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焱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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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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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裂痕》+曾俊焱

1

夜色逐渐席卷走傍晚的光辉,天空中所有清晰的痕迹都渐渐淡去。

金姨上楼敲响了牧岳的门,说是拜托牧岳方便时去她家帮忙修一下水管。牧岳刚戴上度数不高的眼镜,现在就……“可以”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窗外突然响起突突突的摩托车声,金姨说不急不急,你改天有空下去看看就行,也没啥大事。

牧岳家住三楼,自己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早早已经不再替他人打工,而是选择自己在家炒股,靠父辈以及自己积累下来的一些资本,度日也算自在。牧岳平时喜欢在阳台上泡一壶茶,然后开始发呆,或者种种花摆摆草,这儿捣鼓一下那儿折腾一下,偶尔也听到楼下传来或打架声或甜言蜜语,能八卦到不少新鲜事,比如对楼那个表面温柔的孙小姐私下会对她老公使暴力,又比如区委会张婶那十岁大的小孙子已经开始偷偷早恋,给别家小女孩送玩具,还比如金姨最宝贝的独苗王小虎,背着他妈载过好几个不同样的女孩到处兜风。这会,他刚想去阳台看看是不是王小虎又准备跑哪儿野去了,又突然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于是重新泡了一壶开水,朝自己钟爱的搪瓷杯里放了几茬明前龙井,往竹藤椅上一靠,晃悠起二郎腿。

牧岳,人死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滚去做饭,牧岳的妻子从卧室里走出来,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看来还没有完全消化昨晚通宵搓的麻将。她从餐桌上抽出一块其实早已过期的面包,指甲大小的奶油粘在她半边嘴唇,像是刚刚没擦干净的牙膏沫。牧岳白了她一眼,对这样的发号施令习以为常,把挂在另一张椅子边的毛巾朝桌面一扔,踢踏着一双人字拖就往厨房里去,经过她时也没有说话。牧岳的妻子比他大了将近十岁,二人的婚姻是牧岳妈想了很多办法,强行给他相亲安排的,说是后者家里条件好,也算是一个小富二代,又说牧岳你能傍上富婆大腿那真是三生有幸,后半辈子也不用太努力了。可是没想到结婚没多久,岳父那边的生意就出了问题,赔了上千万出去,妻子家所谓富的标签也开始断裂。但牧岳其实不太在乎这些,因为他本就不期望从妻子身上套得什么钱财,大家无非都是搭伙过日子,虽然感情不多,但矛盾也不算多,能普通地生活下去就行。

牧岳在厨房里打开煤灶,刚把洗好的青菜丢入锅里炸,大门又飘来妻子新的号令:我朋友说在海景区那边租了个小别墅,让我过去耍两周,你自己管好你自己吧。伴随着沉重的关门声,牧岳手上的动作也被中止。牧岳的妻子现在也算半个无业游民,靠着加盟朋友开的名牌服装店,平时赚一些利润,旺季时还算收获有余,淡季时往往还要往里头倒贴。不过这女人命里有运,几天半月靠打麻将都能挣回来个百八上千的,加上资本的原始积累,不可谓不滋润,反倒是牧岳的股票常常四天飘绿三天不动的,长期以往他在家里就更没有话事权,不能指摘妻子的生活分毫。

自己吃过饭,夜幕已完全降临。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俗套的抗战片,老掉牙的英雄桥段,反复地拉扯着牧岳的上眼皮。不知何时,牧岳隐隐感到身边坐了一个人,就像一个幽灵散发出阴森的气息,那人沉默,只是伸手递来一根烟。牧岳也没有侧过头去看他,左手接过烟,顺势抽出右边裤兜的打火机点了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那人空降他家只是一种寻常,似乎当那人递过来烟的时候他的兜里就一定会出现打火机,似乎两人都不说话才是此刻应该发生的事。一根烟吸完,牧岳还是没有去确认旁人的真面目,而是往另一侧的窗台看出去。窗外,灯火熙熙攘攘,大部分人家都拉紧了窗帘,只有一团团幽黄的光如幽灵般有序地飘着,旁边有几朵红云缓速漫游,突然窜出一架飞机,仿佛一只老鼠闯出了烛火的闺房。缓了许久,牧岳的视线才慢慢聚焦到映在窗户里的倒影,发现里头只坐着自己一个人。于是侧过头去寻找,另外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牧岳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闲逛,晃悠到一家麻将馆前。牧岳想起和小佳的初次相识就是在眼前这家麻将馆里。

麻将馆就开在牧岳住的小区里头,名字叫作“天娱棋牌”,“天娱”两个大字完整悬在三米多高的位置,而贴在门口的“棋牌”两字只剩下“棋”的上本身和“牌”的下半身。牧岳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才发觉这门已经长出一道长长的裂痕,仿佛一个怪物咧开的牙缝,又仿佛一道诱人坠入的深渊。凑巧有一位客人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不知道是去解手买烟抑或单纯输得发闷。馆子里头依然喧喧嚷嚷,笑声和脏话此起彼伏。

平时他妻子在这家麻将馆打麻将的时候,牧岳是不愿到这儿来的。他妻子不知道牧岳其实也会打麻将,更不知道其实有好几次,站在她身边观战的,一身厚大衣,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就是乔装打扮之后的牧岳。不过这几年他妻子来这家麻将馆少了,原因也很简单,这里打的钱不多,不够过瘾,不如去她那些富婆朋友家里打一些贵价麻将。

牧岳来这里只是为了看千姿百态的人,顺便找麻将馆的陈老板聊聊天,翻翻陈老板进货的最新杂志——关于一些日本职业麻将女牌手的写真集。陈老板曾跟牧岳说,你别小瞧这些美女,这些美女可不是那些不入流的、靠色相为生的女人,而是职业的麻将牌手,供职于日本的一个M麻将商业联赛。这个商业联赛风靡整个日本,倚靠选拔各式各样的美女帅哥以及部分有顶级麻将头衔的人气牌手,组成各自的职业战队,进行积分制的赛季比赛,最后角逐出冠亚季军,其中夺魁的队伍有5000万日元的奖金。陈老板对麻将这项运动非常痴迷,尤其喜欢竞技性较高的日麻和国标,因此对于这M联赛里好几名才貌兼备的女牌手很是喜爱。牧岳虽然对陈老板的这种追星心情不置可否,但作为男人确实也非常能理解他对她们的钟爱。麻将馆的半边墙壁贴了一幅幅海报,海报上的内容也多是露出尺度偏大的这群女职业牌手,其中有好几张还被陈老板专门用定制画框给镶裱起来。

