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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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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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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里的青春》(中篇小说)

张美娟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漆皮掉的斑驳陆离的长途客车终于停靠在坑坑洼洼的公路边。售票员懒洋洋的喊了一声:231工队到了。王红霞急忙拿着行李,双脚刚一着地,车门便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这辆仅载着二十多人的破旧的车就在飞扬的尘土中逐渐消失。

红霞环顾四周,顿时愣住了。她站的地方只是一条岔路口,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一条简易公路蜿蜒着钻进茂密的森林。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是看着绵延的山峦、空荡的山路心里还是有点发慌。一想到毕业时自己主动提出申请,去最艰苦、最远的地方,于是鼓足勇气背起行李,沿着这条简易公路向密林深处走去。

风化砂铺成的路面上被碾压出的两条明晃晃的车辙,随着路面的高低不平向远处延伸。由于狭窄的路面只能通过一辆运材车,便设计出相隔不远就出现一个会车线——在公路一侧加宽,面积可供一辆车停靠——每当两车相遇,空车给重车让路,就会提前停靠在公路边突出的会车线上。

九月初,正是大兴安岭一年最美的季节。路的两边树木参天,鸟鸣和虫子的叫声在山间回响。太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点点地落到路面上,随着微风吹过,地上的斑点形成了无数个光晕,互相撞击着,忽而重叠,忽而散开。空气中飘着草木和花香融合在一起的气味,沁人心脾。

火红的太阳高挂在天空,红霞丝毫也没感觉到热。路边高矮的灌木丛、林间草地上点缀着五彩斑斓的野花,让她心旷神怡。耳边淙淙的流水声渐渐清晰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她停下脚步看着路边,从茂密的灌木丛下涌出一条小溪,湍急的溪水泛着清澈的浪花,沿着公路边缘向她来的方向欢快地流淌。树叶哗哗的声音伴着一阵清风吹过,红霞顿感神清气爽,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树丛里一阵响动,猛然窜出一只头上长角的动物,站在路中间。红霞两腿一软“妈呀”一声,双手紧紧抓住前胸的背包带坐到了地上。动物听到红霞的叫声,呆萌地歪着脑袋,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在惊恐中感觉像是早已听说过的傻狍子,紧缩的心放松一些。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声响,由远及近。那只动物立刻跳进路边的树丛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霞惊魂未定,扭头一看,身后开过来一辆四轮子车,俗称蹦蹦车。开车的人大概有四十多岁。他见红霞背个行李坐在地上,大声问道:“你就是新分来的吧,走不动了?”

红霞忙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土说:“刚才好像是一只狍子,从树林里一下子窜到路上,把我吓死了。”

“没事,狍子这儿有的是。”开车师傅说着下了车。

“你也是这个队的吗?”红霞问道。

“是,我早上去林场领零件。”他边说边把红霞的行李搬到车斗里,“这几天就听说要来一个女同志,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要是知道这情况,我从林场早出来一会多好。”

红霞往车斗上边爬边说:“现在能遇上你就很幸运了,起码我不用步行了。背着行李累够呛不说,刚才还吓够呛。”

红霞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车沿着公路缓缓开进了山脚下一个简陋的大四合院里。迎面印入眼帘的是一栋板夹泥结构的主房,显得单薄而潦草。应该是出于防寒的要求,长长的房子只在中间开了一个门;南面是一栋木板搭建的库房;库房后面不远处是一个用塑料布围起的房子,长长的一溜而且特别高,显然是拖拉机的车库了。

蹦蹦车停在了北面一栋房子的门口。

虽然时间已近中午,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开车师傅对着里面大声喊:“小李子,出来接一下。”

“阮大哥回来了,带回啥好东西了。”话音未落,从里面跑出一个女人。她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系着围裙。

“她就是新分到这的,叫什么来着?”老阮说着看了红霞一眼。

“我叫王红霞,19岁。”红霞笑着说道。

“这是食堂做饭的师傅李艳琴,比你大几岁。”老阮说完吩咐李艳琴帮着红霞把行李搬进去,然后去库房卸材料了

李艳琴上下打量着红:“瞧瞧,这妹子长得真够水灵的,到我们这里来能吃的了这苦吗?”红霞腼腆笑一下,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以后你就叫我姐吧。”李艳琴说着爽快地拿着行李进了屋,红霞也随后跟上去。

进门就是餐厅,里面用木板搭成了几排桌子和凳子。东面是厨房。

李艳琴引着红霞拐进了西屋:“以后你和我住这里。”

只见用木板搭成的床铺上面铺着一床被褥,靠近窗边放了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摆放了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插着一束野花,给这个整洁简陋的小屋增添了几分热烈的气氛。

这时候,外面传来阵阵说笑声、唱歌声,冷清的小四合院一下热闹起来,已经到中午了。

“你自己收拾床铺吧,我得给工人打饭去了。”李姐连忙嘱咐道,然后快步走出去。

红霞透过窗子望着簇拥在四合院周围茂密的森林,想着以后这就是自己生活工作的地方,心里一阵激动。她认真铺着床铺,没有理会外面工人们吃饭的喧闹声。

过了一会,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工人们陆续回宿舍休息了。对他们来讲,中午时间很宝贵,他们能睡上几分钟。

“红霞,收拾好了吗?出来吃饭了。”李姐大声喊着,红霞连忙过去。李姐把饭菜都盛好摆放到桌子上了,她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边吃饭边说话,俩人显得很亲密,一看关系就不一般。

李姐看到红霞就说:“你叫赵哥就行,咱队开绞盘机的。”

红霞感觉这个人可能是李姐的对象。红霞笑一下表示回应。当红霞看到摆放在大盆里的馒头时,惊得瞪大了眼睛:只见一个个馒头有小孩脑袋那么大。

李姐见她愣愣地盯着盆子里的馒头,打趣道:“没见过这么大的馒头吧,半斤一个。”她随手把自己掰开的那一半馒头递给了红霞,红霞又接过李姐递过来的碗,一看是一碗白菜汤,皱了皱眉。在家里的时候,红霞是最讨厌喝白菜汤的。

“你先跟我在食堂帮忙,我自己实在是忙不过来。”李姐传达着队长的指示。这句话让红霞明白了,队长已经派活给她了,在食堂帮厨。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蓬乱的头发好像一堆草,穿的浅灰色衬衣也没洗干净,满是斑斑点点暗黄色的污渍,而且带着一股柴油的味道。

“吕林,这大中午的,不歇着上这来凑啥热闹。”李姐朝着刚进来的人说。

“我听说咱们这来新人了,刚才咋没看见呢?过来看看,队长不在,我代表231工队欢迎一下。这回你有伴了哈。”吕林说着,用眼睛扫了一下红霞,怔住了。只见红霞白白净净的,梳着两条辫子,像是杂草丛里绽放的一株兰花,淡雅清新。心里顿时泛起了一丝涟漪。

红霞见来人盯着自己看,心生反感。心想:这人咋这么没礼貌呢!

