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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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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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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仇的反面+张展云

正午,阳光些许刺眼。在这个闷热无趣的天气,仇恨不由自主跑出来滋生,破裂。那时,太阳还很远。

千分明晃晃刀光照进屋内,一男一女正熟睡,院中央沙石纷飞。阳光惨烈,那黑影却照不亮半点,反致使面庞压在阴暗处,只看得脖颈处有一道疤痕。

黑影随意迈过门槛,门口被一坨横肉填满。登时,屋内暗下来,一切埋入死寂 。女主人因光线变化短暂睁开双眼,还未等喊出声来,一把钢刀便直贯喉咙,鲜血飞溅,她还妄想大口呼吸。黑影蹬起一脚,借势拔出刀。只消横斩,头颅如洒水圆瓶滚落,汩汩流淌。

男人命尚好,在梦中永远闭起双眼,二人的血融在一起,成了一洼湖泊。黑影把刀撇在一旁,大喘粗气,艰难蹲下,抽出腰间的小刀开始饶有兴致分割起二人。末了,他用刀尖沾血,在地板上画起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咒来,不得不承认,他的字很差,但每一道都异常平稳。在他所杀的人中,二人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记忆。这事同日常的吃喝拉撒睡一般淡化,他杀人,纯粹是寻求刺激。哀嚎与鲜血能刺激他的神。

写完字,他转身向门外迈去。可一双稚嫩幼小的眼睛死盯住他。门外站着孩子,手中攥满黄花。“原来还有一只小雏”他冷笑,举刀向孩子颈后砍去,刀刚接触到肌肤,他却收了手,纳刀回去。“刀钝,老子杀你没意思。”一句近乎冰点舔舐刀尖“我,三霸,更喜欢他们叫我崔爷。后会有期,我倒盼着你同我交手。”

刀的寒意离开了孩子颈部,顺带抽走灵魂。崔爷漫不经心用衣角揩拭血迹,以近乎玩弄的神情观察倒在原地的孩子。他顺手撇下一枚令牌:“带好,它能证明你被灭了门,进城,或许有人能给你恩惠。走了,今天没意思。”他用刀背敲敲孩子颈,跨过僵硬的身子,伴着一阵风,消失在门口。

尽管孩子在心中多次呼号自己不要进里屋看,可不争气的双腿还是往那迈去。他看到了双亲的尸身以近乎规律的几何体分散,他看到血液干涸成黑潭,他看到地上歪七扭八的线条汇成莫名其妙的图案,似乎刚在祭祀先灵。

哀嚎,痛哭,悲到天地昏暗,作雨一场,将他冲向了那片林。

孩子叫仇无英,长大后自己取的。仇视敌人,无我忘我,作英雄。

仇无英拉弓引箭,闭起双眼,瞄向五米开外垂下果子的枝丫,弓弦声动,箭刺破风。枝桠断裂,他后脚一蹬,抬手稳稳端住果子,送入口中,十三年的林间生活让他野起来,以狼为友,以狐为伴。无英试图将自己埋葬在山林中,不去想十三年前那抹鲜血。可是不行,血液总会在黑夜黯淡处浮现,惨叫挣扎,血作地狱。他分不清是崔爷还是他自己,面对哀求的或是睡眠的人刺过去,再转身面向幼年自己,以戏谑目光杀掉他的魂灵。剑的寒意刺痛脖颈,留下心的伤痕。无英惊醒,下意识去摸崔爷留下的疤痕。“头还没掉,”他喃喃道,“可这头终有一天会掉,要是掉了,几成赖姓崔的刀?”定定心神,一个念头在暗中膨胀。刀、弓、箭,夏日的风吹动人心,回看残破漏风的草棚,一只小鼠正不懈刨动米缸。忽地,小鼠被揪着脖颈提起,意外与那双冰冽目光对视。它不安地颤抖,吱吱挥舞小爪,它明白眼前这人轻而易举便可以结束它的性命。无英抬手,欲把小鼠掷出窗外。“小鼠会恨我?”他惴惴不安,却又摸到手边的剑,“恨就恨吧,它有什么法子反抗呢?”苦笑,小鼠挣脱,又是短暂的沉默。