牧岳第一次看见小佳时,她正在其中一张海报画前发呆,右手缓缓地抚摸着海报处的一道裂痕,似乎在痛恨这道痕迹毁坏了画面的美感,又似乎在欣赏这痕迹使画面多了一种刺点美。牧岳顺着少女的眼神望去,看见画中的女子俨然是一位大美女。

冈田美乐小姐,多可惜的一位选手呀,听说她准备要退役了。小佳忽然侧过头,朝着牧岳说。

啊,她这是在跟我说话吗,牧岳左右看看,确定自己身边再无他人,这才尴尬回应,哦哦是啊,冈田美乐小姐是一位很有人格魅力的牌手呢。牧岳其实并不熟悉M麻将联赛,但隐约记得陈老板跟他聊过这个冈田美乐。

海报画上的女人弥漫出一种柔和的亲切感,小巧的瓜子脸十分精致,鼻梁高挺而秀气,唇瓣涂着柔和的樱花色,亮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颔首低眉时,眼睛稍稍往左侧凝视着,温婉秀丽中杂糅着一种憔悴与忧郁,粉色的战队队服,搭配腿上的黑丝,在灰蒙蒙的大背景中十分显眼。牧岳看看那海报,又看看眼前的女孩,惊讶得长大了嘴巴,惊呼说,你,你跟她长得好像呀!

小佳扑哧笑出声来,说,哈哈哈,你也这样觉得是吧,陈老板也这样说过我,不过我可没人家那么出名和成功呢,小佳俏皮地眨了眨眼。

迟早的事,你这么漂亮,干啥不是……牧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太礼貌,忙改口说,要学会知足,对的,知足常乐。

是啊,人就得知足常乐呢,小佳的声音渐渐低沉,靠近海报下方的长凳子坐下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锁骨的位置。牧岳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发现小佳的锁骨下方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黑色素与周边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一张雪白的纸被烟头灼出一道裂口,又像是在冈田美乐的海报画上撕坏的一部分——虽然小佳的高衣领几乎挡住了疤痕,但如果仔细看,还是明显能够看出疤痕呈现一段纵深的趋势,往她的左胸蔓延而去。

小佳留意到了牧岳的视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侧边的空座位,示意牧岳也坐过来。会打麻将吗,小佳问。会一点,牧岳说,不过已经好几年没有碰过了。哦,可惜了,不然还能和那边凑一桌玩玩,小佳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二缺二的两个人,又转过头来盯着牧岳,问,那你为啥到这儿来。闲得无聊,来看看有没有美女,牧岳打趣说。那你看到了吗?小佳笑着问。呐,这一墙不都是吗?牧岳指了指墙壁上的美女海报,避开了小佳的视线。小佳说,确实,但可惜呀,很多都被客人弄坏了,小佳指了指海报上头经年的伤痕,说等到陈老板买新海报了,这些旧的也就得撤下来了。撤下来,也不妨碍粉丝能记住她们呀,牧岳说,记忆是个很好的东西,不会被弄坏,除非……小佳接过牧岳的话,除非像冈田美乐小姐那样主动谢幕。

牧岳和小佳熟络之后,再一次相见是在和酒后回家的路上。那天晚上,他醉醺醺地晃荡在路中央,刚好碰上从麻将馆里出来的小佳。

哟,帅哥好久不见,需要帮忙吗,小佳一眼看出牧岳的醉态。

牧岳当时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谁,想摆手说不用不用,但手半点儿都抬不起来,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眼前的女人见状,扑哧笑出声来,说来吧牧岳哥,让小佳我扶你回去,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牧岳往前头指了指,橙,橙宇阁A座,3,302,说罢,就无力地把头垂下,身子的重心往小佳身上压了过去。

等到牧岳酒稍微醒了一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里,而身边坐着一个身影。他以为那是他的妻子,听到的却是小佳的声音。

牧岳哥,我敲你家门半天没反应,以为你弄错了,就试着用你的钥匙开了下门,然后把你给扶进来了,你可别怪我。牧岳听完,心里第一反应不是眼前的女孩居然那么大胆,也不是自己的老婆大半夜又不知跑哪儿去玩了,而是他家门的钥匙是怎么被她找到的。牧岳自己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就是嫌兜里揣着钥匙碍事,所以出门总不带钥匙,放一把在自家门梁上,再存一把在车上备用——他兜里应该没有钥匙才对。

但此刻牧岳来不及细想,一股湿热感就拂过自己的脸庞,微微睁开眼,才看见是小佳正在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脸。牧岳哥,你看你刚刚都差点吐我身上来了,我给你好好擦擦。牧岳没有拒绝或答谢的力气,只能任由小佳摆弄自己,脸颊和脖子的湿热感越发沉重,逐渐蔓延到他的胸口。忽然,一阵清凉感从胸口传来,仿佛自己的胸口被撕开一道裂痕,牧岳才意识到自己的上衣扣子已经被解开了几个。牧岳又觉得有什么不对,伸手往胸前一抓,果然抓住小佳柔嫩白胖的小手,一阵旖旎感从心底往外涌。我,让我自己来,牧岳轻声说。但不知怎的,他抓住小佳的手迟迟没有松开,甚至下意识地就用这手往自己胸口擦去。后者也没有阻止他,任由牧岳肆意妄为。

时间渐渐流逝,等到牧岳终于完全清醒地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已是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双踢远的皮鞋,一片寂静的空气。他往屋里喊了喊妻子的名字,果然没有回应,又踉踉跄跄地跑出家门,发现楼道里也是空空如也。牧岳捂住自己左边的偏头疼,觉得自己似乎丢了什么东西,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最后一次和小佳相见,离醉酒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三个月,牧岳又在麻将馆撞见小佳,虽然牧岳早已忘记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中还是知道自己该是欠了小佳一个人情的。他把小佳拉到一家大排档,点了一些烤肉串,一碟炒牛河,一大锅艇仔粥,开了两瓶啤酒,以示自己的感谢。两人坐在角落,彼此挨得很近,小佳突然说,牧岳哥我喜欢你,我想你和一起。牧岳大吃一惊,说,妹妹你可能误会了,我对你没那方面的想法,而且,而且我已经有老婆了。我知道的哥,那次我去你家就知道了,但是你不喜欢她,你在梦里骂了你老婆很多句脏话。牧岳有些尴尬,说你瞧上我哪个地方呀,我们才认识这么一点时间。小佳说气质。牧岳摇摇头,说我哪有什么气质,天天被人批评说死气沉沉的。牧岳又摆出一副严肃脸,说我必须遵守现实道德,我不可能出轨。小佳说其实你已经出轨了,那天晚上你抱着我又亲又摸了好久。说完,小佳就一把扑进牧岳的怀里,一双手伸进他的上衣,缠住牧岳僵直的腰。牧岳说别这样小佳,但看着小佳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底那团沉寂的火竟悄悄点燃。牧岳想起自己已经结婚三年,但始终没有要孩子,也没什么兴趣和妻子做那种事,常年以往都快性冷淡了。牧岳知道此刻体内重新冒起的火焰,是平时看各种擦边视频点不着的,更是他的妻子点不着的。哥,陪我一次可以吗,就一次,小佳一边说一边扭了扭身子,一股淡淡的熏衣香味就飘散入牧岳的鼻腔,牧岳很喜欢这个味道,和他自己洗的衣服有同种香气。他微微用力抓起小佳白嫩的手,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问,怎么陪?当然是那种陪啦,小佳用手指挠了挠牧岳的肚皮。

