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回忆,像极了从箱底翻出的陈年照相底片,影像早已模糊,只剩些朦胧轮廓供我凭吊。可唯独那鼓声,沉沉的、实实的,“咚咚” 地叩在记忆深处,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在我脑海里漾开闷闷的回响。
那会儿乡下的冬夜,寂寞浓得化不开。没有电灯,没有像样的娱乐,除了村头那只嘶啦作响的有线广播,再难听见半点外来声响。日子慢得像田埂尽头的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所以,一旦有人喊一句 “说书的来了”,整个郢子立马像口烧到将开未开的铁锅,底下的兴奋悄悄滚着,连空气都热络起来。
说书的地方不固定,有时在生产队的大仓库,有时借住在某户人家的堂屋。早早便有人搬来大小板凳,密密麻麻排得像田垄里的庄稼,人挨着人坐满了。没抢到板凳的,就随手抓把干稻草,往地上一铺便坐下了。屋里挤得满满当当,连风都透不进来,反倒暖融融的。空气里飘着劣质烟草的呛味、干稻草的土腥味,还有人们身上带进来的、混着泥土与汗水的烟火气,杂在一块儿,却是那时最真切的热闹。
我那时才六七岁,说书人讲的 “薛仁贵征东”“七侠五义”,其实多半听不懂。可我偏偏爱凑这份热闹,乐趣全在那说书人一人、一鼓、一块惊堂木,还有两片拴在一块儿的竹板上。如今再回想,说书人的眉眼早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枯瘦却精神的模样,牙齿泛着常年抽烟的黄。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经了风霜、受了烟火燎烤的沧桑。不开口时,他就是个寻常乡下老汉,甚至有些蔫蔫的;可一旦清了清嗓子,鼓槌 “咚” 地往鼓上一敲,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就迸出两道亮得灼人的光,整个人仿佛变了模样 —— 哪里还是普通老汉,分明是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起初他总是平铺直叙,语速不紧不慢,像在平静的河面上撑船,稳稳当当。屋里静得很,只听见他沙沙的嗓音,偶尔混着几声嗑瓜子的窸窣响。我听得眼皮发沉,差点要睡过去。突然 “啪” 的一声,惊堂木重重敲在桌上,我猛地一激灵。紧接着,鼓声骤然急了起来!“咚!咚!咚咚咚!” 两片竹板也跟着 “啪嗒啪嗒” 响,节奏又快又脆。我抬眼望他,见他握着竹板唱了起来 —— 唱的是什么情节,我依旧听不太懂,许是故事里的过渡与渲染,可那模样实在有趣。后来我读古典章回小说,见书里描摹人物、铺陈场面时,总爱写一句 “有诗为证”,才忽然明白,那唱腔大抵就像这 “诗”,是为了让故事更添几分滋味。再看说书人,脸上泛着层兴奋的油光,一边唱,一边敲着鼓面与鼓边,调子又高又苍凉,每个尾音都带着颤巍巍的转折,像要把人的心肝都揪起来,在半空里抖上几抖。英雄落难的委屈、忠良蒙冤的愤懑,才子佳人的缠绵、两军阵前的呐喊,全裹在这唱腔里了。他自己也全然沉浸其中,有时眯着眼、仰着头,连腿都跟着节奏轻轻抖着,仿佛早已不是在 “说书”,而是真的走进了那故事里。
这便是我最着迷的时刻。我听不懂唱词里的深意,却完完全全被那韵律与气势擒住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跟着鼓点 “咚咚” 地跳。满屋子的人也都一样,屏住了呼吸,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方小小的说书台,魂灵儿早被他勾进故事里去了。
可偏偏就在这风云激荡、胜负眼看要分的关头 ——“啪!”
鼓槌与竹板齐刷刷停住,满屋子瞬间静得能听见呼吸声。说书人端起桌上那只积了厚厚茶垢的大搪瓷缸,慢悠悠呷了口茶,再用那双依旧灼亮的眼睛扫过满场屏息的听众,嘴角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哑着嗓子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音刚落,一片混杂着满足与焦躁的叹息声便在屋里炸开。人们一边议论着刚才的情节,一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拍打着屁股上沾的草屑。我被大人牵着手,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外头的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可心里头却暖烘烘的,满满装着刚才故事里的金戈铁马,半点都不觉得冷。
那样的冬夜,那样一盏昏黄油灯下,一场能让人神魂飞越的盛会,我起初只是凑个热闹,后来渐渐也品出了故事里的趣味。可这样的热闹,我好像只赶上过两三次。大人们总说夜里冷,路又黑,不肯再带我去。后来有时听见大人们聚在一块儿,讨论说书的情节,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那说书人敲鼓的模样,还有他那悠悠的、带着沧桑的唱腔。
如今想来,那说书人想必早已作古,他沙哑的嗓音、“咚咚” 的鼓声,也早该消散在故乡的风里了。可我总记得,是他,在我混沌未开的童年里,让我模模糊糊摸到了 “故事” 的魔力 —— 那是一种能把黑暗点亮、把寂静填满,能让平凡的日子忽而变长、忽而缩短的,古老又神奇的魔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