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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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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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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石的记忆

这午后的冬阳,软软地铺在江淮运河的新堤上,水面碎金似的晃着。我本是来看这新开凿的“天河”如何浩荡,心却被一缕说不清的牵念绊着,慢慢地往回走,走到了那个再也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

老房子的原址,已是彻底的荒了。不是废墟——废墟尚有墙根的骨骼,还能寻见几分旧日模样;这里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抹平了一切痕迹,又随意撒下一把枯黄的草籽。蓬蓬的衰草在风里簌簌抖着,枝桠冷硬地划破浅淡的天空。我凭着记忆里绝不会错的方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去,脚下是松软的、陌生的泥土。堂屋的位置,大约就在这里罢。我茫然四顾,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来凭吊一座连墓碑都已湮没的孤坟。?

就在这茫然的一瞥间,目光却被荒草丛中两点缄默的青灰牢牢攫住——是它们,竟是那两方门槛石。?

它们还在,像一个故事未了的句号,固执地、不合时宜地点在这片被遗忘的空白上。一方与记忆里堂屋大门的方位堪堪对应,另一方就在对面不到一尺的地方,中间那道浅浅的阴沟,早已被泥土与腐草填了大半。石面粗粝,边角早被岁月啃噬得圆钝,向阳的一面,枯槁的青苔还紧贴着石缝,像一痕褪了色的古老墨迹。?

我的脚,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便跨了上去,一左一右。这窄窄的距离,在童年的我眼里,却是一片需要鼓足勇气才能飞跃的“海峡”。我仿佛又看见那个裹着臃肿棉裤的小小身影,在这两块石头上跳过来、跳过去,嘴里给自己数着数,“咚”“咚”的声响震得脚心发麻,也震得满院子都是无忧无虑的回音。?

可石头记得的,何止是这般的欢愉。身子一站定,额角那道旧疤便隐隐的,似乎要发起热来。也是一个秋阳暖融融的傍晚,空气里漫着稻禾成熟的干爽气息。奶奶在里屋喊我,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快去看看,我家的四只鸭,可跟你家的混在一处了?”我脆生生应着,转身就往门外跑,心里只惦着那群扁毛家伙。就是这石头,就是这阴沟的边缘,毫不留情地绊了我一跤。我向前扑倒,世界在那一刻猛地一沉,接着便是额角炸开的一片钝痛与温热。血,好多血,糊住了眼睛。是二哥,我记得是他背起我,匆匆往村医家赶。我在他背上颠簸着哭泣,血和泪混着,濡湿了他的肩头。后来是母亲和奶奶激烈的争吵,尖锐的话语刺破那个宁静的秋日黄昏。那争吵的内容早已模糊在岁月里,唯有这石头,这让我磕破额头、让亲人失和的石头,冷冷地卧在那里,成了我身体与记忆里一道永恒的刻痕。?

它就这样沉默地卧着,看过这个家所有的悲欢,像一位最为忠贞又最为无情的史官。我看见大嫂、二嫂、三嫂,一个个穿着簇新的红衣,低眉颔首,带着几分羞怯的笑,被人簇拥着跨过这道石槛,从此便成了这屋里的人。我看见姐姐出嫁那天,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鞭炮的红纸屑落了满石面,她回头望了一眼老屋,眼圈红红的——那一步跨出去,便是另一个天地了。我考上学的那个夏天,酬宾的宴席就摆在堂屋里,父亲被劣质香烟熏得眯起眼,眸子里却盛着藏不住的笑意,亲朋的喧闹、碗筷的碰撞,所有的风光与热气,仿佛都蒸腾在这石头的周遭。?

然而,它也送走了我最亲的人。父亲和母亲,他们的灵柩,也是从这里,被沉沉地抬出去的。那时,这两方石头该是蒙着薄薄的白霜,或是浸在黎明前最冷的露水里。送葬的队伍沉默地移动,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门槛上。它稳稳承住了那最终的、离别的重量,然后,一切喧嚣与悲恸都随人远去,只留下它,守着一片死寂的虚空。?

我蹲下身,用手指拂去石面的浮土和草屑,粗糙的质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读书时,多少个清晨,我背着书包和米袋,鞋底匆匆擦过石面,石面微凉,带着晨起的清冽;过年时,我端着浆糊,蹲在这里贴崭新的春联与年画,那样鲜艳的红,映着青灰的石头,映得满院都是年的热闹;夜深人静时,我挑灯夜读倦了,便踱到这里,看月光把两块石头洗得清泠泠的,听秋虫在墙根唧唧地鸣,晚风掠过,心里便添了几分安宁。?

它什么都见过,也什么都收纳了。盛夏的疾风骤雨,化作湍急的浊流,顺着阴沟哗哗淌过;冬日的雪,静静覆住它,又在某个晴好的日子,慢慢消融,一滴一滴,沿着石棱悄然而落,渗入泥土,了无痕迹。热闹与冷清,聚合与离散,新生与衰亡,最终都像那雪水一般,从这道石缝间,静静流走了。?

夕阳的余晖不知何时已洇上橘红的暮色,长长的影子拖过来,把我和这两块石头的影子叠在一起,投在身后茫茫的荒草上。新开的江淮运河在不远处波光粼粼,朝着远方、朝着未来缓缓流去。而这里,只有这两块石头,守着一段再无屋宇可承载的往事,守着一条再无流水淌过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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