小佳之后和你怎样了,麻将馆里的陈老板呼出一口烟,问。

牧岳说,我和她出来聊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陈老板又说,也是奇了怪了,你说这么一好看又年轻的女孩,怎么之前有事没事就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现在这么久过去了,却又完全不见了踪影,真是无法理解。

是啊,确实无法理解,牧岳说着,点上了一根烟。

牧岳和小佳做完那事之后,小佳就再没有出现在牧岳面前。牧岳至今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段时间盯上了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又霎时间选择人间蒸发,仿佛两人只是一对完全陌路的男女,在偶尔相遇时恰好彼此含情,又在偶尔含情时恰好彼此相遇,但之后就各走各的平行道了。牧岳推开麻将馆的门,没有往家里返回,而是走出了小区,在附近各种小巷暗道里兜兜转转,似乎想看看能不能撞见什么人,或者碰上什么事。他走了快一个小时,每一条小路都兜了两三个来回,也曾撞见两个着急拉拢客人的老鸨,他停下来问了问她们,提供服务的人都有些啥特征,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

回家的路上,牧岳又往麻将馆那边转了一圈,看到一个小孩正沿着小区过道,从墙上扒拉下来一张张告示。他凑近一看,都是同一个样式的寻猫启事,黑色小猫的照片在蓝底背景里显得如此突兀,黑猫的身子朝一侧歪斜,仿佛是它撑开了启事被撕裂的部分。一团团涂抹并不均匀的胶水在纸张中心分别鼓起,就像是一颗颗被焦虑和失落填充的心。路灯打在黑猫的照片上,照见它似乎在微笑,咧出一道隐秘的裂痕。最后,这裂痕也被那小孩揉成一团,收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2

隔日,牧岳在家又是闲着,突然想起来金姨拜托他的事,于是收拾好工具就往楼下走。他记得金姨和他住同一栋,二楼,家门口贴的不是“福”字,而是他叫不出名字的门神,靠这个牧岳知道她家是单数的那户。敲了敲门,没反应。又再用力敲了敲,还是没反应。牧岳在门口等了等,才发现原本对称的门神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半边。

牧岳盯着黝黑色的木门足足两分钟,仿佛一直娇小的萤火虫盯着黝黑的长夜。木门还是没有动静,牧岳觉得眼压渐高,准备转身回去。这时,门口突然撑开一道缝隙,缝隙里同时伸出了一只眼睛和一根很长的舌头,那舌头上也幽深着一道裂隙,把牧岳吓了一跳,原来是金姨家的王小虎,略带愠恼地朝牧岳做了个鬼脸。

你妈喊我帮你们看看水管是不是出了啥问题,你给我指指,牧岳话没说完,就发现眼前那个痞帅的青年已经重新戴上电脑耳机,在一片绿油油的世界里体验着新的生命,完全无视了牧岳的到来,仿佛进来的是他的父亲而不是他的邻居,任着牧岳在他家里自由走动。牧岳看着这个少年佝偻在电脑桌前的身姿,似乎看到了刚结婚不久时的自己,在屏幕外拥有一个无聊度日的生命,在屏幕里面也拥有一个更加无聊的生命,两个生命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彼此相望,负负得正,竟产生了生命中短暂的充实感,当时牧岳觉得自己似乎找回了多年前分裂出去的自己。

牧岳对王小虎的冷淡早有所预料,也懒得跟他搭话,就开始从阳台巡到厨房又巡到卫生间,把各处水龙头都打开,没发现哪里漏水,也没发现哪儿不出水。牧岳后悔当时没问清楚情况,于是拿出手机准备给金姨打电话问个究竟。绿色的拨号键正准备按下,牧岳的食指像突然触电一般一瞬刺痛,牧岳以为自己的破手机漏电了,没过多犹豫,再次用力按下了拨号键,但等了很久,对面也没有接听,于是发了个微信给金姨,在客厅找了个地方歇下脚。

闲得发慌,想抽根烟,但在别人家又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找着烟灰缸,正准备到阳台去吸时,王小虎倒抽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上了。牧岳一拍腿,朝电脑桌前的人大喊,给你哥我也来一根。这会儿王小虎倒是有所反应,把半包五叶神丢了过来。好家伙,跟你哥我抽的同一个牌子,牧岳感到有些惊奇,脱口而出。是吗,那确实挺巧的,王小虎说罢,又继续在荧幕里寻找着他的生命出口,就此中止了话题。

王小虎父母离异距今已过了许久。还是在和妻子的婚礼上,牧岳才听说了这个八卦。宾客说,咱们镇上有个叫金姨的简直是当代孟母,为了自己的孩子到处托关系,给他孩子又找工作又看病又相亲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孩子叫王小虎,说是当年父母离婚时主动跟了没那么有钱的妈,然后两人搬到咱这边来。刚搬过来那段时间两母子经常黏在一起,有时候还让人误会金姨怎么这么快就另寻到新欢。没曾想呀,那王小虎是一身坏毛病,翘课,打架,泡妞,典型的“社会青年”。宾客又叹气,说,金姨始终宠她那没出息的儿子呀,虽然在外人面前总表现出对王小虎一副恨铁不成钢、愁眉苦脸的模样,但谁都知道,只要那王小虎够执拗,金姨到头来肯定啥事都能依他。