无英系好衣物,打好包裹,望向那块饱含屈辱的令牌,抬抬手,最终挂回腰间,像是把仇恨裸露出来。手指碰到令牌上暗红的一角,微微一怔,旋即僵在原地,久久思考同一个问题。忽然脚底有些瘙痒,俯身细看,竟是那只小鼠啃啮他布满茧的硬脚板。一瞬,复仇的血涌上心头,无英轻轻抬起那只略痒的脚,重重落下去。这一步推使他起身向前迈去,没有停留,踏着小鼠的血走出门去。

夜色浓了又淡,天换了一番。仇无英从林中走出来用了一晚,亦或是十三年。十三年无人知晓,十三年伤痕遍身。一闭眼便是鲜血,一睁眼即是复仇。想到崔爷家被屠戮干净,崔爷跪倒在他刀下。他被押到官府,承一个名满全城的荣誉——凌迟或斩首,定定看场下短衣为你除掉一害暗自叫好,百姓把忠义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每家闭户长街燃灯十里告慰亡魂。无英攥紧自己打好的剑——虽有些钝,但足以插进恨的人心脏里。剑被草席裹在怀里,街面上不能亮铁器,这是规矩。杀意该藏不该亮,他以后会懂得。想杀崔爷的人太多,但像兵器亮在街头的,他不该成为头一个。

到了城根,那张日夜记恨的脸竟影印在墙上,他凑近,从斑驳的墙上勉强读出“缉捕”之类字样。名字却格外显眼。“崔三霸”,还用朱笔重重圈住。仇无英的心脏直跳,那个名字的主人就在这附近,那样近十三年的痛会在今天一笔勾销。血气上涌,甚至没好好看过仇人的脸。无英观察着附近来往人群,小步挨到墙下,闪电般出手,那脸便攥到他手中了。他仔细端详手中的脸:油腻的肥脸上硬挤出一丝奸笑,狭长双目,脖颈处有道触目惊心的疤。传闻是三霸用刀瘙痒,故留此疤。听听传闻便已冷汗直冒。仇无英闭紧双眼,把那纸上的面容刻印在脑中,努力撑口,把纸塞进肚里。一股寒风,无英脊背发凉,好似有人在监视着他。回头看时,却只有老鸦。老鸦融在阴影处,栖息在枯树上,嘶哑三声振翅飞离。黑影已远,无英小心前行,心头复仇的焰火冷了几分。拍拍从山林中沾染的尘土。像新生的人般迈进城去。

城中寻了两日,却不见崔三霸半分踪迹。一日,无英怀剑上街,蹲在街角打量来往行人,逢人便问崔三霸下落,路人却不住摇头,缄口不言,难说是不知崔爷还是害怕崔爷。夏季,太阳并不总高悬在天空,乌云篡位,紧接着便是豆大雨点砸落地面,两日紧绷心弦在此刻断裂。雨水浇透无英的发,无英的衣。“会不会姓崔的早已逃遁他处?会不会他隐居不见人?会不会.......”一个可怖的念头窜过他的大脑“会不会他已经死了?我的仇今生今世难报了!”有水从无英面颊滑落,他分不清是泪是雨。希望是雨,宁愿是泪,他已不会哭了。“最好是他死了,我哭一场,空手跪在地上告慰父母魂灵。他不死,我就要杀人,我就要把他及他家人杀掉。我会在第一剑刺中时带出快感,但第二、第三剑呢?又是一场轮回的咒虐。”复仇在雨的浇灌下融化,愈发弱小,胆怯和忧郁却暗长出来。雨在对他审判。

无英在大雨中无言前行,街口处店店紧闭,哪怕是平日生意不景气的伞行如今也大门紧闭,无一歇脚处,突然,他望到街的尽头是间酒肆。在倾盆大雨中摇曳着自己的光。无英三步并作两步走,侧用身子撞开虚掩的门。目光所至,灯火昏暗,酒肆内只一对“恋人”,饮酒,只是饮酒,绝不闲谈。