“哎哎哎......看啥呀,也不怕烂眼睛。告诉你啊,以后可不许欺负我红霞妹子。”李姐用筷子敲一下桌子警告道。

吕林回过神来忙辩解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呀,那不是咱干的事。”

“我们也来欢迎新队员。”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喧闹声,一股浓重的柴油味直冲鼻孔,紧接着从门外又进来几个人。

这些山沟里的林业工人,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虽说他们一个个长得都很帅气,却很难找到对象。一是大山深处的小工队女性很少,再有他们整天跟柴油打交道,满身油污,衣服难洗不说,一到任务忙的时候,几个月回不了家是常态。有哪一个姑娘愿意嫁给这些“油耗子”呢?当时流传这一个顺口溜:

嫁人不嫁工队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有朝一日回家转

背回一堆脏衣裳

忽然听说队里来了一个女的,都想跑来看看。红霞有些不自在,冲着进来的人勉强笑着点点头,又低下头继续吃饭。

“不好好休息都来干嘛呀?一个个像脏鬼似的,也不知道收拾干净点。”李姐大声吆喝着。

“红霞,红霞,名字还怪好听的。”

“231工队欢迎你。”

“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以后咱们就在一个锅里轮大勺了。”

“有啥事吱一声保管好使。”

看他们七嘴八舌地对红霞示好,李姐发火了:“回去吧,回去吧,快回去歇一会吧,别把人家吓着。”

“要是知道你今天来我们都不去上班,开拖拉机去接你。”“哈哈哈......”他们不理睬李姐继续说笑着。

红霞眼睛都不敢抬,窘迫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走吧,走吧,赶紧回去躺一会去,下午还得上山呢。”在赵哥的催促下他们恋恋不舍地回了宿舍。

下午刚三点半,就见李姐跑到厨房里,让红霞帮忙把一个洗衣盆般大的红色朔料盆抬到一个大大的木案板上,嘴里不停地诉苦:“你来了可好了,以前都是我一个人,端这大盆老费劲了。”一边说一边把盆里发好的面倒出来,用刀分割成几个小块,揉完放到一起,切开再揉。这样反复地揉过后,红霞已经累的满头大汗。看来做饭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

当两人掀开大笼屉的一刹那,腾腾的热气带着面香霎时填满了小小的食堂,看着一个一个蓬松暄软的大馒头,红霞顿时有了成就感。

红霞站在窗口给工人打菜,一抬头见吕林笑着趴在窗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拿着勺子的手也不听使唤,菜汤撒了一桌子。她心里这个气呀,脸颊微微涨红,但又不好发作,撅着嘴狠狠地瞪了吕林一眼。吕林看着红霞鼓着的嘴红润莹透,就像一颗熟透的樱桃娇艳诱人,不觉有些神迷。红霞没好气地把半碗菜往吕林跟前一放,提高嗓门喊:“下一位。”

吕林一激灵,忙伸手拿过菜碗低头一看:“怎么就给我盛半碗啊?”

红霞懒得搭理他,继续喊着“下一位。”

吕林也不生气,继续饶舌:“到我这还减半了。”

“想不想吃,不想吃把碗放下。”红霞说着就去抢吕林手里的菜碗,皱起的双眉就像两片上挑的柳叶。

吕林平时哪受过这个,更何况当着工队这么多人的面,脸上有点挂不住,脾气一下子上来了:“不吃就不吃。”他说着把碗往桌子上使劲一墩,菜汤四溅。

“你摔谁呢?”红霞也不示弱,把手里打菜的勺子使劲地往桌子上一拍问道。

李姐忙过来打圆场:“红霞刚来,不知道咱这的人饭量有多大,盛多了怕吃不完,浪费了多可惜。”她拿过碗把菜添满,小声对吕林说:“快去吃饭,跟一个小姑娘耍什么威风。”

听李艳琴一说,看到红霞由于生气而涨红的脸,吕林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慢腾腾端走了碗。

这以后,吕林便经常借故来女宿舍找李姐,有意无意地跟红霞找话说。红霞懒得理他,总是草草应付两句。

每天吃过早饭,红霞都要到公路下面的小河里去挑水。三十多号工人喝的用的,加上食堂用水,每天需要两大缸水。这是她一天中最大的工作量。

这天早晨,红霞进到厨房准备做饭,洗手时惊讶地发现缸里的水比昨晚多了许多,她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姐朝厨房外面餐厅的一个墙角看去,放在那里的水桶扁担不见了,又朝外面望去,笑道:“有人帮你跳水呢。”

这时,只见吕林挑着水走进来,一挑水在他肩上轻飘飘的,就跟空手走路没区别。红霞一眼看去,火就窜上脑袋,顿时觉得桶里的水都有了柴油的味道。她觉得吕林越来越不像话了,总是围绕着她转来转去。于是大声说:“谁让你挑水的,不用你挑。”

吕林见状,连忙解释:“昨天晚上我洗衣服了,用掉了不少水,我得给补上。”自从那天拌完嘴,吕林非常后悔自己没有大男人的样子,总想为红霞做点什么,弥补关系。

旁边的李姐接过话茬:“呦,啥时候变的爱干净了,那你以后就多帮我红霞妹子挑吧。”

其实在红霞来了以后,不少人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们以前早晨经常不洗脸,现在天天洗,洗完脸还要对着镜子看看。

“咱们要尊重女孩子。”他们说。

红霞看到吕林一脸笑意,更生气了:“那也不用你,我自己的活我自己会干。”

“我不是寻思你挑水挺累的嘛。”吕林说着,利索地把水倒进缸里,嘴里念叨着:“再来一挑就满了。”

红霞可不想被别人看到吕林献殷勤,所以想趁着大家还没起床让他罢手,于是就去抢他肩上的扁担。高大的吕林根本就没把柔弱的她放在眼里,伸出胳膊挡着她想往外走。红霞一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索性上去抓住扁担不放。

红霞文静的外表,看似柔弱,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这是吕林始料未及的。他有点慌,就用手去挡,三拽两拽地,当啷啷一阵响声,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吕林急忙放下扁担,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红霞一看是一块手表,链子断了、表蒙子也摔出了一道裂痕。他把表捧在手心,心疼地看着手表,非常难过,什么也没说,捧着手表慢慢地走了出去,跟刚才的人完全两样。

“不就是一块表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那样吗。”红霞心虚地小声嘟囔道。

“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李姐不高兴了。

“他父亲留下的怎么啦,坏了再买一个呗。让他放下扁担,他非得抢。”红霞辩解道,但是心里也发毛。

李姐告诉她,这块手表是吕林父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他父亲是第一代的林业工人,也在这个小工队。那时条件更艰苦,还没有拖拉机和油锯,都是用弯把子锯放树。吕林父亲出事,是因为伐区里有一个枯木搭在另一棵大树上,给工人施工带来很大危险。他父亲怕大风把枯木刮下来砸到人,就自告奋勇去摘这棵搭挂的树,结果被砸死了,据说现场非常惨烈。父亲死后,吕林也来到了这里。他当时才十六岁,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上学。他小小的年纪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七八年的摔打,大山的骤风冰雪不仅把瘦弱的吕林抽打得高大威猛,还把他的筋骨淬炼得强劲有力,让他铸造成一个非常优秀的拖拉机司机,而且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修理技术。后来的他,完全不是他初来乍到时懦弱的样子。

