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宫记

地处关山之巅的桃木山，海拔2857米，是甘肃庄浪境内的最高峰。这里叠嶂乍起，森林密布，弥漫着一种原始的野逸气息。其间有金钱豹、梅花鹿、獐子等异兽，有红腹锦鸡、黄腹角雉、黑鹰等珍禽。奇怪的是，在其山西部的悬崖之巅，竟然有一处人工开凿的长方形缺口，长约30米，高约10米，可望而不可及。当地人称之为马槽槽，只是从形状上而言，对其由来却无人知晓。为此，近30多年来，经我接连不断地进行探索：原来，这里是西周昆仑宫遗址。

桃木山，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平凉府志》称之为湫头山，说这里为“泾汭之源”所在地。其文曰：“湫头山，山最高，池渊深莫测，旱涝无所增损，且北麓为泾之源，南趾为汭源。神灵所栖莫宜于斯，而境内千百泉湫，咸朝宗泾汭，在湫头实泾汭之源。”这是明代诗魁、山西巡抚赵时春所记，与《辞海》《辞源》所载不同。为此，我曾多次进行实地勘探，验证了赵时春所记的正确性。而弄清“泾汭之源”的意义则非同寻常，因为古人所言“河”是泾、汭、洛，而不是黄河、长江。如《穆天子传》中的“河首”便是汭河，而不是黄河，这与华夏文明的起源密切相关。

以汭水之源为标志，《山海经》称桃木山为龙首山。其文曰：“又西二百里，曰龙首之山，其阳多黄金，其阴多铁。苕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泾水，其中多美玉。”苕水，古称芮水、当水、瀍水、弦中谷水、滹沱水，今称汭河，发源于桃木山南麓、今甘肃华亭马峡，越崇信，到泾川“注于泾水”。而龙首山之名呢？当因地形而得。俯瞰六盘山一带，丘陵起伏，连绵不绝，其势如波涛如大海；而六盘山则恰似一条巨龙，腾跃于其大海之中。而龙首呢？那便是桃木山。

《山海经》称关山之巅的六盘山为女床山、米缸山为高山、桃木山为龙首山、五台山为吴山，此即太古四岳。据《竹书纪年》记载，唐尧、虞舜曾多次到达桃木山。其文曰：帝尧陶唐氏“九年，初巡狩四岳”，此为唐尧第一次到达桃木山。又曰：“五十年，帝游于首山，乘素车玄驹”，此为唐尧第二次到达桃木山。又曰：“择良日，率舜等升首山，遵河渚。有五老游焉，盖五星之精也。相谓曰：‘《河图》将来告帝以期，知我者重瞳黄姚。’五老因飞为流星，上入昴。二月辛丑昧明，礼备，至于日昃，荣光出河，休气四塞，白云起，回风摇，乃有龙马衔甲，赤文绿色，缘坛而上，吐《甲图》而去。甲似龟，背广九尺，其图以白玉为检，赤玉为柙，泥以黄金，约以青绳。”此为唐尧第三次到达桃木山，虞舜第一次到达桃木山。又曰：“七十四年，虞舜初巡狩四岳”，此为虞舜第二次到达桃木山。

《淮南子》称桃木山为峣山、薄落山。其文曰：“泾出薄落之山。”又曰：“峣山崩而薄落之水涸。”就是说，泾水之源本来在薄落山，但因峣山的滑坡而不见了。而新的泾水之源又在哪里呢？《平凉府志》曰：“又北曰乌龙山，其上曰笄头山，下有百泉流为泾，今号南山。”笄头山，亦称鸡头山、牵屯山，在今宁夏泾源境内，这里为殷周奚国所在地。甲骨文《小城墙刻辞》曰：“奚女百六十，内人五百七十。”奚即奚国，当为女儿国；内即芮国，在汭水之源所在地、今甘肃华亭马峡。据《史记》记载，黄帝、秦始皇曾登临其山。当今史学界公认笄头山为泾水之源，其实不然。因为这只是曾经的说法，而今泾水之源又回到原来的桃木山了，因为泾水上游最远之河二龙河的源头就在其山。

