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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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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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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

白日的雪,是带了几分羞怯的。零零星星的,仿似天女指尖拈着碎玉,刚要往人间轻洒,却又在半途踟蹰起来。那些雪片也怯生生的,一沾到地便化了,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湿痕,连个完整的模样都留不住。大抵是它舍不得离开云天,而大地,也尚未预备好一个冰清玉洁的怀抱来接纳它。于是这雪便断断续续、别别扭扭地下了一阵,竟就自顾自停了。

到了夜里,光景却截然不同。我正对着一盏孤灯翻几页闲书,手心捧着一杯暖茶,看那热气袅袅腾起,在冷空气里勾出瞬息万变的朦胧图案。忽而觉出窗外的光景,比先前亮堂了些。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那雪竟真的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白日里的扭捏与吝啬一扫而空,此刻的雪,是慷慨的,亦是静默的。它们不再是一片一片地飘零,而是一团一团、一簇一簇,从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墨色苍穹里,绵绵不绝地涌出来。路灯那一点昏黄的光晕,恰好成了它们的舞台,映着它们旋转、飞舞、沉降,像无数奔赴赴约的、微小而轻盈的精灵。

万籁俱寂。这寂静,成了听雪最好的底色。起初是什么也听不见的,只觉一种比寂静更深的 “静”,沉沉地压下来,将周遭一切都温柔包裹。待心神渐渐安定,耳朵仿佛也卸下了白日里的俗世负累,变得格外灵敏。那声音便悄悄来了 —— 极细,极柔,窸窸窣窣的,像春蚕在永无止境的时光里啃噬着桑叶,又像最遥远的记忆深处,母亲深夜在灯下摩挲衣物的微响。它不成调,也无起伏,只是那样均匀地、持续地洒落,落在枯草的脖颈上,落在光秃的枝桠间,落在老旧的瓦楞上,落在一切可依托的实处,也落在不可捉摸的虚空里。这其实算不上 “听”,反倒像是用心去承接那一片一片、清凉而温柔的触觉。这便是岁末的絮语了,不急不缓,把一整年的尘埃与喧嚣,都轻轻、厚厚地掩埋。

望着望着,思绪也跟着这雪,飘飘荡荡穿越了许多年岁。眼前这无声的、静谧的降落,竟和古时文人墨客笔下的雪,那般不同。它可曾记得边塞的豪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该是何等壮阔而明媚的想象,将苦寒之地,妆点成了一片烂漫春园。它可曾念起战场的惨烈?“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肃杀之气几乎要穿透纸背,那雪,是冰冷的,也是滚烫的,沾着英雄的傲骨与征人的热血。它又可曾懂得行路的艰难与人生的困顿?“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那雪是险阻,是迷障,是天地间一张苍白得令人绝望的巨网。当然,它也曾拂过无数寻常百姓家的柴扉,“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一星灯火、一声犬吠、一点人迹,便在茫茫风雪里,酿成了世上最温暖,也最心酸的乡愁。眼前的雪是柔和的,而我念起的那些雪,却各自带着历史的体温与情感的棱角,它们在这夜里重叠,让周遭的一切,既近在咫尺,又无比遥远。

这寒凉的思绪,却渐渐被心底浮起的暖意烘得温软。也曾有过这般的大雪,甚至比这更盛。那时我不过五六岁,表哥娶亲,山路早被积雪堵得严严实实。是表哥憨厚的弟弟,那个见人就咧嘴笑的少年,将我背在了背上。我的脸贴着他厚实的棉袄,能清晰听见他 “吭哧吭哧” 的喘气声,那热气喷在冷风里,凝成一小团白雾,转眼又被风雪吹散。他一步一步,稳稳踩在深可及膝的雪里,脚下发出 “咯吱、咯吱” 的闷响,天地间静极了,只剩一片混沌的白。

最暖的记忆,还是母亲健在时的一个雪天。屋外雪下得像扯絮搓棉般纷乱,寒气裹着风雪往屋里钻,即便抱着火钵,也难抵那股子浸骨的凉。母亲却煮了一锅咸鸭糯米糍粑饭,那滋味,我到如今都记忆犹新。糯米的绵软混着咸鸭的鲜咸在唇齿间交融,丰腴的油脂润透了每一粒米,越嚼越有绵长的香气。尤其是平日里难得吃到的咸鸭,咸香丝丝入扣,是寻常鲜肉远不能比的风味。而这碗饭里最妙的,当属锅底那层锅巴 —— 浸了咸鸭油和米汤,又经慢火细细炙烤,泛着诱人的焦黄色,咬在嘴里 “咔嚓” 一声,满口都是酥脆的香。我捧着碗大快朵颐,暖意从胃里散开,慢慢化作一身微汗,将屋外的严寒,彻底隔绝在了身外。我的满足,映成了母亲眉眼间的笑意,在雪光里,格外温柔。

“咯” 的一声轻响,不知是哪根树枝受不住雪的温柔重压,悄然折断。这声响将我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了窗前。书,依旧停留在方才的页码;茶,早已凉透。雪却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那沙沙的声响,此刻听来,已不只是岁末的絮语。

它更像无数过往的时光,披着洁白的羽衣,乘着北风,从记忆深处纷纷降落。它们覆盖了泥泞,掩埋了枯朽,将所有嘈杂与纷扰,都轻轻抚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我听雪,雪也听我。心里那些热闹的、冷清的、激烈的、温柔的旧事,都被这场浩大而安静的雪,一一接纳,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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