牧岳听罢,心中暗想,确实苦了金姨,一把屎一把尿供孩子艰难读完高中出来,孩子却迟迟没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人都二十四、五岁了,始终好死不活地赖着他妈打工养他。这王小虎自己倒好,每天在家不是吃睡就是打游戏,据说金姨为这事没少和小虎大声争论,但到最后总是心软,而且两人吵架次数多了后,金姨发现自己的儿子精神上好像出了点问题,有时候王小虎会某名发狂,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狠狠来一拳,虽然不至于自残,但金姨看着实在发怵,往往这时候金姨也和王小虎搭不上话,一跟他说话他就舌头打结,喷出一些呓语。牧岳又听说金姨好几次带王小虎去看精神科医生,最后检测的结果是这孩子患有重度的癔症,需要按时吃药治疗。自这事之后,金姨也没敢催小虎找工作,怕他在外面惹出什么祸来,好在自己薪水也不错,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牧岳隐约中记得,自己有一次到金姨家做客,正巧撞见小虎发狂的样子,红着眼眶,撕拉着自己的大脸,用牙齿疯狂的咬自己的小臂,似乎要把手臂上的肉给咬下来,金姨急哭了,和牧岳两人搭伙安顿他好久才平息下来。

正想着往事,王小虎一旁的手机也开始发狂,哐哐哐地抖动起来,王小虎接通电话,下意识点开了扩音键,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不对,急忙再关掉,然后把手机塞到自己耳侧。虽然小虎反应迅速,但电话那头那个极度娇嫩的女音还是被牧岳当场抓获了。

就是今晚,行,江边那一块是吧,记得把我喜欢的东西带上,王小虎挂断电话,侧眼瞟了瞟牧岳,确认牧岳好像对这通电话没啥关注,于是才安心地又点上一根烟,敲起了键盘。牧岳微微眯起双眼,心里想,这小子今晚不知道又要到哪儿浪荡去,还真是不争气。这时,牧岳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就是王小虎这小子还欠着自己两千块钱。

牧岳隐约又记得,大概一个月前,王小虎独自敲开了他家的门。王小虎蹑手蹑脚走进来,小心翼翼关上门,然后主动给牧岳递了一根烟,反客为主似的就拉着牧岳往沙发上坐,压低声音说,大哥,我私下求你一件事可以不。牧岳皱眉,说这儿没有别人,你有话直说,什么事你不找你妈去,偏要来求我?王小虎接着说,这几天朋友喊我聚会有点多,我妈给的生活费都花光了,能不能先找大哥你借个两千?牧岳一脸不耐烦,两千?你要这么多是去吃龙肉是吧,一百两百我也就帮你了,一下给你两千我可没这实力。王小虎开始苦笑,哎哟哥,你也知道我这是没办法,我妈这段时间天天喊着让我去相亲的事你估计也听说了,我这不也是想靠自己努努力,找找女朋友嘛。牧岳不屑从鼻孔扑哧喷气,呵呵,你有哪个朋友那么好,还能你介绍好女孩?你小子不要整那些有的没有,出去玩可以,也得有个度,不要大手大脚。小虎冷笑说,哥你别开玩笑了,我还见你从外面把女人带到家里去呢,怎么到我这里就被你说得这么猥琐下流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可别瞎说,我可是正人君子,牧岳心里开始发毛。王小虎故意在牧岳面前眨了眨眼,好的哥,那应该是我看错人了,我就借两千,保证下个月能还。牧岳缓缓点上烟,没有看小虎,说借钱给你可以,但你要学会懂事,别让你妈操太多心,也别让我操心。小虎继续陪着笑,懂的懂的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谢谢你。牧岳又说,你懂个屁你懂,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现在这个病每天都要吃各种药,抽点烟也就算了,沾酒可是十分危险的,很容易把自己身体弄得更糟。放心吧哥,王小虎翻出空空的手心,说,谁会跟自己健康的生活过不去呢。

此刻,牧岳看着沉浸在虚拟世界中的王小虎,一眼就看出来他早将跟自己借钱一事抛之脑后,或者说,从始至终这小子就不是打算跟他借钱的,而是单纯来讹他钱的。牧岳心想,王小虎有时候神神乎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还也就不还吧,就当我花钱消灾。

牧岳再等了一会儿,见金姨还是没有回复自己的消息,于是提起工具包准备回家。快出门的时候,牧岳心中又升起一丝王小虎会还钱的侥幸,故意在门口站了一会,将工具包里的铁块哐当哐当地撞出曲子来,试图让王小虎注意到自己的离开,但王小虎依然毫无反应,甚至连招呼都不想跟他打。牧岳生气地把门一拍上楼了。

牧岳走到自己家门,发现自家门却是开着的。怎么记得自己是上了锁的,难不成妻子提前跑回来了?带着疑虑走进屋,喊了喊他妻子的名字,见没人回应,又到卧室转了转,也没见到人。于是又兜转回客厅,这才看见桌面上多了一把钥匙,百来块零钱和一包黑乎乎的东西。牧岳连忙去摸自家的门梁,果然发现放在上面的钥匙被取下来了。牧岳看着桌面,直觉这钱和这东西是给自己的,只是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如果这人是牧岳的熟人,知道牧岳家的门梁上放着一把备用开门钥匙,自己取下钥匙开门进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包黑乎乎的东西,只要弄清楚里面包的是什么,估计牧岳也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牧岳看着眼前这个塑料袋子包装的一团黑色物体,突然感到一阵发怵和恐惧。他觉得它像是锈铁块上面剐蹭下来的锈铁的堆积物,又仿佛是妻子那放了几天没洗的发黑的臭袜子,但最像的还是他打扫卫生间时从排水口那里揪出的那一撮脱发,胡乱纠缠成团,横出中间丑陋的裂隙。无论像哪种,此刻它都让牧岳感到极大的恶心,而且牧岳的直觉又告诉他,这东西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牧岳仔细搜寻了一遍自己的记忆,最后觉得这一包东西无关紧要,很可能是他哪位损友的恶作剧。于是把零钱揣入兜里,然后右手一扫,把这些黑色秘密扫入了一侧的垃圾桶。

3

夜色渐深。万里长空浮着一弯刀月,像是谁用小刀在天空划出的伤痕。

牧岳躺在自家阳台的竹藤椅上,恍惚中枕上二楼传来的白噪音,昏昏入睡。在梦里,他看到了很多副面孔,可当他尝试拉住那些人时,却发现他们几乎都是陌生人。直到牧岳在人流中发现了金姨和王小虎。

金姨回到家,看见在电脑桌前趴睡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骂几句,但终于还是冷静下来,在卧室拉了层薄被,往孩子腹部塞去。正准备去做饭,金姨一拍脑门,诶呀,太忙了,忘了回消息了,不知道厨房漏水的水管有没给修好。进去一看,虽然石桌上还积着一滩水渍,但水管也确实不往外喷水了。