《穆天子传》称桃木山为蠲山、舂山、雷首、襄山，穆天子曾多次登临其山，而且盛赞“是唯天下之高山也！”其文曰：“季春丁卯，天子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曰：‘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坦率地说，桃木山在陇东黄土高原并不鲜见。而穆天子却为什么有如此高的评价呢？甲骨文曰：“龙来氐羌。”据《甘肃通志》记载，伏羲部落的后裔为羌族，女娲部落的后裔为氐族。氐羌民族进入中原者，到夏代演变为华夏民族，到汉代演变为汉族。而进入边远地区者，则演变为众多的少数民族。《易》曰：“同人于门。”古称帝王为“龙的传人”，今称每一位华夏儿女都是“龙的传人”，其龙当指龙首山。穆天子之所以称桃木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当缘于此。

《史记•封禅书》称桃木山为薄山，被列为华山以西七大名山之一。其文曰：“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曰华山，薄山。薄山者，襄山也。岳山，岐山，吴岳，鸿冢，渎山。渎山，蜀之汶山。”按照《礼记》“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的说法，桃木山当为天子所祭之名山。

桃木山余脉天台山，兀然而起，一峰独秀。据《山海经》记载，这里为“太皞爰建木而上天”之地，也就是伏羲以日晷观测天时的地方。有诗曰：“桃山余脉入云端，建木测天史册传。日影团团挥不去，犹如太皞在人间。”《穆天子传》称其为髭山，穆天子曾登临其山。

桃木山西麓的朝那湫，也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其湫有前后两个，前湫形如臥蚕，水面30余亩；后湫状似弯月，水面20余亩。其内如峡谷，狰狞恐怖，深不可测。因其在岩石间与“泾汭之源”相通，故而数千年、数万年、上亿年以来“不涸不溢”。更奇怪的是，1958年当地村民曾引水灌溉，但渠挖几许水降几许其水就是不流，而当把所挖之渠填平以后，其水却又徐徐回升。这一现象在当地传得神乎其神，却又无人能解。

以桃木山东部、今甘肃华亭境内的吴山为坐标，《山海经》称朝那湫为雷泽。其文曰：“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吴西者，吴山之西。朝那湫在西，吴山在东；庄浪在西，华亭在东，说雷泽在吴山之西，恰好与其所载相符。《帝王世纪》曰：“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母曰华胥。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长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此雷泽可与《山海经》所载雷泽相印证，此蛇身人首可与《山海经》所载龙身而人头相印证。由此可见，这里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也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华胥、女娲的诞生地。

《穆天子传》称朝那湫为悬圃。其文曰：“舂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先王所谓县圃。”县与悬通假，县圃即悬圃，因高悬于桃木山而得名。这里是先王伏羲的“皇家园林”。综观其湫，因地处桃木山山体滑坡处，有三边隆起，故而“温和无风”。由此而言，古人称桃木山为薄落山、薄山、幵头山，当与其山体滑坡有关。又曰：“天子五日观于舂山之上。乃为铭迹于县圃之上，以诏后世。”由此可见，穆天子曾在朝那湫题碑勒铭。

《穆天子传》又称朝那湫为雷水。其文曰：“雷水之平寒，寡人，具犬马牛羊。爰有黑牛白角，爰有黑羊白血。”原文意为，雷泽之水寒凉，这里人口不多，而马、牛、羊却不少。这里有一种黑牛长着白角，有一种黑羊还流着白色的血。又曰：“孟冬壬戌，天子至于雷首。犬戎胡觞天子于雷首之阿，乃献良马四六。天子使孔牙受之。”犬戎为西周方国，以犬为图腾，序列荒服，接受周王朝教化，不定期为其进贡。据《甘肃通史》记载，这里还有一申国。西周末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正是被申侯联合此犬戎国所灭。