红霞默不作声,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愧疚感。

以后的日子,吕林再也没有来她们宿舍。每每来打饭的时候看也不看红霞一眼,而且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红霞总想向吕林道歉,可是没有机会,只能往他的碗里多盛些菜,来减轻心里的负罪感。

这天晚饭过后。赵哥拿着一条裤子和一副手套来找李姐。裤子的一条腿整个刮开了,一只手套也刮坏了。

“咋刮成这样了,咋整的呀。”李姐一边叨咕一边找针线。他俩在这你一句他一句地聊天,红霞觉得别扭,便借口出去了。

天快黑透了,食堂后面的群山愈发显得高深幽暗,四周的树木黑压压地挤压着眼前的院子。不远处的车库透过塑料布散发出暗黄色的光,把周围的树木也染成了黄褐色。那里面不时传来铁器咣咣的碰撞声——有人在修理拖拉机,以备第二天顺利出工。

吕林的助手铁柱和小强在大宿舍的窗前,借着窗户透出的灯光在木墩子上忙碌着。小强是另一台车的助手。

红霞走到铁柱身旁,见铁柱用一只脚踩住木墩子上的一段钢丝绳,手里拿着一个三十公分长的,一端扁扁尖尖的铁器,俗称索带钎子,低头忙碌,木墩旁边还有几根一米左右长的钢丝绳。她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呢?”

还没等铁柱回话,老阮拎着水壶走过来说:“铁柱在插索带。”

只见铁柱麻利地把钢丝绳一端的钢丝破开一小段,把一个铁圈套上去,然后用索带钎子扎进成股的钢丝绳内,把破开的钢丝一根一根地分别插进去、固定好,又在钢丝绳另一端用同样的方法把一个钩子固定好,这样一根索带就完成了。整个过程中,钎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项工作如果没有索带钎子,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的,而且是任何工具也无法代替的。这活看似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钢丝特别的硬,一不小心就会把手扎坏。所以,他们经常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铁柱拿起刚刚插好的这根索带向红霞展示。约一米长的一根钢丝绳,一端一个铁环,另一端一个铁钩子。

“看着啊,我们集材的时候就是这样,把这根索带栓到从拖拉机后背大铁板上垂下的一根粗的钢丝绳上,用索带绳兜住原条的小头,再用一端的钩子钩住另一端铁环。”铁柱边说边把索带绳窝成一个圆,并用钩子往铁环上一挂。

听他长篇大论,红霞想了想,还是疑惑地问:“这样能捆住木头吗,不会开吗?”

铁柱笑道:“不会,捆好以后给师傅示意,师傅就会开动绞盘机往上绞钢丝绳,钩和圈也就越拽越紧,直到把原条背到大铁板上,不会丢下一根的。”

虽然不能完全听懂,红霞还是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些男人一身技术,不简单!

第二天早上,红霞在水汽蒸腾的厨房里忙碌着。她纤弱的身影就像踩在云端,一会飘向案板,一会又飘向灶台。外面猛然传来谁愤怒地大喊:“谁拿我的索带了,我的索带怎么少了两根呢。”

铁柱昨晚插完索带后,时间有点晚了,就没收起来,而是放在木墩子旁边。不过,他心里还是惦记,便起得很早过去收拾。可是他一眼看出丢了两根索带,愤怒地喊起来,激动而扭曲的脸涨得通红:“谁拿的,赶紧给我送回来啥事没有,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他妈的给我等着!”

听到铁柱在叫骂,刚爬出被窝的小强提着裤子就从宿舍跑了出来,一看自己的也少了两根,带着哭腔说:“我的也少了两根,哪个王八蛋拿的啊。”

这里的男人们向来大方,这次不是他们小气。插索带即费功夫又费力气还容易带伤。如果在任务忙的时候,谁的索带不够用了,他们会豪不吝啬地送两根。可是现在任务也不忙,为什么不自己插,偏要偷。他们是痛恨这样的无耻行径。

听到他俩的叫嚷声,就是想躲在被窝中懒几分钟的也立刻穿上衣服跑出来看热闹,院子里一下子聚集了不少人。铁柱一眼瞧见夹在人群中的宝生,猛然想起昨天半夜睡梦中恍惚看到宝生出去了,断定一定是他干的,再看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铁柱上前一把揪住宝生的衣领:“说,是不是你拿的。”

宝生不屑一顾地反驳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别他妈的瞎胡赖。”

此时,吕林正在房后树林的厕所里。他听到前面传来铁柱的声音,急忙跑过来,压住嗓门说:“昨晚黑灯瞎火的,一定是你数错了。”然后又笑着说:“宝生吃饭去吧,大伙都吃饭去吧,别耽误了出车。”说完拽着铁柱走进了食堂。

铁柱气得边吃饭边嘀咕:“师傅,你干嘛向着他说话,丢的那两根所带就是他偷的。”

“快吃饭吧,吃完饭赶紧把车起动着。”吕林嘴里嚼着馒头对铁柱说。铁柱看见走进来的宝生,把碗使劲一墩,菜汤溅了一桌子。

宝生翻楞一下三角眼马上低下了头,他不敢看吕林师徒俩。想起昨晚起夜的时候,看到地上那两堆索带,自己鬼使神差地一个堆上拿了两根,真是恨自己当时是着了啥魔了。他越想越后悔,再也没有心思吃饭了,胡乱地扒了两口后,便起身奔车库去了。

他打开车门,把偷来的那几根索带往座位下面使劲塞了塞,拿出起动绳,只听哒哒哒哒响了几声后没了动静。他再把绳子绕在起动轮上,再拽,哒哒哒哒......还是响了几声又灭火了。反复几次都这样,眼看其他几台车都起动着了火,在一片隆隆的声音里,相继开出车库奔向作业山场。他也跟了一年多的车了,这点小小的毛病竟然没了主意,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围着车团团转。

吕林正准备开车走,看到这些后,便暗示铁柱过去帮忙。铁柱坐在副驾驶上假装没看见,把眼睛一直盯着库门外,催促着师傅:“师傅快点走吧,你看那几台车都走没影了,再不走咱就得比人家少拉一趟。”吕林没吱声,又看了铁柱一眼,铁柱还是假装没看见。

“你不去我去。”吕林说着就要开车门下车。

铁柱见状生气地说:“师傅,他偷咱的索带钩,你还帮他,我看就不该管他。你看那几辆车的人都不管他,大家都明白咋回事。咱也别管,谁让他那么坏。”

吕林深深看了铁柱一眼:“可能是你数错了。再说咱们这个小工队总共就这么三十来号人、五台车,要是都自己顾自己,那这活还咋干。你去帮看看啥毛病,快去吧。”