洗菜切肉,乒呤乓啷捣鼓半天,也算是把王小虎给吵醒了。过了一会儿,金姨走到客厅一看,只见王小虎的身子依然是趴着的,被子是已经种在地上的,拇指却一顿热切地搓着手中的电子屏幕,看样子不知道是在和哪位狐朋狗友聊着天。果不其然,王小虎忽然一抬头,妈,我朋友约我今晚出去玩,让我到他家睡一晚,明天再回。金姨一听,血压蹭蹭地往上涨,老娘饭都快给你弄好了,你才跟我说你要出去?去哪?和哪个朋友?要干些什么?你不说清楚你别想走。没谁,除了小张还能有谁,这小子说是拿了点奖金,请哥们出去爽吃一顿,然后今晚我哥俩好好聊聊。放心,不干坏事,乖得很。小张是金姨一位好朋友的儿子,和王小虎差不多大,两人从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只是小张人相对要聪明一点,后来考了一个更好一点的高中,又去读了个本科,好像是学机械的,据说现在在某个大企业里拿着五险一金。金姨有时候也挺纳闷,怎么小张这么重情义,还惦记着自家这扶不上墙的烂泥。但听了小虎的话,金姨算放心不少,就对小虎说,那你去吧,注意安全,有啥事及时跟我说。

王小虎出门后,金姨开始打扫屋子,扫地拖地,擦桌面,端起电脑桌前积满烟灰的烟灰缸,愁眉苦脸,似乎感到心里堵着什么。金姨想起王小虎一直吸烟,自己劝了好久都没拦住,反而还变本加厉,导致每个月她得多支出好几百的生活费。又想起王小虎吸烟的神态,觉得这孩子确实可怜,现在这模样,没结交几个真心朋友,一事无成的,确实需要排解一下心愁。正要把烟灰往垃圾桶里倒,忽然发现垃圾桶里有一盒达泊西汀,捡起一看,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金姨看着药盒封口处粗糙被撕开的裂痕,分明能感觉到当时撕毁者的急切心情。金姨想到刚刚王小虎出去也是这么急的,想到许多年来自己谆谆教导王小虎的心情也是这么急的,金姨也许还想到了时间,想到了她终究无法控制他的自由。

这几日天气炎热,人也容易烦躁,牧岳醒来后,准备下楼倒垃圾,碰巧撞见了刚出门的金姨。金姨说感谢你呀小伙子,帮我把厨房的水管修好了,不然今晚做菜又给弄半身湿。牧岳惊讶说是吗,我也没弄啥,就到处看了看好像也没发现哪里坏了。金姨问你那会儿去我家,有没有看见王小虎在干什么。牧岳说那小子一直在玩电脑呢。金姨说这臭小子,又玩了一整天游戏,我准备到小区里转转,你怎么说。牧岳说我有个朋友找我出去喝点,咱们改天再聊。

张海把牧岳喊出来陪他喝酒是即兴的想法和决定。二人都不知道对方今晚的安排,甚至他们已经快一周没有联系了——上一次两个人见面也是因为要去一个酒局,但上次是牧岳邀请的张海,而且那个酒局是正经的酒局,牧岳妻子的一富婆朋友要相亲了,身子不舒服的他喊张海过来帮忙挡挡酒。

今天张海带牧岳去的是一个清吧。牧岳说,怎么地,今晚又偷偷约了哪些大美女出来怡情谈心来了?张海说,没啥,就我一个表妹带了她的朋友过来,说是个网红,其实已经快三十了,长得还跟十八的一样,带你这癞蛤蟆出来享享眼福。牧岳说我虽然好色,但你小子凭什么平白无故给我介绍女人认识,不会就是为了找我来A钱吧。张海说少个朋友不如多个朋友,你天天在家看你那个老太婆不腻吗。

酒吧一条街就在市区中心的一条江的西侧。二人来到一家名为“十分美满”的清吧,这个酒吧离江水近,能欣赏到江上的一些船景水景,连吹来的风都要显得更凉快一些。牧岳和张海点完了鸡尾酒,又开了两斤纯啤,张海表妹和那网红还没到,于是牧岳也只抿了一些浮沫,侧耳听着洪流的打碟歌曲。此刻,正敲着一首俄国的新式摇滚,刚好牧岳前几天刷抖音刷到过,还把那个视频给收藏了,这下又听到,牧岳直感一阵欣喜。

虽然人瘫坐在幽暗之中,但牧岳一直睁着眼,看到一圈圈奇怪的蓝光和绿光在地上打转,每个人踩过来踩过去,习以为常,没有人会低头留意。这些光那么持久又那么短暂,放一整晚却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长久地停留,就像江水上方微亮的月层,一时被星空照见,一时又急邃逝去。牧岳看着来宾像鱼群一般在门口涌来涌去,却迟迟没有等到张海表妹她们。奇了怪了,张海疑惑说,明明说好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这都二十分钟过去了怎么还没来。那现在咋办,牧岳说。没事没事,你先坐,可能是路上堵车了,我到稍微安静的地方打个电话问一下,张海急急忙离开了。

牧岳拿来一边的靠枕,然后将双腿往靠座上一伸,无聊感随着自己的身子彻底摊开。他突然觉得今晚到这里来其实不是他真的想来的,而是这双腿被某些东西绑着,然后扯着他的上半身过来的。牧岳注意到这片五彩斑斓的世界里时不时窜出刺眼的白光,随即又消失不见,像是渡江船突兀的喇叭声,又像是此刻百般聊赖的自己,凝神找了半天,才意识到是别人拍照时的闪光灯。

一个人突兀在牧岳面前坐了下来。不是张海,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脸打着淡淡一层亮色的粉底,似乎没有藏住本身的洁白与润滑,两侧脸颊偶尔流转着蜜桃色的光,长睫毛羽毛般的影子轻轻打在卧蚕处,笑起来时像有几只蜻蜓要飞出来。美女你好,是张海的表妹吗?要喝点啥?

