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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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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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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年轮

我在那条路上散步。午后的太阳正烈,白花花的光暖得有些晃眼,泼洒在路面上。路边新栽的香樟树尚显单薄,只能投下几团墨渍似的影子,零散地落在地上,还未连成一片阴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忽然被路边一堆东西攥住了 —— 那是一截粗壮的树桩,齐根锯断的断面还带着新鲜的湿意,深黄色的木质裸露在外,像一道骤然被揭开、还来不及结痂的伤疤。我走近些,蹲下身,断面之上,一圈套着一圈的纹路清晰浮现,缓缓漾开树木漫长的生命历程 —— 那是年轮。

它们可真密啊,像往湖心投了石子后荡开的涟漪,数也数不清,却早已凝固成木质的唱片,用沉默的纹理,暗哑地记录着过往的每一场风雨。最中心是紧实的一小团,颜色最深,想来是它还是一粒种子、或是一株幼苗时,那段懵懂却倔强的开端。往后的圈子渐渐阔大,其中有一圈格外宽,纹理也疏朗,定是那年雨水充沛、阳光慷慨,它便恣意生长,几乎要哼着欢歌,在风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可紧挨着这圈的,却骤然窄了下去,纹路扭曲又局促,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脖颈 —— 许是那年大旱,泥土裂成蛛网;许是严冬酷寒,连风都裹着刀刃;又或许是遭了虫蛀、染了病害,在寂静的夜里,独自咽着苦涩的汁液。一圈,就是一次四季的轮回;一道纹,便是一回生长的战栗。如今,所有的挣扎、欢欣、忍耐与盼望,都平静地、赤裸地摊在灼人的阳光下,成了任人端详与评说的标本。一群蚂蚁正慢慢爬过这圈巨大的 “历史等高线”,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段有些坎坷的寻常路途。

我的心,不知怎的,被这静默的年轮重重叩了一下。人,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年轮?只是我们的刻度,没刻在躯体上,而是散落在光阴的尘埃里。它们藏在一页页被撕下、揉皱、丢弃的日历中,薄薄的纸片 “撕拉” 一声,便带走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昼夜;它们躲在一茎茎悄然爬上双鬓的白发里,起初寻见一根时还带着些微惊诧,后来便见它们如初冬的芦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再也拔不尽,只能由着它们生长,成了岁月颁发的、不容辞谢的勋章;它们更藏在每年那份语焉不详的体检报告里。从前总不屑看,觉得身体像一口深井,自信里面积蓄着挥霍不完的清凉。可不知从哪一年起,翻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竟会无端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掠过陌生的术语与数字,盯着那些向上或向下的箭头,仿佛不是在读报告,而是在听一位严肃的判官,对自己这具用了数十年的皮囊,进行一场年度审判。“增生”“衰减”“建议随访”…… 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我忽然懂了,这便是我生命之树上,又一道或宽或窄、或平滑或扭曲的年轮,带着不容分说的力度,深深刻了进去。

思绪的藤蔓一旦缠上心头,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从这树、这人,竟忽地攀爬到了那片早已不存在的土地 —— 我的故乡。老家的房子是前几年拆的,二哥在电话里说:“快得像一阵风刮过,眨眼就没了。” 我没能亲眼看见,那个刻过我身高、贴过年画的墙壁被推倒时的模样。后来二哥发来一张照片:他和弟弟站在一片瓦砾旁,身后是坍塌的老屋。让人意外的是,二哥家半边厨房的废墟里,还留着一截烟囱,固执地、孤零零地指向灰白的天,像一句被斩断的、没说完的话。照片里的废墟静悄悄的,可落在我眼里,却在耳中激起震耳欲聋的轰响。那片土地,何尝不是一片更广阔、更复杂的 “年轮场”?每一块碎砖下,或许压着某个人呱呱坠地时的啼哭;每一段断木里,或许封存着某个除夕夜的烛光与笑语。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离散聚合,都曾在那里织成一张细密又温热的网。如今这网被扯破了,所有的记忆没了附着的地方,成了四处飘荡的游魂。故乡的年轮,被连根掘起,碾成齑粉,再也找不到那个确切的圆心了。

我站起身,再看那截树桩,阳光下,木质的断面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的润泽。那群蚂蚁还在忙碌地奔波,我忽然想起自己 —— 不也像它们一样,为了梦想、为了生计,在异乡的路上奔走?我的年轮,刻在每一次漂泊的脚步里;故乡的年轮,却湮灭在城市发展的尘埃中。我们都在一条单向流淌的时光河里,被推着向前,默默刻画着自己的痕迹。可相同的是,我们都弄丢了年轮的圆心,再也回不到最初的起点。

风渐渐起了,我转身往回走。路旁新栽的香樟苗,细细的枝叶在风里摇晃,发出簌簌的、稚嫩的声响。它们终会长大,也会有自己的年轮。只是不知道,许多年后,会不会也有一个人,像此刻的我一样,蹲在它的断面旁,细数那些圆环?那时的他,是否能读懂,这片土地上层层叠叠的,不只是树木的年轮,还有无数人与家园的记忆 —— 那些看不见的、早已风化的时光痕迹?而我的年轮,大约会继续刻下去,刻在越来越厚的病历本里,刻在日渐稠密的霜鬓上,刻在通往虚无的漫长岁月中。

夕阳西下,终于给世间所有事物的轮廓,都镀上了一道恍惚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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