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冒出来,心里便空落落的。仿佛我一心一意侍弄着一盆花,水浇了,肥施了,日光月光都虔诚供奉着,可它偏抿紧了绿萼,不肯为我吐露一丝芳华。这北国的冬天,若少了雪的加冕,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总透着股说不过去的尴尬。
于是,便格外盼着一点暖 —— 不是裹在身上的,是浸在心里的。夜里早早掩上房门,将呼啸的北风关在屋外。书房那盏旧台灯,晕开一圈橘黄色的温吞光晕,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架子上的书。炉子上的水壶,没一会儿就幽幽唱起歌来,先是低低的哼唱,继而愈发活泼,壶嘴里喷出大股大股白汽,云雾似的,把屋子烘得像个暖融融的、与世隔绝的洞穴。
白居易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想来他彼时,也是在这样的夜里,邀人一同等雪吧。
往冰凉的玻璃窗上呵一口气,白气瞬间凝成一片模糊的雾,再用指尖无心地划着,划些连自己都认不出的笔画。这呵出的哪里是气呢?分明是心底一点无由的诗意,在冰冷的现实上,暂时而可怜地,留下一个瞬息即逝的印记。而那诗意的尽头,总牵连着那场迟迟未曾落下的雪。
正这般思绪飘忽时,窗外似乎有了些不同。
起初是极静的,静得让我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那风声,不知何时悄悄收起了利爪,变得温柔,甚至带着些羞怯。我放下手里的书,凑到窗前,用袖子擦去玻璃上的涂鸦。外面依旧是沉沉的夜色,可那夜色里,仿佛被谁揉进了些细碎的、闪着微光的东西。
来了,真的来了。
先是几片,疏疏的,怯怯的,像探路的信使,刚一触到地面,便羞涩地化了。接着,它们渐渐大胆起来,成片成片地飘落,如同扯碎的云,又似抖落的羽绒,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它们不再躲闪,而是坦然地、优雅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拥抱了整个沉睡的世界。屋顶的黛瓦,最先蒙上一层薄薄的银边;光秃秃的枝丫,仿佛一夜间开满了梨花,变得丰腴而柔和;远处街灯那一点昏黄的光,此刻被这飞舞的精灵们环绕着,竟晕开一圈神话般的光环,迷离而圣洁。
这哪里是降水呢?分明是上天写给大地的一封长长的洁白情书。每一个字,都是一片雪花;每一行诗,都是一阵风中的旋舞。它将平日里难以言说的温柔与思念,在这静寂的夜里,毫无保留、绵绵不断地倾诉给沉默的褐色大地。
而大地,安然地、幸福地承受着这份爱抚。它褪去了秋日最后一点枯槁的容颜,收起了所有纵横龟裂的伤痕,在这无边无尽的洁白之下,变得这般丰腴、柔和而宁静。这厚厚的松软雪层,不正是它为迎接这份盛大的爱,所披上的最幸福的婚纱吗?它不发一声,却以整个身躯的姿态,诉说着满心的接纳与欢喜。
夜更深了,炉火仍温温地燃着。窗外的雪,还在不紧不慢地落着,仿佛要一直落到地老天荒。我回到桌前,那本摊开的书,页间似乎也浸润了雪光的清寒。而那个呵气成诗的时刻,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银装素裹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