哦真不好意思,原来帅哥你约了人呀。我在那边看你一个人坐了半天,还以为就你一个人呢。可以认识一下吗?我叫徐兔,兔子的兔。

女人举起了自己带过来的小酒杯,酒杯泛着一层层稠红的液体,居然是红酒,牧岳有些吃惊,一般人在清吧很少会主动喝红酒。红色的波浪微微往牧岳身前的鸡尾酒杯袭来,牧岳点点头,可以的美女,晃了晃自己的杯子,和小酒杯碰了碰。徐兔一小杯喝完,右手取过来一张纸巾,缓缓擦了擦自己的嘴唇,然后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到桌子边的垃圾篓,然后才抬起头,略带挑逗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牧岳,似乎是猎人盯上了狩猎许久的猎物。

牧岳也没有回避徐兔的眼神,仿佛两个人要从对方的眼缝里攥出隐藏在最深处的灵魂,扯出存在于这灯红酒绿之外的真实,仿佛要把对方眼中的自己给看出来。牧岳又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放在嘴唇边舔舐着,仿佛琢磨的不是自己的唇而是对方的。他仿佛看到徐兔一层层摘下穿在身上的皮,露出里面一朵朵流光的蔷薇,随后蔷薇又飘出一只只萤火虫,直到萤火虫熄灭在徐兔的酒杯底部。

牧岳移开视线,看到垃圾篓里那团染着淡红的纸,想起他读初中时第一次被同学抓出去喝酒,大家聚在一起玩猜骰子的游戏,输了就要受到大伙的惩罚,或者喝酒,或者做一些稍微出格的事,比如异性的身体接触啥的。被大伙一起欺负的牧岳肯定是经常的输家,但他又好面子,每次选的惩罚就是喝酒,好在初生牛犊,闷头喝了快两斤啤酒了也还没醉。游戏继续,他还是接着输,这时再笨的他也懂得这些人就是想做局来整自己,自己可不能傻乎乎地一直喝,于是他每次闷完一杯啤酒,就悄悄地留一些就在嘴巴里,找机会抽来几张纸巾,把嘴里的酒偷偷吐到纸巾上。同学们说,牧岳你小子不简单啊,原来这么能喝,怎么平时不和兄弟们一起出来多玩玩。他感觉到了身边人对自己的恶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意乃至喜欢,他的胃仿佛也受到了鼓舞,一下子感觉之前喝下去的都只是水,他还能再干两斤。他主动抓来一瓶没开盖的啤酒,用起酒器一把把盖子抽开,大声说,兄弟姐妹们,咱们今天不醉不休啊,接着来。其中一个女孩子说,牧岳,你这么能喝,老罚喝酒可不行,咱姐妹们待会要有谁输了,铁定罚跟你一起玩小游戏,你可不能躲。牧岳自己要脸不敢主动调戏女孩,但是被别的女孩调戏自己,却有着莫名的期待喝欣喜。牧岳撑开两排牙齿间的裂隙,笑着说,谁躲谁是小狗。

回忆之间,徐兔已经主动地坐到了自己旁边。交换完微信,徐兔说,帅哥,你等了这么久都没等来人,要不先过来我这边陪我玩玩吧,徐兔雪白的小手拎起牧岳的鸡尾酒,主动往他的唇边靠去。牧岳接住这只白嫩的小手,顺着势头喝了半杯,然后轻轻放到桌上,说,就在这儿吧,我这等会还有人,走开了桌子被服务员收拾了也不好。我给你点一杯,你想喝啥。

不知道啊,帅哥你帮我点吧,你把我手抓这么紧,肯定知道我的心意的。徐兔举起二人十指交缠的手心,在空中稍微比了比。牧岳没有松开徐兔的手,他突然想起了小佳,想到最后的那个晚上他也抓住了一只手,那只手和现在这一只有着相同的柔软。牧岳喊来服务员,来一杯蔓越莓汁,徐兔略带深意地盯了牧岳一眼,微笑说,帅哥你果然懂我心,然后就凑到牧岳耳边,轻轻呼了一口气。牧岳对眼前人的挑逗依然心平气和,没有过多反应,只是默默看着手心里这润白的、光感十足的小手,稍微又用力握了握。徐兔于是更加主动,把牧岳的手往自己胸前一靠,说,也借你的手给我暖暖。

服务员端上来蔓越莓汁。牧岳问,你真的喜欢这玩意吗?徐兔说,当然啦,偏酸的我都喜欢。牧岳答,原来是这样。徐兔问,那你为什么会给我选蔓越莓汁?牧岳放开了徐兔的手,说,看你带着红酒过来,觉得你可能会喜欢红色,仅此而已。徐兔又问牧岳,那你呢,你喜欢什么颜色,是白色吗,她指了指牧岳桌上的那杯荔枝马天尼。不,我喜欢的就是红色,鲜艳得让人心动,又让人害怕。徐兔说,没想到帅哥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跟别的男人一样,都喜欢黑色呢,徐兔抓起自己的黑丝轻轻弹了弹,然后取过牧岳桌上剩下的半杯鸡尾酒,一饮而尽。

都这么久了,你的朋友还会来吗,徐兔已经把桌上的蔓越莓汁喝完,自己又喊服务员多要了一杯,语气更加柔媚。她眼睛微微眯起,身体突然就往牧岳身上倒,一副半醉的表情。牧岳的直觉告诉他,徐兔的酒量远不止于此,所以现在不是她喝醉,而是她自己想醉。牧岳也顺势用双手分别抓起徐兔的两只手臂,让她躺入自己的怀里。徐兔没想到牧岳放得这么开,一时间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徐兔轻轻说,其实我今晚也就一个人,我被朋友放鸽子了,所以才到处找找有没有人能陪一下我。牧岳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二人都更加舒服,更加紧密贴在一起。牧岳说,其实我也喜欢黑色,被黑暗包裹的时候人才会觉得真正安全,才能真正自由地放飞想象,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徐兔闭起眼睛,说,就像现在这样?牧岳合上眼缝,摇摇头,现在还不够黑。

4

牧岳其实比金姨还要早知道王小虎在外面犯了事。

那晚在酒吧和徐兔还未尽兴,牧岳就收到了张海的短信:你赶紧过来酒吧街头这边,我表妹在这被人撞了。牧岳连忙结账,和徐兔告别,赶到出事地点,一眼就看见了张海和他表妹,女孩的小腿处被擦出一片血红的痕迹,几滴眼泪依然闪耀在眼角。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群人围在了一起,吵吵嚷嚷的,似乎有人在打架。

究竟怎么回事,谁撞的你妹?牧岳边说边抬头看了一眼张海,又扫了一眼张海表妹随行的那个所谓网红女生,确实长得非常标致,一脸无辜地蹲在张海表妹身边,正反复安抚着张海表妹。