无英向柜后喊了几声,身靠在柜旁望那对恋人。男子四处观察,时时叹气。女子扎高马尾,棕灰束衣。当女子与无英目光神遇,女子眼神倏忽一亮,惊喜,淡淡杀意。稳稳思考,她转到柜后,整顿衣裳,收敛神色,开口:“喝点什么?”“一碗酒,一壶茶。”“茶是无的,只有酒,烈酒。”“那就来。”一刻,一碗辛辣的酒摆在仇无英面前。无英仰头,酒碗就见了底,酒便滑入了胃中。他从未饮过如此烈的酒,只消一碗,他便伏在桌上酣睡。失去意识前,那把剑在怀里握着,“恋人”在私语。

仇无英醒来,月攀天,星垂野。小县外江流,隐隐犬吠难以听清,倒是蝉鸣聒噪不安。空气润染泥土,天气俱净。他确信自己还活着。向怀中摸剑,剑还在,复仇的力量还攥在手里。向旁摸行囊,行囊仍在,他开始怀疑那对“恋人”身份。抬手不经意间触到腰间令牌,令牌还在,时刻提醒无英在复仇。酒台内房间还亮着光,二人似乎在争执什么。仇无英推门而入,对方先是一愣,随即切换上笑容:“醒了?”“这一切都太突兀了,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男人盛怒,手按在刀柄上,女人轻笑,玉指压下男人手腕,指向无英腰间的令牌,又亮亮自己的。一瞬,无英的怒,疑惑,全随着夏夜的蝉鸣抛到林外了。他把剑掷下,跪倒在地。此刻,他多想让眼泪丰盈眼眶,多想大哭一场,把这十三年的委屈一股脑全倾泻出来,他的泪似乎只能流给面前两个带着相同令牌,同样盛满耻辱与遗憾的人。蝉鸣了七八遍,也只剩沙哑。可他不能哭,他还有仇要报。无英抬头报以感激目光。“我叫无英,这是自己取的,先前没有名字。自从崔三霸杀了我家,我便有了名字,我会带着这个充满恨意的名字走下去,直到复仇完毕,我才迎来新生。”女人透过眼神与男人交流,起身,绕道窗前,捻下一朵盛开的花。“我叫花儿,你可以叫我花姐。”男人不情愿开口:“我叫章海,他们希望我‘文章通天下,辞海广发达’,可惜三考两不中,最后一次已经考进,却被崔爷暗中算计,把他一个亲信挤占了我的位置。”“你叫他‘崔爷’?他不是崔三霸?”“是是”男人连忙改口。“那这‘三霸’,到底有什么含义?”花儿与章海一愣,不知如何解释。章海眼神夹杂诧异,支支吾吾:“大概......因为他作恶多端,横行霸道,大家就开始叫‘三霸’。”

值此一夜,仇无英结识了花儿,章海二位,他看着二人带有与他腰间相同的令牌,便笃定二人也受到崔三霸的灭门。无英毫无保留将自己复仇计划和盘托出。花儿抱肘冷笑,打断他:“你这方法,怕是还没走进人家宅邸正门,就先让官府的人捉去。”无英细细一想,冷汗直冒,先前的自大傲人荡然无存“请问花姐,你如何打算?”“没,我不屑于暗杀。”花儿点点对桌灯下苦读的章海,“同他聊聊去,这个粗人也许能知道点什么。”三人凑在一起,如此如此,定下了复仇的计划。

往后便是几日闲谈。自打无英进城后,崔三霸便再也没出现过。无英整日上街游荡一圈,歇息在酒肆中,有时独自喝闷酒,让酒神去去心头蒙上复仇的焰。醉在幻想中,幻想已杀了崔三霸千万次,刀起头落?不够痛快,我应把他的妻儿捆到面前下刀。在他悲痛时我避开要害捅入身体,让他亲眼看到血液如何流动,与妻儿的血交织。

无英在昏暗中舞动双臂,沉沉睡去。有时会和花儿章海深聊,无英慢慢发现,二人城府似乎极深,这是否与幼年的经历有关?他们被灭门后去了哪里?无英把这些疑问埋藏进心底,并尝试用酒消解,没人愿意提起那段经历,与扎进心口无异。