铁柱不情愿地下了车,走到宝生的车前查看了一下,原来是活塞松了。他回到自己的车上拿了一把板子把活塞紧了紧,夺过宝生手里的起动绳,把绳子绕在起动机的磁轮上使劲一拽。一阵刺耳的哒哒哒哒声后,紧接着车屁股冒出一股黑烟,随着黑烟慢慢变成了白烟到最后散尽,起动机声音也变得清脆而有节奏。

铁柱没好气地把起动绳往宝生脚下一扔,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回到自己车里。吕林一脚油门,车“轰”地一下冲出了烟雾弥漫的车库,嗷嗷叫着往山场方向驶去。

宝生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越走越远的拖拉机,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趁着现在人少把索带悄悄送回去,要是等下了班,人多眼杂得没法送。这时他的师傅曹福走进了车库,看着发呆的宝生喊道:“还磨蹭啥呢,赶紧上车。”可是,宝生还在想是不是应该现在送回去的这档事。见宝生没反应,他师傅又说:“你嘎哈呢,看不着人家都走了吗?赶紧的。”板着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宝生憋了一肚子气,心想:“知道着急不早点来。自己来的晚不说,还埋怨我磨蹭,也不看看人家的师傅都来的多早,每个月就数咱们拉的原条少,还诬赖检尺的偏心,经常在背地里骂检尺的。”

宝生对师傅心生怨气,却不敢说出来。

其实红霞来的时候说是分配做检尺员的工作,然而食堂缺人手,这么多人就李艳琴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队长就把红霞留在了食堂给李艳琴打下手。这样也免得一个女孩子整天待在山场受冻不说,跟大木头打交道还不安全。平时检尺的工作都是队长、指导员歘空干的。如果队长和指导员没有时间那就要开绞盘机的赵海和他的助手孟庆国抽时间完成。

曹福师徒俩开着拖拉机,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到山场,远远看见吕林的车装载着一车原条,从山上沿着集材道下来,驶进了装车场。

装车场内布满了原条。远处,山上传来了油锯的伐木声、树木轰然的倒地声、拖拉机往复的集材声和装车时被叼起的木头落到车上的咣当声混杂在一起,繁忙而有序。

吕林看场内满登登的木头,把车靠在树林一侧,停在了装车场的边上。铁柱跳下车,吕林坐在驾驶室内开动机器,把大铁板绞的立起来,放长索带,背在大铁板上的原条就自动脱落到了地面。铁柱再上前解开套在原条上的索带钩。

装车场是在几个伐区中心的位置找一块平坦开阔的空地,最好是没有树的地方。在大山里作业怎么可能没有树,就尽量选树木稀疏的地方,然后把树木伐倒拖走。那些塔头、灌木丛啥的不用理会,被拖着原条的拖拉机碾压拖拽就会变得平坦了。找准位置立架杆则是难度大而又细致的活,通常都是选两根长度8.5米以上,口径22厘米以上的优质原木。把这两根原木的一端呈75度角固定在地下,埋得结结实实。两个架杆必须要间隔9米的距离。再用几根钢丝绳把两个架杆从反方向拉紧,钢丝绳的另一端固定到地下。架杆的上方有固定的滑轮,还有几根经过滑轮直通绞盘机的钢丝绳,绞盘机司机就是操作这几跟钢丝绳来完成装车的。这个季节,绞盘机就放在野地里,到了冬天天气寒冷时,在绞盘机的四周立上几根柱子,用塑料布一围便成了简陋却遮风的房子。

赵海坐在绞盘机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他的助手孟庆国用索带兜绳将原条的两头捆住,然后发出信号。赵海将原条缓缓地绞起,眼睛盯住吊在半空荡来荡去的原条,手在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让原条慢慢地不偏不正稳稳当当落在架杆下的解放牌汽车上。

装满木材的汽车缓缓地离开了。赵海把绞盘机灭火,一抬头见吕林把一车原条停在了场外。正好趁着这个空挡,他喊上助手孟庆国拿着卡尺、记号笔、计数用的账本走过去。

此时,曹福把车停在装车场外,寻寻摸摸也凑了过去。他站在一个大木头上斜着眼睛看过去,赵海拿着尺子边测量原条的根茎边报数:“这根三十厘米、这根二九厘米。”

孟庆国跟在赵海身后,拿笔一一记在本子上,边记边重复:“三十厘米、二十九厘米。”他这样是和师傅核对数字,以免记错。

赵海看了曹福一眼说:“人家吕林都拉一趟了,你才来,今天你咋撵也撵不上人家喽。”

曹福一撇嘴:“那可不一定。”

这时,另外几台拖拉机也拉着原条相继驶进了装车场。赵海和孟庆国转身朝那几台车走去。孟庆国嘟囔着:“就他事多,一天活干得不咋样,挑事一个顶俩。”

吕林看了一眼曹福,一语双关地喊:“铁柱上车走了,有那时间多拉几趟,别整没用的。”

铁柱跳上车生气地说:“师傅,这老曹干活不上心,总疑心给别人检的米数多。你说,他有那时间多拉几趟木头多好,整天疑神疑鬼也不嫌累得慌,啥人呢。”

吕林一副好脾气,笑道:“那就让事实证明咱们就是比他拉得多。”

铁柱不解地问:“师傅,你看宝生和他师傅那副德行,你咋不生气呢?”

吕林看着前方:“既然他们是那样了,咱们生气能改变他们吗?又何必把自己气够呛,拉低智商。”拖拉机轰鸣着向山坡上爬去。

铁柱很佩服师傅有博大的胸襟。

“阿嚏、阿嚏......”铁柱猛然打了几个喷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几乎盖过了拖拉机的轰鸣声。

听到震耳欲聋的‘阿嚏’声,吕林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

铁柱不满地说:“笑啥,不就几个喷嚏吗。”

“我笑你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吕林忽然担心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要是感冒了抓紧吃点药。”

“我才没感冒呢。”铁柱不满地说。他可不想被人取笑说连娘们都不如。尤其是在这繁忙的生产季节。

十月末的森林,到处弥漫着松香。拖拉机链轨板碾压过山坡、草地后,便翻开铺满厚厚落叶的草皮子,裸露出肥肥的黑土,散发出黑土独特的气味,令人心旷神怡。林业工人们整天在丛林里吸收这样的气息,沐浴着阳光和清风,他们一年四季轻易不会感冒,生病这个词似乎跟他们沾不上边。若是有谁偶尔有点发烧,他们就会鄙视地说人家像个娘们。

傍晚,赵海装完最后一辆运材车。他看到几台拖拉机都进了装车场,曹福也卸完了原条,正和宝生站在那里,心想:“这俩小子早上出车来得晚,下山可是真积极。我就最后给你检,让你早回不去。”

孟庆国去架杆下清理树枝。

树木被伐倒后,虽然在倒下时碰撞大地,会摔断一些树枝,然而还是有一部分柔韧的树枝留在原木上,这需要有专人用大斧砍掉树枝和树梢。打枝工在工队虽然算不上三大工种(三大工种:采伐、集材、装车),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绞盘机带动钢丝绳往车上绞起原条时,会带过来一些树枝。原条的枝丫虽然被打枝的工人砍掉,但是在拖拉机拖拽过程中,还会挂住一些带入装车场内。如果不及时清理,就会越积压越多,不仅影响工作效率,也不安全。把脚下清理干净,自己干活也方便。