撞我表妹的那人早都跑了,张海叹了口气,说,至于那边打架的人,好像说是都想给咱们这两位美女英雄救美,争着要给她们送到医院去,然后就彼此争执了起来。

真他妈神经病,牧岳没忍住骂了出口,然后对张海说,我已经帮你把账结了,你赶紧带你妹去医院包扎包扎吧……还有她,牧岳抬头往那个网红美女那示意了一下,有机会下次再约。

唉,行吧,本来还想大家伙认识一下好好聊聊的,那只能下次再约了,张海让那个网红给牧岳留下联系方式,然后开着自己的比亚迪,带上两个女人呼呼地离开了。

牧岳独自留在原地的幽暗中,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正一点点地被周边环境所侵蚀。在恍惚中,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一截截地断裂开来。

牧岳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的眼神穿过前面围聚在一堆的人群,在里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头皮裸露出一个暗红色大口子,鲜血直直地往下流。牧岳微微眯起眼睛,认出他就是王小虎。

只见王小虎正和一个带项圈的杀马特青年缠斗着。牧岳站到一边,点开手机通讯录,准备联系金姨到这边来,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一来王小虎肯定是瞒着他妈出来的,自己戳破这件事未必就是正确的,二来自己也曾经是王小虎出来喝酒玩耍的“帮凶”,而且自己也在这边,这事万一让金姨知道了不知会惹出什么别的幺蛾子。于是决定加入旁边围观的人群,不时也附和几句劝架的话。终于,维护治安秩序的巡警发觉了这边的动静,艰难将两人分开,然后各自押上一辆车,准备带离好好盘问。王小虎一只脚已经踏上警车了,忽然全身发颤,一把挣脱开民警,狰狞着表情,往杀马特青年那边冲过去,照着杀马特青年脑后勺重重来了一拳,后者没有防备,应声倒地,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下真完了,牧岳自言自语,悻悻地离开了现场。

还没到半个月的时候,牧岳的妻子就回家了。

妻子刚踏进门,就一脸坏笑地逮着牧岳说,诶诶,你知道不知道,咱们小区有个孩子,据说打架被抓进去了,然后刚刚才将人领回家。路上他妈哭得那叫一个惨啊,结果怎么着,后头那孩子却绷着个脸,像是没事人一样。你说他妈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孩子,妻子最后几个字的语气明显重了几分,牧岳迎头看见她的眼神往牧岳的眼睛里撞。

别人的事跟咱们没啥关系,咱们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牧岳感到内心极度地烦躁,不知道是因为想象到金姨的眼泪,还是因为眼前的人。老公你说得对,妻子微微一笑,一番话却把牧岳的手中的手机吓摔到地上——这是牧岳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句式和语气跟他说话。对了对了,再跟你说一件趣事,你猜这次我去闺蜜家发现什么了?她居然瞒着咱们怀上了!说是已经3个月了,这次喊我过去就是她家老公给她安排的一次小度假。牧岳更是没好气,说,刚你不还说有人生了个不争气的娃倒八辈子大霉吗,依我看……妻子伸手堵住了牧岳的唇,别人没那好命,不代表我们没有,不是?

妻子将胸口微微朝牧岳靠去,牧岳一眼就发现了妻子故意露在外头的蕾丝内衣,下意识地将她推开。你干嘛,妻子说。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总是想吐,牧岳开始搪塞她。妻子没有发现牧岳在说谎,哈哈哈的打趣说,好家伙,你这还没怀上就已经准备孕吐了,真好玩。牧岳此刻的烦躁燃烧至极点,完全不理解妻子莫名其妙的转变。一来他无法接受二人之前的日子各自过得潇洒自在,怎么现在她突发奇想,想要打破之前的“安宁”了;二来牧岳所无法释怀的是,妻子对他的温柔似乎这不该成为这一段彼此毫无感情的婚姻关系的要素,不该成为牧岳对自我现实的认知。牧岳越发感觉头晕目眩了,扶了扶额头说,哎哟哎哟,偏头痛诶偏头痛,改天再说吧。

妻子回来的这个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晚上都要光亮。牧岳害怕这种光——它不是源自光源对于人的照射,而是源于一种感觉。

感觉,牧岳喃喃道,他妈的,我感觉我要死在这种感觉里。

牧岳打算出门去透透气。他悄悄走出屋门,让楼道里的幽暗完全将自己包裹起来,这时牧岳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感到些许的放松。可当他摸黑从三楼往下走到二楼转角处时,似乎传来一阵哭声,唤醒了声控灯。

牧岳看见王小虎背靠着大门,一把泪接一把的往下抹,双肩剧烈抖动着,牵扯到整个脊背也颤动起来。王小虎从口中发出沉闷的啜泣声,声音就像是水雾从水管的缝隙里噗嗤噗嗤地往外洒,又像是一头野兽在撕咬到手的猎物。突然,王小虎猛地站了起来,砰砰砰地用右手疯狂锤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抬起右臂,一口咬了下去,紧紧咬住的同时又继续哭出声来。王小虎把手臂咬出一道又一道裂痕,深红色的血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汩汩地往下流。牧岳大吃一惊,正准备下去阻止王小虎,一着急,脚下一踩空,整个人哐当地跌撞在几层台阶上,脑袋往墙壁狠狠地撞了又撞,一股钻心的疼从脑门就往胸口蔓延而去。牧岳两眼直冒金星,感觉自己好像一口气快要撑不过了,竟也鬼使神差地咬住自己的右臂,试图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咬了一口,还是两眼蒙黑,没有效果;再咬一口,眼睛还是睁不开,同时舌尖隐隐传来一点腥甜的味道,他莫名又想到王小虎在楼下咬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尝到了这味道;咬第三口的时候,牧岳发现自己也流出了眼泪,此时此刻他感到有一股偌大的伤悲和委屈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不仅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整个身体,盖住了他的眼皮,堵住了他的耳朵,也像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直到牧岳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嘶嘶声,像是一张又一张白纸被谁撕出裂隙,又像是谁在抓拿他的身体,想要把他整个人给活活撕裂开来。牧岳终于睁开了双眼,心想,即使这里真的存在能被撕开的东西,也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因此牧岳知道一切都只是一种幻听。在幻听的撕裂声中牧岳急忙翻过台阶,往二楼看去,这时王小虎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地上一团团暗红色的痕迹。

恍惚间,牧岳眼前又浮现出刚刚王小虎蹲在这里的身影。牧岳似乎又看见王小虎正一口又一口地撕咬着自己,从手臂咬到自己的腿,直到将全身都咬了个遍。在这种幻觉中,王小虎最终还是缓缓地站了起来,用手掌将全身的裂痕都整饬一遍。牧岳看见那些裂痕都淡入王小虎一侧的肤色里,消失不见了。