天落雨,往来小贩急匆匆收摊归家。酒肆半开门,迎一点风,一点雨,与懂他的客进来。花儿把酒和茶塞给无英,叮嘱他照料好二楼的客,便同章海归家。无英沏好茶,斟满酒,移步二楼。客只一人,靠窗临街,窗大开,雨飘进来打湿他新写的文章,墨迹点点,如泪斑驳。无英小心将茶,酒置于桌面,退到阴影里静静看。客将酒斟满,放到自己一侧,茶半缺,放到对面,酒一碗一碗满,对面茶已冰冷。客用手背触摸茶碗,将它移近窗口,放雨水亲吻茶水。客啜泣,将那篇模糊不清的字反复来翻。客拭泪,饮酒添茶,茶水溢出桌子,润了纸角。客悲鸣,山水向他倾倒,化雨,全在茶酒之间。仇无英忽然起了羡慕,他摸摸干涸的眼角,已许久没恸哭过,他已不会哭了。客翕然熟睡,仇无英待客醒时问起缘由。客抽泣,说自己考中却被三霸威逼,放弃功名,又害死了他的同乡。那篇字,那盏茶皆是为了纪念亡人。仇无英悲悯的眼神刹那亮了。在客大悲昏前,仇无英问出了地址:城南林苑。

“城南可是个是非之地,由于频繁出现死人,百姓都避之不及,却也因此房贱人杂。一家人努力上一代,或许就能从那凑上套宅子,若是祖上积有阴德,出生在那也未尝不可。”花儿听完仇无英的线索分析道。“你原来知道那地混乱?为什么不告诉我?”无英涨红脸争执,顺手揽过酒壶,对嘴干脆一饮而尽,粗布麻袖擦拭嘴角酒渍。花儿却不反驳,托起空壶回身,舀一瓢,灌满。“我没意愿,要杀他的是你。要是这点信息都打探不到,那还提什么复仇。”话犹如一块冰掷进酒壶,冰洌激荡。“你呢,章海?你看不到我的痛苦吗?”无英握住章海执笔的手。笔尖一顿,墨点糊了“无常”二字。章海略有愠色,团起那张马上完成的字纸,掷向窗外。他终压下心头的怒火,松开握紧的拳,佯装平静:

“你知道,我们没有答应要复仇,事情已经过了,仇恨也该松了,再杀掉他又有何用呢?你是解了一时心头快,可官府、崔三霸家人、残党,又有哪个会放过你?你要放弃,还有生活的希望。别陷得太深,别让仇恨占据了你。自古复仇就没英雄一说,有的全是那‘之乎者也’下徒劳的葬送。你是潇洒。你指责我没有看到先前的痛苦,可我呢?又有谁看到了我的痛苦。先前我敬你是条汉子,杀崔爷,孤腔热血。现在?现在我只认你是个懦夫!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问清了地点,你现在就去杀。去吧,活在你的英雄梦里吧!”

章海拉掉门闩,开大门,指指黑夜。无英在悲愤中走入这墨夜,像是步入深渊。他没回头看。若是回头,他定能看到,在酒馆摇曳的灯光下,一对男女在无休止争吵。

城南林苑,这四个字刻在仇无英心头。虽是易于接近,但林地丛生,帮派混乱,外人一旦进入,便难以寻到出路,官府也不敢轻易涉足。仇无英决定先伏下,像上次遇到酒客那样,四处问出点信息。酒肆他自然是无法回了,他择间旅店住下,白日便藏剑四周环顾,四处打听。

烈日会让人失去理智,正午高阳火灼过街道。仇无英抬手抹去黝黑额头上的汗。哪怕血液被热无力,他仍然攥住怀中那把剑,以便及时刺向梦中那抹挥不去的脸。面庞似乎又在眼前浮现,恨意随之而来,他抽出怀里的剑,剑在铗中啸鸣,将前面一位五大三粗的人骇得回头,他脸上的横肉,那双狭长的双目。错不了,十三年了,梦里的一切,那张面孔深刻在脑中,被吞进肚中。无英怀着恨,直刺向那人心口。

“铮”一道白光扎进无英双目,是另一把剑在阳光下反射的光。又有一双重实的大手环抱住无英的腰。无英深叹“天要亡我,我复仇无门,姓崔的,我化成鬼再寻你。”无英调掉转剑身,直直向脖颈处抚。一只稍嫩的手握住他手腕,剑身砸地,高马尾遮了阳光。身后抱的手带离场,引到酒肆,门闭,光被遮住,无英眼前暗下来。

