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光阴,像是裹了层温软的棉絮,质地绵柔,走得又慢,足够装下我们所有不着边际的梦。放学后的时光,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 没有堆得像小山的习题,没有赶场似的补习班,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兴趣班要上。大人们忙着自己的事,顾不上细管我们,大把大把的时间就那样摆在眼前,任我们肆意挥霍。
记得有次看见同学用铅笔画了颗五角星,周围描着发光的虚线,再拿小蜡笔细细上色。他举着画站在夕阳里,蜡质的颜料竟透出朦胧又温暖的光,真像星星落进了画里,在掌心闪闪发亮。我心里羡慕得紧,回家就缠着父亲,非要一盒一模一样的蜡笔。如今已记不清父亲当时有没有应允,但那份对着一点色彩、一片光亮生出的纯粹渴慕,直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暖烘烘的。
孩子的兴趣就像水上的浮萍,风一吹就换了方向。后来看大人们打扑克,我又立刻迷了进去。有一回,家里的扑克少了一张,哥哥竟想出个巧办法:他找了块番薯,耐心削成扑克牌的模样,蘸上墨汁往白板纸上一盖,印出来的花色居然像模像样。我瞧着心动,也生出股雄心,立志要自己做一副完整的扑克。可番薯印章刻坏了好几块,印出来的图案总糊成一团,这桩 “大工程” 终究败给了我急于求成的性子,还有撑不住的耐心,半路就撂了挑子。
再后来,又听人说扑克牌用鸡蛋清涂过,会变得挺括滑溜,耐用得很。这话像颗火星,一下又点燃了我的心思。我偷偷从家里的瓦罐里摸出两个鸡蛋 —— 那会儿心里别提多纠结了,一个鸡蛋能换一本崭新的横格作业本呢。我小心地把鸡蛋磕在碗里,挑出蛋黄扔掉,只留着清亮黏稠的蛋清,用母亲弃置的软毛刷,一张一张细细涂在我那副宝贝扑克上。涂好后,就把牌一张张铺在自家的竹筛上,看着它们在暖融融的太阳下慢慢收干水分,泛出琥珀似的清亮微光。摸一摸,果然又硬又滑,手感妙极了。那一刻的得意劲儿,仿佛自己真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可惜这 “艺术品” 的命不好。有天放学后,我忍不住在教室里和几个同学玩起了扑克,正闹得欢,偏偏被老师撞了个正着。他严厉地扫了我们一眼,手一伸,我那副浸了心血的蛋清扑克就全被收走了。我又懊恼又害怕,终究没敢去要回来。那副牌的下落,成了个永久的谜,连带着两个鸡蛋的 “代价”,一起沉进了记忆深处。
那时的乐趣,多半在户外,在邻家的院子里。隔壁是生产队的面坊,专门做手工挂面,农闲时还会往外卖。我们一群孩子,是那里的常客。面坊忙的时候,我们只能远远站着看:师傅把揉好的面团架在两根细竹竿间,反复拉扯、弹抖,面团渐渐变成一缕缕银白的丝线,越拉越长、越拉越细,最后挂满架子,像一片片齐整颤动的丝帘,又像倾泻而下的面线瀑布,活脱脱一幅会动的画。
等师傅们歇工离开面架,那里就成了我们的天地。我们一窝蜂涌到大面盆边,把盆里剩下的、没法上竿的碎面头抠出来,再把竹竿上绕成圈的面块摘下来,尽兴地揉成一个个黏糊糊的面团。
伙伴里有个叫 “大和子” 的,最机灵。有一回,他把我们搜罗来的三四个面团全带回了家,我们好奇地跟着,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把面团重新揉匀,用擀面杖使劲擀成扁片,再拿菜刀认认真真切成条状。接着在灶膛里生起火,等锅里的清水烧开,就把面条下了进去。这面本来就带咸味,不用额外放盐,只搁了点猪油和葱蒜末。没一会儿,锅里就飘出一股朴素又勾人的面香。我们每人分到一小碗,汤是清的,面条也长短厚薄不均,可我们围坐在一块儿,哧溜哧溜吃得格外香。那味道,混着麦子的本真、猪油的荤香和葱蒜的辛烈,从此刻在了味蕾上,后来再尝多少山珍海味,都替代不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在那样宽松的日子里,顺着自己的性子去摸索、去尝试,哪怕失败也乐在其中 —— 这份乐趣,却是如今的孩子难以真正体会的。他们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连 “创意课” 都经过精确设计,再也没有我们当年那样,被慷慨赠予的、能自由发呆、随便做梦的童年。
竹筛上残留的蛋清气味,面坊里飞扬的面粉,还有那碗热腾腾的面条汤…… 这些,才是我童年里最真实、最闪亮的印记,是每当想起,就教人满心怀念的、光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