牧岳在眼前甩了甩手,终于推开了幻觉。他缓缓走到王小虎蹲过的位置,忽然又感到头晕目眩。牧岳正打算往王小虎家门口扶一下,却没想到直接推开了王小虎家的门。更让牧岳吃惊的是,房子里头的东西几乎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地上埋着的一层层厚重的灰,灰尘中间露出好几处裂开的皮鞋印。

5

牧岳跟妻子打了个电话,说是突然有朋友约他出去吃一顿宵夜,让她不用管他,早点休息。实际上,牧岳当然是无中生友,他不仅一点都不觉得饿,甚至还感到有些饱腹,似乎在楼道里的时候他真的把自己的肉撕咬下来给吃掉了。此外,妻子的莫名变样着实让他感到极大的烦躁和不安,他需要自己一个人安静地独处一下,仔细理理自己的情绪。

一个人在大街小巷间来回踱步,脑子里乱成一团,到底也没想出个啥子名堂。或者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需要牧岳仔细去分析,其实今天和以往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无非都是他一个人自由地、漫无目的地到处晃悠,看看寻常的景色,听听路人的八卦,吹吹风。等回过神来,牧岳不自觉又走到那家麻将馆,离奇的是,好久不见的小佳今天也出现在了这里。

牧岳哥,怎么这么晚了才来呀,小佳朝牧岳招招手,说我可等你等半天了。

打住打住,牧岳说,确实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这段时间上哪儿玩去了呀。

哎哟牧岳哥你真是健忘啊,那之后咱俩不是经常见面吗?小佳笑眯眯地凝视着牧岳,似乎要把自己给铆进牧岳的眼睛里。

啊?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牧岳怀疑眼前人在开玩笑,但小佳一副认真的模样。小佳说,怎么会呢,你忘啦?上上个月我们在江边手牵手地散步,上个月你还骑着带摩托车带我在小区周边兜风,还有还有,就上周,你不是喊我陪你到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来着。你呀也是坏,有我给你开解心灵还不够吗,还去找心理医生,真的是,是不是瞧不上人家了?小佳故作生气地嘟了嘟嘴,随即又自个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牧岳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瞪大双眼,似乎眼前的小佳也是一个幻觉,他向前伸出手,却被眼前人一把抓住,小佳说,牧岳哥,你这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呀,麻将馆里还有好多人呢。牧岳摇了摇头,说,我最近可能压力有点大,脑子不太清醒了,你陪我附近走走吧。好呀,正好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小佳一把搂住牧岳的左臂,拉着牧岳直直走出了小区。

你刚刚为什么要骗我,走在路上的牧岳问,我记得我这段时间没有见过你。小佳却说,我刚说的都是真话,你呀,和我一样,这抑郁一发作,就容易选择性地臆想或者遗忘一些东西,没事,我都懂。抑郁?什么抑郁?我抑郁?牧岳向小佳试探,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你这是在普通地评价我,还是真的在说……我有病?小佳忙说,没有没有,牧岳哥怎么会有病呢,呸呸呸,抑郁的只有我而已,小佳停下脚步,说,我现在啊,已经快抑郁到活过来了……

刚走过几十米,小佳突然话锋一转,问牧岳,你还记得冈田美乐小姐吗?牧岳说记得,M麻将联赛的大美女,现在退役了。小佳问,那你知道她为什么退役吗?牧岳说,她也抑郁了?小佳摇摇头,在三年的比赛期间啊,她一共换了四任丈夫,她成绩最好的时候往往都是刚结婚的时候,而情感出问题时,也总是她成绩开始波动的时候,你猜这是为什么?牧岳笑了笑,回答说,我觉得这二者应该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你看,这麻将终究是个运气游戏,啥时候旺啥时候霉都得看命。小佳又问,那你觉得爱情要不要看命?没有等待牧岳进行答复,小佳马上又说,我觉得冈田美乐小姐是相信命运的,她这次选择退役,主要原因肯定是她找到了自己的真爱,同时又害怕失去他,她肯定在害怕,害怕麻将桌上的裂痕,会蔓延到她的爱情。

之后小佳又对牧岳说,先前自己主动接近他,其实是因为当时已经对生活完全丢失了热情,想在离开之前尝试一些东西,比如性,比如爱情,而他是当时第一个让她心动的人,小佳一边用手弹了弹牧岳的左边胸口,一边继续感慨,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你是觉得我也不想活了吗?牧岳说,同时用手摸了摸被小佳敲的位置,忽然意识到小佳的这个位置有一道她很在意的痕迹,而此时,那里传出的心跳的声音只是隐隐可闻,并非特别的清晰,就像是那些无法彻底恢复原状的伤痕。

那我可不晓得,小佳靠近牧岳说,不过现在我们俩确实更像了。因为我们的本性已经快要融为一体了。

在旅馆的床上,牧岳和小佳紧紧搂在一起。牧岳突然觉得小佳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就像是自己从未碰过的家中的妻子,尤其是当他触碰到小佳胸前那一道经年的疤痕时,牧岳觉得小佳依然还对他,对这个世界留有一层防备,而她胸口的这道痕迹就是堵在最前端的,最坚实的阻隔网。牧岳心想,这会儿她依然没有把自己脱干净。

小佳摸了摸自己的左胸,低声说,现在,这道伤痕也是属于你的了,你要记得是你创造了它。牧岳反问,可是它早已经愈合了不是吗。小佳又说,被撕裂过的东西真的能够愈合吗,如果真的能够愈合它怎么还会留下一道印痕?牧岳没有接话,而是将自己撑起来,面朝小佳,左手狠狠地划过自己的前胸,一道半指粗的血痕开始缓缓散开。小佳啊的发出一声尖叫。牧岳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同时用自己身上的痕迹轻轻压在小佳的疤痕上,一字一句的说,不能愈合的东西,就让它彻底撕开好了,反正,这世间还能找到更多。

光影交错中,两道裂隙也彼此贴合,小佳不再说话,牧岳也保持沉默,两个人轮流地摩擦着彼此的伤痕,呼吸一同渐渐趋于微弱。

等到牧岳再次面向小佳的正脸,他恍惚看见小佳的脸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接下来的动作让牧岳眼熟,只见她也流出眼泪,一边低头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一边说,现在我们都已经,彻底被自己撕裂开来了……

信息:

作者姓名:曾俊焱

联系地址:湖北省武汉市洪山区珞喻路1037号华中科技大学主校区沁苑东十舍

就读高校:华中科技大学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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