眼前的白光消失了,浮现出花姐和章海的面庞。错愕,愤怒,握紧的拳又无力放下。无英喃喃:“你们恨我么?不是嘲笑我的软弱,那又为何阻止我悲悯的鲁莽?”花姐摇头:“你去复仇没错,但他并不是你要找的崔三霸。”一声响雷,夜中又遇上了雨。花姐离位起身掩窗,无英正望向酽然墨色。窗被关了,灯烛映得影子不像影子,他不像他。那脸他记恨了十三年,怎么会在出手时有误,冷汗与檐外的雨一同滴落。狸猫在瓦下哀了三声,叼来鸟雀安心舔舐。屋内无英正接过正午掉落的剑,谢过二人。手抚在门板上,欲用力推开融入雨中,章海叫住了他,递过一卷地图,拍拍肩膀:“去吧,带着你的仇恨去吧,今日一事,至少证明,你的勇气还在。”仇无英报以微笑,推门迎风雨,顷刻便与雨融为一体。檐下鸟窝探出一只雏鸟,听雨滴落瓦片,叹惋远方。

谁曾想,无英昏沉的思想因雨的冰冷而清醒过来,他不能只被仇恨困住,他要寻求援助。他快步赶回酒肆,踏步雨坑,水花四溅。“砰”一声,门被湿漉漉的无英撞开,摇曳的灯火下,兵器冷眼目睹惊愕,花姐和章海正收拾兵器,章海正将弩箭上膛,一切都太惊措,一切都过急。花姐急急用布掩盖。无英甩甩额前湿漉长发,眼中由愤转喜:“这么说,你们也在准备帮我?”章海桌下紧扣弩箭的手指悄悄松开,可脸上明显露着杀意。花姐拿出绢巾轻轻擦拭无英脸上混杂的汗与雨。提两把剑搁在吧台,空出地方,放上酒盅。三人从冷器间谈起复仇计划,明日午间复仇,但仇,还是要无英一人来报。

正午,阳光有些刺眼。在这个闷热无趣的天气,仇恨不由自主跑出来繁衍,破裂,这时,太阳很近。

仇也很近,仇无英手持章海给的图,提到奔至图中标画地点。蝉居高枝,不厌其烦哀叫。或许是天气炎热,主人一时疏忽忘记闩门。无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后便是天井,门前小道直通竹园。“杀人后沿前院遁走。”无英心中暗暗盘算,只有蝉鸣和溪水的午后,剑从剑铗拔出,长诉悲鸣,似敲响丧钟。光斑搜寻了整个庭院,最后落在北屋女人的发丝上,女人身后便是男人背门熟睡。无英疾步迈进北屋,用剑尖撩开帘,再撩开昏睡女人的蓬乱头发,心底苦痛体味十三年前崔三霸的心境。恨取代了一切思想,无英麻木,如另一个崔三霸,剜掉女人一缕发丝,女人被剑寒醒,惊恐看眼前这片黑影。背后圣光如若审判,面庞黑暗仿佛屠戮。仇无英就是一块冰,机械舞动手中利剑,刺入,刺出。十三年抽拉风箱教给他动作。血液飞溅,女人倒地。蝉鸣也在此刻歇音,只有溪流无尽。女人跌倒地面,无英这才看到男人。仇恨此刻具象化身。“我的仇恨,我十三年的仇恨就要在此刻斩断,此刻,我如新生。”无英喃喃道。踢开鲜血满身的女人,走到男人身边,这个背影是他留给无英记忆的最后一幕,无数次梦中,无英都在幻想年仅六岁的自己冲到前去,用手捧的黄花刺透他的心脏。这样就不会痛苦十三年,十三年,他懊悔了十三年,他刺了十三年,他练习了十三年,这次,又怎会失手? 无英全力刺出那剑,男人在梦中合上双眼,两位死人的血融在一起,成了湖泊。烈日当空,屋外冷溪汩汩,不住流淌。无英起兴用剑尖挑血,学千百年间复仇者那样,在墙上刻下“杀人者,仇无英是也”八个大字。他提着饱蘸仇家鲜血的剑迈出门去,步入院中。