曹福和宝生也不傻,明白孟国庆的意思。他们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国庆干活,看着天光慢慢黯淡。

时间进入了十二月份,这是一年中木材生产的黄金季节。温度降到了零下三十几度,滴水成冰,大地冻得像钢板一样坚硬。积雪没膝,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这样的气候,给工人们的采、集、装带来了优越的条件。

凌晨四点,红霞听到李姐起床的声音,立刻跟着起来了。

从屋里刚出来,红霞打了一个寒战。她穿过餐厅进到厨房,急忙给炉子生上火。火苗一点点大起来,厨房很快有了热乎气。

五点多钟,工人们陆续来食堂吃饭。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是一心一意想着早日完成林业局下达的木材生产任务。

铁柱吃完饭,穿好棉袄戴上棉手闷子(棉手套)拿着手电和其它几个助手出去了,不一会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早晨六点准时出勤了。

早晨五六点钟又黑又冷,冷雾犹如薄纱覆盖着这个山坳里的小四合院。从不远处看去,他们的身影都显得恍惚不定。

几台拖拉机先后从车库里开出来,车前的两盏大灯把四合院照得通明。吕林和铁柱的车打头,轰鸣着撞开冷雾向山场开去,四合院很快安静下来。

天渐渐亮了。李姐去准备中午的饭菜,红霞挑起筐拿着一把斧头,去公路下的河面,选一处冰包刨冰,然后挑回来化成水。这个活比夏天又增加了一倍多的工作量,对红霞来说也是艰巨的任务。

冰冻的格外坚硬。红霞使出浑身力气,一斧子下去,只砍出零碎的冰碴。她吃力地一次又一次挥动斧子,嘴里呼出的热气遇到寒风后,瞬间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白色颗粒,凝结在红色的拉绒围脖上,就像缀满了白色的珍珠一样,被刚刚从山后面爬出来的阳光一晃,反射出五彩的光芒。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被大雪覆盖的草地、山林、群山,在太阳的映衬下是那么洁白、宁静、浩渺。看着眼前的景色,红霞的心灵也仿佛被净化了一样,像冰河那般透明。此刻,她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自己。她顾不上寒冷,索性摘掉棉手套,抡起斧子用力刨着。

隐隐约约传来拖拉机轰鸣声,一辆拖拉机在冻板路上缓慢地由远而近。在寒冷的天气里,用不着人工修缮,随意走出的路都很坚实。人们称这样的路为冻板路。

此时,坐在驾驶室里的吕林正在埋怨自己,要不是贪图多拉原木,车也不会坏。

今天拉的原条特别大,直径大都在五十公分以上。吕林一看到好的木材就两眼放光,吩咐铁柱把索带都栓满。朝大铁板上绞原条时,因为超负荷十分费力,拖拉机的驾驶楼都竖立起来,只剩后驱动轮的一个轮片着地。当把原条绞上大铁板的时候,由于驾驶楼落地过猛,把一侧的小平衡背震裂了。如果不及时更换,拖拉机的轮子就会脱离链轨,无法正常作业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铁柱嘟囔着:“这次也把风挡玻璃换了吧。这家伙的,冷风从玻璃破损的地方进来,直往骨头缝里钻呀,实在是太冷了。”

拖拉机驾驶室是没有取暖设备的,由于整天在密林中穿行,前面的风挡玻璃经常会被树枝,或是树上倒吊着的枝丫给抽坏或是打碎。冷风从缝隙钻进驾驶室那是嘎嘎的冷。他们在里面一坐就是一天,即使穿得再厚,时间久了也会冻透。

吕林说:“咱们这回把车好好地检修一下,该换的换,该修的修。现在任务这么紧,尽量减少故障的发生。”

铁柱有点担心地问“师傅,你说咱们耽误一天,这个月是不是要被那几台车拉下呀。”

吕林笑着说:“我敢打赌,别看咱耽误一天,你信不信,到月底咱们照样拿第一。队里几台车,就数咱的车最有劲,这回再彻底检修一下,给它修得板正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嘛,就别担心了。”

师徒俩正闲聊着,铁柱指着前面说:“师傅你看。”

只见白茫茫的大地上,有一团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显得热烈。一个刚刚毕业的女孩子,能来到这里,而且还能坚持在这样的环境中从事繁重的工作,不叫一声苦、不叫一声累,实属让人敬佩。看着红霞瘦弱的身影,吃力地举着大斧,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冰面,似乎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吕林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顿时产生了强大的保护欲。

吕林把拖拉机开到冰面上停住,对铁柱说:“去,回工队多拿几条麻袋。”

铁柱不解地问:“师傅,咱们快点回去修车吧,要是耽搁了时间,就得贪黑了。”

吕林也不回答,下车二话没说走到红霞跟前,伸手从红霞手里拿过大斧子,轮圆了膀子,铁柱见状只好跑着去拿麻袋。对于吕林,红霞刚开始没什么好感,后来是心存歉意。这是红霞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愣地站在一边。只一会的功夫,吕林就已经刨了一大堆了。大块大块的冰,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熠熠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红霞回过神来,连忙往筐里捡,慌乱中忘记了戴手套。她用两手搬起一个大冰块放进筐子里时,手却从冰块上拿不下来了,原来是手被冻在上面了。

“哈哈哈......”吕林大笑道,“这天气还敢光手拿冰。”

红霞想把手和冰块分开,慌乱中一使劲,却传来一阵好似皮被撕裂的疼痛。

“啊......”红霞疼得大叫一声。吕林见状,用命令的口吻大声说:“别乱动,会把手上的皮撕下来。”说着扔掉手中的斧子,一步跨到红霞跟前,脱掉满是油污的手套,用散发着刺鼻的柴油味道的手,捧起了红霞的手,并低下头用嘴对着她的手和冰块粘连处使劲哈着热气。吕林的嘴几乎贴到了红霞的手上,她顿时感觉到一股股热流由手传遍全身。手掌和冰块之间被热气很快融化开,那块冰发出不情愿的声音掉在地上。

这是摔表事件以来的日子里,红霞第一次看到吕林这么开心地笑。心里压着的大石头瞬间卸去,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来喽......”铁柱拿了几个大筐、几条大麻袋,一边跑一边喊。

他们很快就把刨出来的冰块装满筐和麻袋,又装到拖拉机的大铁板上,拉回了食堂。这么多的冰块化成水够用好多天,这可省了红霞好多力气和时间。从那以后,红霞都是把刨好的冰用麻袋装好堆积在河面上,吕林下班回来的时候顺便用车捎回来。

吕林对铁柱说:“你把车开到车库,我去领件,争取天黑之前修完。”铁柱明白,晚上即使车库有电灯,也没有白天干活看得清楚。十二月份正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时候,他们必须争抢时间。

老阮既是烧炉工,也管着材料。一到生产忙季,白天整个工队除了食堂的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就是老阮。

正在往职工宿舍里抱烧柴的老阮,看到吕林就问:“咋了,车坏了?”