朝那湫之名，因东周朝那国而得。《说文解字》称之为“西夷国”；《平凉府志》“卢、彭在西北，后为戎那”，则言其国源流。《列子》称朝那湫为“华胥之国”，这里为太古华胥国所在地。其文曰：“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弇州在今甘肃泾川，而华胥国在今甘肃庄浪，正好与其文所载相符。《拾遗记》称朝那湫为“华胥之洲”。其文曰：“春皇者，庖牺之别号。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竹书纪年》称朝那湫为“河渚”，这里为《河图》所出之地。《诅楚文》称朝那湫为“厥湫”，这里为先秦王朝祭祀“皇天上帝”伏羲的地方。《史记》称朝那湫为“湫渊”，被列为华山以西四大名川之一，与黄河、长江、汉水齐名。

古人云：“藏典籍于名山。”昆仑宫，正是西周王朝收藏图书典籍以及各类珍宝的地方。

昆仑宫在昆仑山。但《穆天子传》所载是古昆仑山而不是今昆仑山。古昆仑山只有一个，它是原生的，这就是当今关山。而今昆仑山则不少，如天山、祁连山、巴颜喀拉山等，均为次生的，是秦汉时因关山月氏国、乌氏国迁徙而移置的。《穆天子传》曰：“己亥，至于焉居、禺知之平。”己亥，为周穆王十二年（前965年）十月二十四日。焉居，亦称阏氏、胡氏、阏胡氏、乌氏（读焉支），为古代部落之名，到西周时演变为方国之名，在关山东麓燕然山下、今甘肃平凉崆峒区胭脂河峡谷。禺知，亦称智氏、月氏（读肉支），为古代部落之名，到西周时演变为方国之名，在关山东麓、今宁夏泾源颉河之源所在地。

穆天子第一次北巡关山时，周边众多的方国，既热情款待，又接连进贡，而乌氏国、月氏国却偏偏不朝见、不进贡。为此，穆天子采取羁縻措施，又在其周边大宴诸侯，又在其周边大搞祭祀，还借垂钓之名观察过月氏国之境。第二次北巡关山时，月氏国一反常态，既热情款待，又主动进贡，其首领智氏还亲自陪同穆天子游览了狮子泽。而乌氏国则依然如故。为此，穆天子起程东还后，在半路上又返回来观察过其国之境，但并没有动用武力。

而到先秦时就不一样了。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年），先秦兼并“西戎十二国”时，恩威并施。为避秦，乌氏国、月氏国不得不远徙河西走廊。后来又因避匈奴不得不远徙西域。如河西走廊的乌氏、月氏以及西域的乌孙、大月氏等，皆为关山乌氏国、月氏国的后裔。与此相应，如河西走廊的焉支山、龙首山、马鬃山等系列地名，也是关山地名的西移。如天山、祁连山、巴颜喀拉山等系列之山称昆仑山，也是因关山少数民族迁徙而移置的。

《穆天子传》对昆仑宫有明确记载。西周王朝祭祀河神冯夷的地方，在今甘肃平凉崆峒区胭脂河。当祭祀刚刚结束之后，时为䣙国之君、昆仑宫长官的伯夭，就详细地向穆天子介绍了昆仑宫所拥有的图籍和珍宝。而当到达昆仑宫之后，伯夭又代表先王伏羲，先后两次对穆天子训话，而且还直呼其名“穆满”。而当穆天子祭拜过先王伏羲之后，伯夭才为其呈献图籍和珍宝。那些图籍，为历代帝王藏书。那些珍宝，有先王的，有诸侯的，有官吏的，有庶民的，件件都非常珍贵。为加强对昆仑宫的管护，穆天子任命珠泽国首领陆吾为伯夭的副手，还留下了30多名禁军卫士协助守护昆仑宫。一般而言，常人是难以到达昆仑宫的。因为其宫所在地，三面为悬崖绝壁，一面又开挖了数丈深的壕沟。

但神秘而珍贵的昆仑宫最终还是被毁了。它不是毁于西周，也不是毁于东周，也不是毁于先秦、秦和西汉，而是毁于东汉。因为从西周到西汉，当地行政机构虽然有强弱之变，但从来没有掉链子。而只有到东汉末年发生羌人之乱时，当地行政机构才彻底崩溃，故而毁掉了昆仑宫，也毁掉了关山一带所有的郡县。而今，望着马槽槽脚下，到处散落的筑宫所用石块，有的大如茅屋，有的大如犀牛，令人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