正午太阳有些刺眼,抬手挡下阳光对他双目的审判。门前就是竹林,从这里逃去,逃到任何一处想去的地方。过去十三年是为另一人而活,从今起,为自己活。竹林郁绿,意味新生。

林中沙沙响动,却没有一丝风。转角,幼小身形钻进门来,与沾血的人撞个满怀。一位手捧黄花的孩童直直立在面前,无英错愕。那双稚嫩幼小的目盯住了他,又像是镜子,盯住了十三年前的自己。可剑却掩盖不了真相,无英学着崔三霸的样子放了孩子一马。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驱使他那样做。思绪缠绕,索性闭起眼迈出门去。阳光依旧刺眼,背后传来孩童啼哭与倒地的声音。笑笑,十三年笑过去了,无英拨动竹林,正欲钻入,身后却冷冷作响。

绝对不是风,一只冷箭扎透无英左肩。回头看时却无人在,只有四处竹叶摇摆。无英盯着从后穿出来的箭头,上面赫然刻着“官”字。官府来人了!无英来不及细想杀人与官府的关系。解仇仍根植大脑,涌出快意,手刃仇人后,他开启的新生断然不可葬送在官府人手中。四面青竹摇动,人影沙沙作响。喊叫此起彼伏。无英挥剑挡掉迎面射来的箭。回身削去正备举刀劈砍小卒的天灵盖。飞起一脚踹断另一官卒肋骨,隐入林中。这片林百年历史,易伏难出,若官府在四周围起人墙,另起一队帽上戴红鸡翎,缩小圈子,遇非同类便射,纵无英有千百个头颅也难逃。无英欲攀上林端飞出此地,哪曾想他刚攀三两步,手臂吃力,鲜血染衣,坠落。万幸,离竹笋隔三指,不然心穿肠断。无英意识逐步模糊,他听到官兵皮靴落地的声音,他听到周围竹枝倒落的声音,他听到血液滴落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他用尽力气滚到坡下坑中,接着便失去意识。只听得刀剑碰撞。

无英做了长长的梦,梦到他的魂灵飞出竹林绿海,飞向彼岸,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屋。屋中有人替他煮饭,有人为他砍柴。回到了那座小小的宅子,有人代他浣衣,有人教他识字。刀剑有影,林间无眠。风在林中奔行,竹叶叹声,他在穿梭。睁眼,一名肩背宽厚的男子正背负他,旁边一位高马尾女子挥剑阻挡飞箭。

花姐挥剑,亦是在舞身。官府大概弹尽。硬箭已变为竹箭。竹箭近不了身,悉数扎进地里。等几十年腐烂后融入土地,再长,再伐,再作箭。伤害某人,亦或是化作土地,无休无止。仇恨亦是。恨不是凭空滋生,而是几世的孽缘外显。仇,一个古老又神秘的字,箭刺向无英,是仇;无英手刃,是仇;万事万物,皆是一仇字。此时,无英伏在章海肩头,血泊尽染。

视野中竹叶穿行,叶边擦掠无英脸颊。他逐渐清醒来,眼前只是苍莽一片绿。身后暗箭传林沙沙不止。章海挥剑来挡,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无英,你早醒了,别装懦夫伏在我肩头,小心下波箭我拿你来挡。”无英嘴角抽搐下,推开章海肩头,直直坠下。几处惊呼同时响起。众人一齐下落,竹顶处恢复宁静,下端摇晃开来。

一众官兵随处下落,却只在地面寻到一处浅坑,三人已寻不到去向。领头人脱下官服扔在地上,露出里衬一袭黑衣。他从怀中掏出面罩戴在头上,又摸出一包猪血,用刀划开洒在官服上。其余人纷纷效仿。砍到周边竹子,哗啦啦一片落地,一行人飞回,留下狼藉现场。

原来无英坠落林底后并未走远,伏在低低的土坡后,却骗过了追来的人。待他回头,身后站着花姐,他长舒一口气,冲花姐挤出笑容。阖眼,又想起什么猛一弹起:“花姐,章海呢?”“他帮你解决追兵去了。”“他可以?先前背我已经......”“不然呢?”“去找吧。”无英想哭,泪却早已干涸,早在十三年前干涸。他想为挚友离去痛哭。可已失了这项能力——人类本该有的、天生的技能。“走吧,附近有处地方,我和章海约定好了,或许在那能见。”无英沉默起身,跟在花姐后面出了竹林。