“真他妈的点背,一趟木头没拉,小平衡背墩裂了,老阮大哥,库里还有小平衡背吗?”吕林说道。

“好像还有一个。”老阮说着放下手里的一大块木柈子,直奔材料库房。

吕林也跟着老阮进了仓库,一眼看到仓库一角躺着一个小平衡背,不由内心一阵高兴。若是库里没有,他就得去林场领,来来回回至少要耽误两个小时以上,那样就要贪黑修车了。

心里有底了,心情自然就放松了。

“今天还挺好,赶上他们回来修车,帮你把冰捎回来,你少挨点累,要不你得挑多少趟啊!”李姐一边忙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红霞并没有告诉她,这些冰也是吕林帮着刨的。

米饭已经蒸上了,笼屉里冒着热气。小小的厨房里充满了米香。

灶台上一口大铁锅里,炖了满满一锅冻豆腐。整个冬季里,冻豆腐是工队的家常菜。冻豆腐易运输、好储存,一买就是几麻袋,随便往库房一放。但凡在工队待过的人,以后无论任你怎样烹饪、怎样做出花样,他们绝不品尝。

快中午十二点,工人们陆续的回来,四合院又沸腾起来。有唱流行歌的,有三三两两说着上午在山上作业时发生的事的。食堂里一下涌进这么多人,空气都变味了,由米香、菜香变成了刺鼻的柴油味儿。

食堂的凳子上放了一个洗手盆,红霞在里面倒进了热水,工人们大致洗了一下手算是完事了。他们绝对不洗脸,即使再脏也不洗。他们身上的棉工作服满是油污,因为冬季的水来的非常不容易,因为整天跟柴油打交道,就算洗完刚穿上,没几分钟又会蹭上油,因为他们整天早出晚归,没有闲暇时间洗衣服。

一碗米饭、一碗炖冻豆腐,让每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吃的是美味佳肴。一上午高强度的劳作,让这些年轻人早已饥肠辘辘,他们不会挑食,吃什么都是无比鲜美。

工人们吃完陆续离去,还不见吕林和铁柱,红霞有点着急了,心里念叨着:“咋还不回来呀,吃完在干呗。”不过,她不敢出声,怕李姐听到。而且,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今天怎么还惦记上那俩人了呢。

“惦记也是应该的,人家上午帮我刨了那么多的冰,以后几天都不用刨。还帮我运回来,要是自己弄,不知道要跑多少趟呢。”红霞越想越着急。

正想着,就见吕林和铁柱一前一后地朝食堂走来,红霞心里一阵激动,却又嘲笑自己:“激动什么呀,他俩跟我有什么关系。”再看过去,他俩满身满脸都是油污,远远就能闻到浓郁的柴油味儿。其实每次修车都这样,车上车下地钻,蹭得哪儿都是柴油,任你怎么躲避小心都不行。

小平衡背重达一百八十斤,上面满是油污,卸掉的时候两个人就要用力,是没有办法躲避的。吕林和铁柱把小平衡背换上,又把车上所有的零件和螺丝都重新检查一遍,发现有松动的就紧紧,有磨损严重的就及时更换,争取让车达到一个最好的状态。就差车前面的风挡玻璃没换了,吃完饭后很轻松地就能完成,所以他俩才有心情来吃饭。

红霞急忙跑到洗手盆那儿,把脏水倒掉,重新换上了热水。转身又跑进厨房,在炉子里放进了几块细小的木绊子,火顿时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了,那声音就像美妙的音符在跳动。锅里的冻豆腐也开始翻滚,升起的热气就像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少女,在翩翩起舞。

红霞在厨房洗着碗,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她隐约听到吕林和铁柱在说车,大概是快要修好了,心里一阵高兴,庆幸他俩不用贪黑修车了。她自己都奇怪,今天怎么了,以前她最烦的就是吕林,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这个季节,天黑的早,大山深处天黑的就更早了,短暂的白天就愈发显得珍贵。到了下午三点,太阳便躲到了大山后面,没有了太阳的光芒,天一下子暗下来,风也更加寒冷。趁着天还没有黑透,红霞戴上棉手套,围上围脖,来到院子里抓紧时间劈点烧火柴。正巧吕林和铁柱从车库回来,想是车已经修好了。吕林看到劈柴的红霞走过来说:“我帮你劈吧。”红霞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劈就行,你修车去吧。”

吕林一脸轻松:“车已经修好了,全部搞定。”

红霞连忙说:“还是我自己劈吧,你修了一天的车,上午还帮我刨了那么多的冰,还是歇会去吧。”

“我劈一会够你劈一天的。来吧,给我吧。”不容红霞讲话,吕林夺过大斧子劈起了木柈子。红霞又觉得奇怪,自己不仅不生气反倒觉得挺享受,就连他身上的柴油味也不刺鼻了。可是看到吕林身上的油污又多了几块,大概是修车时弄上的,左袖口刮了一个三角口,棉花都漏了出来,手套也刮出了口子,她突然感到心里酸酸的。

红霞忍不住说:“吕大哥,晚上没事的时候我帮你缝缝袖口吧,都露棉花了,要不口子会越扯越大。”

吕林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缝就行。”

红霞忙解释:“你帮我干了那么多活,还是我帮你缝吧。”

吕林看着红霞笑着说:“我就是顺手的事,没那么多说道。”

对于红霞来说,刨冰是最累的活,其次是劈烧柴,都是纯体力活,在她这儿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了。可是在吕林嘴里,这一切却是云淡风轻。她心存感激,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禁不住偷偷瞄了一下眼前这个身躯高大的人。她的心猛地跳动了几下,慌乱中红霞想去把劈好的绊子装到筐里,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薄薄的小碎木绊子上,在雪地上一滑,一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吕林一把揪住她胳膊往上一拉,由于地面太滑,她脚下一出溜,猝不及防一下钻进吕林的怀里。吕林觉得一股柔软的风带着丝丝香甜扑面而来,这是二十多岁的他从未感受过,顿时心跳加速,血液在身体里奔涌。隔着厚厚的棉袄,红霞仿佛听到吕林的心脏咚咚地跳动声,不觉脸一红,急忙挣脱吕林,赶紧蹲下来往筐里装木绊子,来掩饰窘迫的样子。

下午,快到六点了,下班的工人们陆续地从山场回来,拖拉机轰鸣声在空寂的大山里回响着。

食堂的门每打开一次,就会随着进来的人涌进一大股白色的冷气。随着门被一次次打开,食堂的温度也在急遽地下降。

晚上是工人们最放松的时候——一碗冻白菜炖土豆、一碟卜留克咸菜条,还有一盘李姐炒的花生米,就着二两小酒,讲着白天发生的有趣的事,互相调侃着、高谈阔论着,夸大其词地说着某一件事,大声笑着——这是他们最享受的时光,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由于吹了一天刺骨的冷风,再经屋里的热气一熏,他们的脸呈现出红紫色,有的脸似乎因此变了型。那些抓着半斤重的大馒头的手带有冻疮,并不影响他们的情绪。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宴会,他们是这场宴会的贵宾。现在他们有理由忘掉,白天在山场趟着没膝的雪,跟严寒搏斗的工作场景。

