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夕阳的最初认知,并非来自浩渺天际,而是教室西墙上那个不起眼的小洞。那时年纪尚小,还读不懂 “落日熔金” 里的壮阔,只觉那是一天课程中最神奇的时刻 —— 有同学悄悄指着那束斜斜射进来的光柱,尘埃在光里曼妙地飞舞,他笃定地告诉我:“你看,等太阳走到那个位置,光斑落在墙面上第四排砖缝时,就该放学了。”
于是,那束光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时钟。它不紧不慢地在墙上游移,裹着满心温暖的期盼,把枯燥的午后切割成一段段带着暖意的金黄。那是我第一次懂得,原来时间是有形状的,是能被一堵墙、一个小洞,这样温柔地接住、妥帖地捕捉的。
后来读了些诗词,才真正掂出夕阳的重量。它不再仅仅是放学的信号:当它沉沉坠向老街的屋檐,整条街的影子都会被拉得悠长。那些影子是墨色的,慢悠悠地漫过老银杏树,覆盖了青石板路,也吞没了斑驳的砖墙。这哪里是影子,分明是旧时光本身,沉甸甸地铺展在眼前,让人不敢轻易落脚,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了这满街的回忆。
心绪也跟着沉下来,漫上几分苍凉。脑海里先跳出 “汉家陵阙,西风残照” 八个字,像一声沉沉的叹息,从千年前悠悠吹至。王朝的兴衰、英雄的寂寞,全都沉淀在这永恒的落日余晖里,宏大得让人鼻尖发涩。又想起马致远笔下那个孤伶的旅人,“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时的夕阳,是背景,更是推手,把漂泊者心底那点细碎的离愁别绪,烘托得连藏都无处可藏。
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总在黑夜里发生,可夕阳往往是故事的前奏。就像《水浒传》里的景阳冈,施耐庵没多费笔墨写夕阳,我却能想象出那日的光景:太阳该是渐渐沉下去的,带着几分决绝,天地间的光一点点收敛。暮色便如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在天地间弥漫开来。风也起了,是凄清的、裹着寒意的风,吹得山林里满是呜呜的声响。
就在这光与暗交割的暧昧时分,所有的恐惧与未知都被放大。武松该是攥紧了手中的哨棒,而那头吊睛白额的猛虎,也在这苍茫暮色里,做好了登场的准备。这里的夕阳,是英雄与野兽之间的幕布,裹着紧张,藏着肃杀,每一缕余晖里都透着一触即发的张力。
原来古往今来,漂泊的人望见这一轮落日时,心头绕着的,总是相似的离愁。它是一天的终结,是旅程的节点,轻轻提醒着:来处已远,前路尚茫。
一阵晚风路过街角,卷起几片落叶。它们没有安安分分地坠地,反倒在半空中回旋、翻滚,打着旋儿,满是恋恋不舍,像在与风做最后一场缠绵。我怔怔地看着,忽然懂了:这一片片翻飞的枯叶,多像时光的影子在奔走 —— 是那些逝去的童年、远去的故人,还有无法重来的往事,它们在夕阳这支温柔的聚光灯下,为我们跳完了最后一支沉默的舞。
夕阳终于缓缓谢幕。它写完了一天的故事,留给我们一片足以慢慢回味的、悠长而墨蓝的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