林海无边,可他们走到了尽头。出了林海,便是莽山,一座枯山撞入眼帘,是苍松古柏寄生在石上。石阶残破,无人来修,青苔遍布,也无人入山了。半山腰坐一残庙,燃起灯笼,在暗夜中,像是一双执迷的眼盯住二人,发冷,起风了。风刮过身后万丈竹林,推拥二人前行。

攀山经历如他们人生般苦难,但好在顶着风到了庙中。庙内昏黄,庙外飘起小雨。红灯笼竟有了些许温暖。残庙残柱,破瓦破檐。木门半扇,冷风穿堂。佛像尽去,仅留莲盘。莲盘上黑影团迷,不清不楚。像是千百年在等一人。

无英和花姐推开那半扇木门,踏入庙内。无英警惕环顾室内。雨飘摇移到室内,青苔渴了许久,散透阴冷。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盯住背负仇恨的他。一股从室内升起的风猛然突来,无英抬手格挡,风却穿透他的魂灵,关上了那扇木门。室内重回黑暗,无英自心底生出莫名恐惧感,转身欲走,花姐攥住了他的手腕:“往前走,你想要的一切答案都在前面,别回头,相信我。”一切都那样危险,可花姐的话却让他感到安心,于是转过身子,艰难面向那团黑影。此时,无英多希望他身上有把剑,直接刺向那团黑影。有血或没血,今晚都将是终结。

无英侧身缓步慢向那团黑影移去。三四步远,他停住,莲盘上的黑影忽动,又有一团黑影从暗中移近,擦亮灯烛,借着昏黄的光,他看到两个不想面对的面孔——章海,以及崔三霸。

灯光沉寂,那两团黑影却留在无英的脑海中。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下。一切都像梦,名为仇的梦,室内忽明,是花姐点起了侧边的灯烛架。大殿被点亮,莲花座上的,是真真切切的崔三霸。雨重了,砸到瓦上,噼啪,像是无名的柴投进无名的火,一齐献身。无英错愕,长跪,头触冰凉石砖,不甘蔓延:

“我杀过你了。”

“不错,你是杀了我,但你的仇恨把我与他人模糊了,实话说,那个人很像我。”

“那她呢?”无英指向在门后侧立的花姐。

“她姓崔,你明白的。”冷漠话语刺向无英的心。

“崔花,好名字,把花摧折,把情冰封。那章海呢?”

“也是,你还要什么答案?”

无英跪在地上,长跪不起,头痛,今天他接受了太多东西,分不清的,难以想明白的。在混沌中他突然想起那个孩子。问到:

“那个孩子,又是如何?”

“你是指那个被你杀死父母的孩子?”崔三霸特意加重了“你”的音,“他会带着仇恨走下去,他会在山间带着仇恨潜伏十三年,然后出山,去寻一个叫‘仇无英’的人。”

“这么说,你都知道?”

“是,我一切都知道,我会让仇恨传下去。不,是你让仇恨传下去的。仇恨在你这里得到延续。要么让那个孩子带着恨意活下去,要么传出你死的消息。”

无英长叹,仇恨在他们间蔓延。雨泼了下来,正巧透过庙瓦残破的洞浇透无英。无英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只想痛哭一场,什么都不用想。可是想太多了,雨会停息,泪不会,泪已经伴随着仇走了十三年了,尽管先前他不会流泪,尽管他心中干涸,只剩仇恨艳阳高照。

那晚过后,一切都沉寂了。只有雨打落在瓦上,亘古不变。

瓦上也落了许多雨,久久不能停止,久久无法平息。

像仇一样,仇的反面是什么?

是什么?

仇无英发问。仇无英,暂时还无答案。

以后没有仇恨,或是仇恨缠身,都会是他。没有回应的仇,没有企求的应。

(完)

真实姓名:钟离来兴

联系地址:山东省济南市历下区文化东路88号

学校:山东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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