红霞通过厨房打饭口不时地看着他们,暗淡的灯光下,一个个油渍斑斑的棉工作服,让人很难分辨每个人的区别。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露着棉花的袖口上。顺着袖口往上看,可能是吕林在家修车的缘故,一张正常的脸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越看越好看。

林场给小工队配置的这台小型发电机,虽然灯光不是很亮,但是工人们已经很满足了。比起以前点煤油灯,不知要强上几百倍。

“发啥呆,赶紧过来吃饭。”李姐喊道。

红霞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餐堂里只剩下一个小助手在默默地插着索带(冬季外面滴水成冰,伸不出手,插索带这种算是比较精细的活是不能带着手套干的,所以只能在屋里干活)。

红霞鼓足了勇气,朝着职工宿舍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她就听到屋里传来阵阵喧闹。进门后,一个隔断分开南北两个门。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进职工宿舍,她犹豫了片刻敲敲北面的门,老阮开了门,一看是红霞,就问:“是找吕林吧。”

她连忙解释说:“他因为帮我劈绊子把衣服刮坏了,那我得帮他缝上不是,要不然太不近人情了。”

老阮笑着回过头朝着里面大喊:“没穿衣服的把衣服穿好。”

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赶紧披上衣服。二十来人的大宿舍,老阮的床铺紧挨着门,可能是便于半夜起来烧炉子。

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夹杂着汗的味道、脚臭的味道直冲脑门,红霞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往屋里扫了一眼,只见南北两个大通铺上行李一个挨着一个。中间是走路的地方。工铺上有几个人凑在一起打扑克,有人在下象棋,有人在围观,有人靠在行李上,还有人在补鞋。整天在山里干活,鞋和衣服是很容易被树枝刮破。因此,几乎人人都会缝补,只是缝补的没那么好。管他大针小线呢,不露棉花就行,好看赖看也没有人看。铺下面的火龙(在大铺下面用砖砌成的烟道)上烤满了手闷子、棉乌拉(棉鞋)、毡袜、鞋垫。

大兴安岭的冬季,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雪厚的地方甚至都齐腰深,浅的地方也没过了膝盖。工人们在山场作业的时候,一不小心雪就会进到鞋子里,在脚上融化。他们一整天都待在山上,袜子和鞋就冻到一起,脱不下来是常事。回来后,他们晚上一定要烤干鞋袜,否则第二天就没法穿了。如果没烤干,也没办法,鞋袜穿出去立刻就被冻硬。所以工人们一般至少准备两双棉乌拉。

“阮哥,我不进去了。”她说了一声。

老阮回头大声喊着,吕林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出来。

“你把刮坏的棉袄拿来,我给你缝缝。”这回倒是红霞先开了口。

吕林笑着说:“不用了,我都已经缝完了。”

红霞不信,追问道:“你真缝完了吗?”

吕林说:“真的,糊弄你干啥,我缝东西的手艺还不错呢。要是不信,你有啥坏了拿来我帮你缝。”

红霞笑了一下没吱声。

“那你进来坐一会呗。”吕林往屋里让着红霞。

红霞知道他没缝,因为他刚从食堂吃完饭没一会,哪有缝补的时间呐。但是,她也不好再追问,就说:“不了,既然你都缝完了,那我回去了。”

“哎、哎,别走啊,你帮我们也缝缝呗。”里面传来了谁的叫声。

“我的棉袄也刮坏了。”又一位在嚷嚷。

“嘘......”这时屋里传来口哨声夹杂着嬉闹,红霞转身跑出了宿舍。

吕林小心翼翼地开着车,积雪没过了拖拉机的轮子。

这是新开采的一个伐区号,山势陡峭。这样的山被称之为“高山角。”只见几台拖拉机在各自的集材道上艰难地向上爬行着,这也是当地人称拖拉机为“爬山虎”的原因。

无边无际的山林就像一件褐色的大衣裹着整个山坡,衣角下露出厚厚的白雪上竖着几棵杂草的尖。由于山坡太过陡峭,树在被伐倒的一刹那,会沿着山坡猛地向下滑行一段距离,雪地上就会留下一条条的雪沟。这样陡峭的山坡往上爬还好,背上木头下坡的时候可就危险了。

车爬到半山腰,吕林调转车头死命地踩住刹车,不敢有一丝懈怠,慢慢地把索带放下。铁柱在站都站不稳的山坡上,趟着厚厚的积雪,拿起一根索带艰难地拖到一根木头跟前,用手扒开木梢头前的积雪,把钢丝绳从木头底部透过去,然后用钩子往另一头的圈上一挂,这根木头就被牢牢地拴住了。铁柱又拿起另一根索带,刚往上走两步脚下一滑,骨碌了好几个跟头。

“拽住小树往上爬,别着急,脚下踩稳了再迈步。”透过拖拉机轰鸣声,吕林大声喊着。这些常年坐在拖拉机里的人,早已练就了一副大嗓门。他们交流时声音一定要压过拖拉机的轰鸣声,不然,什么也听不到。人一旦养成习惯就很难改,有一次吕林回阿里河,去商场买东西时,由于说话声音太大,被售货员误以为是故意找茬。人家不依不饶,跟人家解释了半天才勉强相信。

在平地拽索带都挺费力气,何况是在陡峭的山坡上往上拽。虽然天气寒冷,可是铁柱身上早已热气腾腾。腾腾的热气穿透厚厚的工作服,与冷空气相遇瞬间凝结成白霜。而铁柱的帽子上、衣服上早已挂了白白的一层。他捆完最后一根索带,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手拽着一棵小树,挥起另一只手向吕林示意。遇到这样的高山角,是不能把原条背到大铁板上的,只能绞到拖拉机后面拖着地走。因为车后面有十几根原条坠着,司机那是万分小心,生怕一个操作不当,后面拖着的原条就会沿着陡峭的山坡往前窜,就会怼到拖拉机、把车怼到山下,后果不堪设想。

吕林慢慢地把木材绞齐拖在车后面,缓缓地往山下开。在陡峭的山坡上,车几乎是直立的,坐在车里的吕林好像随时都能翻下去。好在后面拖着的原条会把重心往后移一点。所以,他精神要高度集中,脑子里不敢有一丝杂念。这不仅需要司机精湛的驾驶技术,更需要冷静、智慧的头脑。车终于到了山下,此刻的吕林大出一口气,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正想把拖在地上的原条绞到大铁板上,就听铁柱一声惊呼。他急忙停止操作,下车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没把魂吓飞了。

