与坚守的礼赞。陶渊明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里,东篱边的菊花,便与远山、飞鸟一同化入了无我之境,成了精神自由的象征。这重阳的菊花酒,一口饮下,酒液里便混着菊花的孤傲清香,也藏着人生的几分苦涩。
我就这么漫想着,窗外的桂花依旧一阵阵把香气送进来。古人把那么多的情意与品格都托付给草木,或许正是因为:草木虽不能言,其生命本身,就是最沉静也最有力的言语。它们按时而开,顺节而落,荣枯有时,本心始终不移。人世的喧嚣与变迁,在它们亘古的沉默面前,反倒显得轻浅了。
在这清冷的秋夜里,我有幸分得这一缕桂香。忽然觉得,我与眼前的桂树,与千年前那些折柳、叹花、咏荷、赏梅、品竹的前贤,仿佛有了一刹那的无言共鸣。这,大抵也算是一场穿越时光的草木情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