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熟悉的旋律漫过记忆的河,那年杏花树下、金柳河畔的光阴化作潮水向我涌来,裹挟着那清爽甘甜的杏梨香,又粉饰着那美如画的水波纹,一同漫上我的心岸。我驻足在门前那颗梧桐树的荫翳里,望着那虚掩的木门,阳光穿过梧桐枝叶洒下,照亮了不经意卷起边的漆皮,它们像蝴蝶那残缺的羽翼,在岁月的光辉里微微颤动着,试图再次起舞飞进时光的深处。我轻轻地推开这扇饱经岁月洗礼的木门,“吱呀”的响声惊动了栖息檐下的燕子——扑棱着翅膀慌忙飞离;在门轴转动的余韵里,十年前的阳光隐约闪过门框,伴随着蝉鸣与蛙声的骤然响起并在记忆里漫涨,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被绿荫笼罩的小院时光。
那时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我乐此不疲地探索着一切事物,外婆家的小院也不例外,我少时的夏日便是在那梧桐荫下的探索中逐渐发酵成蜜的。当暑假的蝉鸣第一次响彻枝头,我便会坐上去往外婆家的车,享受着一路的鸟语花香、暖风拂面;在穿过几条蜿蜒的泥土小路后,清脆的布谷鸟鸣回荡在附近的竹林间,荡起涟漪,此时我知道外婆家就要到了,我迫不及待地伸出头张望着——葱郁的青草、飞扬的柳枝、成群结队的鸡鸭和浓荫蔽日的竹林……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直到车子在拐进的纵横的小巷并在其间停下,我才注意到外婆家的那颗大梧桐早已近在咫尺——它正努力伸展着硕大的臂膀撑着绿伞,为这座小屋遮挡夏日的灼阳;而笑容满面的外婆正静静地屹立在这片梧桐荫下,身影嵌进浓荫里,仿佛已等候多时。
我踩着被阳光剪碎的梧桐树影同外婆走进小院,映入眼帘的一切都瞬间成为了我想要触及的事物。良久,外婆家的烟囱便开始冒出白烟,厨房里锅勺碰撞的“叮当”声、葱油相拌的“刺啦”声以及汤匙搅粥的“咕嘟”声冗杂成一片,演奏着独属于外婆的交响曲。屋外的我则欢快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围着这方方正正的小院不停地转啊转,绕着小院里的两棵梨树和杏树打转,拨一拨小草,赶一赶小鸡,一会又在破碎的树影里玩着与光影捉迷藏的游戏,玩累了便坐在花丛旁任意垒起的石头上短暂休息着,不出意外的话等个几分钟就会听见外婆亲昵的呼唤声——那是叫我去吃饭啦。这时我便会看到妈妈同外婆一起把那把陈旧的小圆桌在门前的梧桐荫下支起来,擦去表面的浮尘,深褐色的底纹像是秋天金柳河畔的柳叶浸泡在了陈年旧水中许久,已然分辨不出柳叶的花纹,就在这样的一张圆桌之上不一会便挤满了碗碟——盛着色香俱全的饭菜,一旁的外婆脸上依旧挂着喜悦满溢的笑容,可那时候挑食的我依旧钟爱着零食带来的美味,总会屏蔽掉外婆对我喜欢的糖醋里脊的“引荐”和夹菜时悬在碗边的筷子,对付两口后便逃离饭桌,去寻找别的乐趣。
随着日光的不停倾泄,我不再“挂念”小院的“花花世界”。伴随着霉味、木香与铁锈交杂混合的气息,我轻轻推开青绿色的木门进入堂屋,指腹触摸过的痕迹、指尖停留的地方,那粗糙的触感像外婆掌心里的茧,一切仿佛都还留存着外婆的气息。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棂,在土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是岁月里的老式相片,记录着外婆生活过的一角;墙上张贴着褪色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还抱着红鲤鱼;头顶还是那把老式吊扇在不停旋转,我的思绪随着那嗡鸣声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那天我按耐不住想要去外婆家旁边的金柳河边玩耍的冲动,悄悄穿过那扇吱呀乱响的木门溜出去了,走着走着身下的影子渐渐脱离了那大片的梧桐荫凉,在烈日下格外醒目,我一路踩着那小小的身影来到那条金柳河边,记起往昔都是外婆手牵着我一起来,我们站在河边眺望一会便折返回家。记得那天的晚霞很美,照得水面黄澄澄的,金光灿烂,像极了它的名字——金柳河,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近距离瞧瞧那波光粼粼的河面,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声的呼喊——是外婆在叫我,我转身看到阳光下外婆蹒跚的身影在向我靠近,在我的眼中一点一点放大,直到外婆那熟悉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鬓角的银发丝上沾着汗珠,眼中的慌乱与严肃像是敷上一层阴霾,她用那布满褶皱的手紧紧攥住我,脚步一深一浅地向前走着,掌心的茧摩挲着我的手背,像秋天的梧桐叶。归途的阳光下,我再次看到了外婆那小小的身影在我的身后紧跟着我们,我知道我那小小的影子此刻正蜷缩在外婆的大影子下面,两双脚踩碎满地金光,直到重新沉入那片清凉的绿海,由此两个身影便再次完全地融进了那片巨大的梧桐荫里。
后来,随着我升入初中、高中,课程学习愈加紧张,来外婆家的次数渐渐地少之又少。记忆中的那片梨杏花海、金柳河面以及梧桐浓荫,时常会在我紧张的生活里给予我短暂的慰藉。我时常挂念着坐在门前的梧桐荫下翘首以盼的外婆、久久目送我们离开的外婆——想起每次离别时,总见外婆蹒跚地跟在我们的车子后面,缓缓地注视着我们,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像一根不愿剪断的线。我扭过头回望着外婆,直到车子拐过巷口,她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才转过身子看向前方回家的路,心里也在期待着下一次的到来。
十年转瞬即逝,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再次推开那扇木门,眼前已是平整的水泥路,只是梧桐树依旧枝繁叶茂,常年撑着那把“大伞”,驻足间,我望见一位老人正在不远处的荫下纳凉,手里握着一把竹制的编扇,正朝着我微笑,像极了外婆,我慢慢走近,恍若又回到外婆还在的那个夏天,努力拥抱着外婆那些欲言又止的爱;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门前的梧桐树、粉白的梧桐花、木香的梧桐枝叶、金柳河的灿烂波光……原来有些时光从未褪色,它藏在木门的吱呀里,融在外婆盛汤的瓷勺里,化在每个转身就能遇见的荫凉里,成为生命里永不凋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