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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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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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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养静气

许是寒意的浸润,冬夜里,我心中总会无端浮起 “夜长梦多” 四个字。这词原是说人心存牵挂、辗转难眠,才觉夜漫长、梦纷繁。可此刻我蜷在温暖的被褥里,躺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着窗外偶尔掠过的一两声风啸,清冽又辽远,倒觉得这 “长”与“多”,于冬日是另一番深意。冬夜的 “长” 是慷慨的馈赠,让你有足够的时光沉下心来,沉到自己的影子里,与自己相对;冬夜的 “梦多”,也非惊扰心神的噩梦,而是静谧里的无边漫想 —— 白日里被匆忙脚步踩得模糊的心事,此刻正袅袅娜娜地浮上来,清晰得触手可及。这漫长的冬日,原不是用来焦灼度日的,它是天赐的一段留白,专为涵养人心中的静气。

静气究竟从何而来?于我而言,大抵是从翻卷的书页间漫出来的。冬夜读书,实在是桩再相宜不过的事。屋外的寒气像一层天然的隔音屏障,将世间所有扰攘都轻轻推远。一盏灯晕开暖黄的光,如豆般温柔,人的影子便暖暖地、宽宽地投在墙上。这时候,随意拾起一本书,不必求什么深刻道理,只要文字干净通透,便能将你引渡到一片无边的意境里。那意境或许是书中描摹的山川草木,或许只是一字一句牵出的心底风景 —— 一片辽阔的雪原,或是一泓封冻却藏着生机的湖水。这静,便不再是空寂无依的,而成了饱满的、可感可触的存在,裹着墨香,漫在空气里。

忽然就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她钻进被窝,却总不肯乖乖睡去,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缠着要听故事。后来我索性找来唐诗宋词,专挑那些写冬天的句子,陪她一起读。“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她不懂什么旅人的孤寂,却会指着窗外的灯火说:“我们的屋子不贫呀,暖烘烘的。” 读到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她便拉着我的手追问:“那新酿的酒是什么味道?红泥小火炉,是不是和家里的燃气灶一样暖乎乎的?” 我慢慢讲,她静静听,童声的稚嫩与诗句的古朴在暖融融的空气里交织。听着听着,她的眼皮渐渐沉了,呼吸也变得均匀,睡成了甜甜的模样。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再低头品读手中的诗句,忽然觉得,千百年前的寒风与飞雪,此刻都化作了满室的安宁。教她认字读诗,原也不指望她真能懂多少深意,倒像是借着这些古老而宁静的文字,为她,也为自己,在这喧嚣的世间,筑起一间小小的、能抵御风寒与浮躁的 “红泥小屋”。这或许,便是静气最温柔的传承吧。

冬日原也是适合思念的。这思念不像春日元气里的躁动,不似夏日暑气中的黏腻,也不同于秋日萧瑟里的悲凉;冬日的思念,沉静得澄澈,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冰层之下,是未曾冻结的暖流,缓缓流淌。想起故乡屋前的椿树,落尽了叶子,嶙峋的枝桠直直地划破铅灰色的天幕,像极了岁月瘦硬的笔触。想起老屋的灶膛里,柴火毕毕剥剥地燃着,映着母亲默默操劳的侧影,空气里满是煨红薯的香甜,暖得人心里发酥。想起故去的父母,他们的容颜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可那种被他们用并不宽阔的臂膀,为我们挡住门外凛冽风雪的暖意,却愈发清晰。思念故人,思念旧时光里的故事,思念一切被洁白冬雪衬得格外分明、又格外温柔的人事。这思念不引泪落,反倒像一场温柔的梳理,将过往的纷扰理成一缕顺滑的丝绦,妥帖地裹着暖意,护着心底的柔软。

于是,思绪便顺着这静气,自然而然地引向了自身。春夏秋三季,人总被外物推着、赶着,如陀螺般旋转不休,难得有回头看自己的机会。冬日却偏要逼着你慢下来、停下来。寒风在窗外呼啸,你守着屋内的暖,便不得不与自己相对。这一年的得与失,那些因匆忙犯下的错失,因浮躁生出的懊悔,都一一浮现在眼前。起初的感觉并不好受,像用微凉的布帛擦拭蒙尘的镜面,凉意刺骨。可待尘埃拭尽,镜面光可鉴人,照出的虽未必是完美的模样,却是更真实、更通透的自己。那些虚浮的火气渐渐褪去,无谓的纠结也变得可笑。在这样清冽的自我观照里,你方能静下心来,想一想路途的偏差,理一理纷杂的头绪。冬日从不鼓励盲动,它只铺展开一片寂静的雪野,让你在上面踏出属于自己的、深思熟虑后朝向春天的脚印。这大约便是所谓的 “以利再战”,只是那 “战” 字,在冬的静气里褪去了硝烟味,更像是对未来生活一种沉着而积极的期许。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成了这静的注脚。我熄了灯,将自己完全融进这无边的黑暗与温暖之中。窗玻璃上,想来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明日晨光一照,定是璀璨夺目。静气,大约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吧 —— 不声张,不炫耀,只是在这长长的冬夜里,慢慢地充盈四肢百骸,让你无论沉睡或是清醒,都能感受到一种扎实而安稳的力量,足以抵御世间风雪,也足以承载往后岁月的温柔与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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