只见另一条集材道的半山腰,一台灭了火的拖拉机横在了几棵树之间,树梢还在猛烈地摇晃着,其中一棵胳膊粗的树已经拦腰撞断了。原条乱七八糟地都窜到了车前。幸亏有树挡着,否则就被下滑的原条怼下了山。拖拉机虽然轻易不会翻车,因为它的底盘特别重、特别大,驾驶楼特别的轻且小。但是在陡峭的山坡上,由于后面下滑原条的猛烈冲击,也会有翻车的危险。林业工人都具备超强的心理素质,在天大的困难面前从不低头,他们眼里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和艰险。在这种高山角作业,无论是采伐、打枝到集材都是极其艰难的。单说采伐工拎着几十斤重的油锯,而他的助手要扛着六米长的支杆,在陡峭的山坡上站都站不稳,伐倒一棵大树更是难上加难。然而,在陡峭的山上生长的树木材质却格外好,一棵棵落叶松笔直参天,粗细均匀的树干上只有在接近树梢的顶端伸展着茂密的枝杈,这样的树木出材率是极高的。面对这种优等木材的伐区,工人们是坚决不会放过的。

吕林用两手抓着旁边的小树往山上爬,喊着站在车旁被吓呆的宝生:“快去车里看你师傅。”宝生这才回过神了,连滚带爬地到车前、手哆嗦着打开车门。一看还好,师傅曹福只是脸部有点轻微的擦伤。

由于车后的原条滑坡,猛烈地推击着车,本来山体就陡,曹福心里就发慌,又加上后面的原条乱窜,他的手就不听使唤了,致使拖拉机失去了方向,闷叫着沿着陡峭的山坡几经颠簸冲到了一个小小的凹兜那里,凹兜下面是一段更陡峭的坡。幸好车被几棵树拦住了,否则会更危险。拖拉机在原地打了一个璇儿,便横在地上不动了,发动机也被憋灭了火。

吕林爬上来,用满是油污的手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瘫坐在驾驶室里的曹福说:“你咋样啊?没事吧。”

此时的曹福由于刚才的过度紧张和惊吓,脸色刷白,语无伦次地说:“太、太、太他妈吓人了,吓死我了,以为完蛋了呢。我都闭上眼睛了,就听咣当、咔吧,车就不动了,睁开眼一看,把树撞断了。”

吕林说:“刚才也太危险了,把我的魂都吓飞了。”说着就伸手去车里拉曹福。此刻的曹福两腿根本不听使唤,站不起来。吕林说:“看看你这完犊子样,还没咋地呢,就吓成这熊样。快下来看看有没有伤着哪儿。”

曹福这才颤颤巍巍地下了车,惊魂未定地说:“这也太他妈陡了,可吓死我了,这活难干。”

吕林接过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陡的高山角,可是这个伐区里的大树真是太喜人了,放弃太可惜了。”吕林不舍地说着,低头一看,拖拉机一侧轮子的链轨全断开了,平铺在雪地上。原来是连接链轨的销子断了,才导致整个链轨掉了下来。

他们把断的销子从链轨里一一退出来,宝生从车里拿出来几根销子,装进去。可是要把链轨合拢在拖拉机的轮子上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灭火的车动不了,接近八吨重的家伙,要想弄起来难上加难。

这时,另外几台车的人也跑过来帮忙。他们找来木杠想把车的这一侧垫起来,让车轱辘离地。大伙一起用力:“一二、起呀、一二、起呀、一二、起呀......”雄浑的号子声随着起伏的松涛漫延到山岗,传入云天。朴实的工人们即使平时有些摩擦,甚至有时会拳脚相加,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是不会计较个人恩怨的。大家劲往一处使,天大的困难也难不倒。

车的一侧终于起来了,大伙一阵欢呼,有人赶紧拿来木杠垫起来,又扒开雪往外抬链轨。一块链轨板就有十斤重,整个链轨要五十多块连在一起。大伙抬得吃力,总算把链轨接好了,又帮着把车弄着火,这样好歹能开回去了,回到工队再修吧。

等曹福和大伙的车开走了,吕林才发现戴在手上的手套已经冻硬了,想回弯用了好大的劲。刚才只顾着在雪地里忙活了,手里的热气早把手套上的雪融化了,一停下来,湿手套被冷风一吹就冻得僵硬。此刻,他的双手仿佛被两块冰夹在了中间,冰凉梆硬。旁边的铁柱索性摘掉手套,两手踹在袖筒里取暖。可是吕林还要开车,他使劲地握住手套,尽量让手套上的冰融化、手套软下来。“咕噜噜......”他的肚子也跟着发出了饥饿的响声。

这时铁柱也嚷嚷着:“我肚子都饿了,也不知道几点了,这一上午一车木头都没拉,就忙乎他的车了。要我说,都多余管他,就让他的车在山上撅着。”

吕林看了看手表,透过满是裂纹的表蒙子,依稀显示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回不回工队呢?不回去吧,中午没吃饭,肚子饿得慌。要是回去吃完饭再回来,恐怕还没到山上天就黑了。”吕林心里琢磨着,又转念一想:“先把木头拉到装车场再说吧!”

这时,吕林身上的汗已经全消了,坐在拖拉机驾驶室内,阵阵冷意浸透全身。他使劲摇摇头,挂在帽子上的白霜飒飒掉落了许多,然后打起精神加大油门。因为一上午都没有车往装车场里拉木头,绞盘机附近已经空出一大片空地。吕林把车开到前面的空地,刚把木头卸下去,就见指导员从绞盘机房子里开门出来,冲着他俩招手。吕林以为有什么任务,就奔过去了。他刚打开门,里面人便哄堂大笑,他被弄懵了,愣愣地站在那儿一脸茫然。

指导员一边笑一边说:“吕林你这脸是咋弄的?跟个大熊猫似的。”

吕林反应过来了。一定是刚才自己着急,顾不上摘掉满是油污的手套就擦汗,抹成了一个大花脸。在山上都带着安全帽,由于情况紧急,谁也没注意。

指导员看吕林发懵就喊道:“别傻站着了,快过来垫吧一口。”

吕林这才回过了神,一看除曹福以外,另外几台车的人都围着炉子吃饭,想必是曹福的车需要检修,开回工队去了。他笑着说:“就我这样子,黑瞎子见了都得吓个跟头。”

原来是指导员看他们中午都没回去吃午饭,就知道发生情况了。他想着过来看一看,又考虑还是带点饭过去。若是没什么大事,大家好歹对付一顿饭,下午争取正常出车,省得跑回去吃饭耽误时间。于是,他就带了些馒头和几个卜留克咸菜疙瘩,让大家充饥。

“太惊险了,要不是有树挡着指不定会咋样呢。”有人说。

“坡也太他妈陡了,大气都不敢喘。”另一个人说。

“这大木头真他妈地带劲,要不是看到那大木头的面子上,叫爷爷,老子也不去。”又一个人说。

“就是,大树真他妈好,一棵是一棵的,必须整下来,咱大活人还弄不了它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语中充满了自信,完全没有一丝退缩的意思。他们不仅没有被上午在山上发生的惊险一幕所吓倒,反倒更坚定了信心。

小小的绞盘机房挤满了人,被烧得通红的炉盖上放着一壶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把壶盖顶得一上一下,发出清脆细小嗒嗒嗒的声音。这种有节奏的单调声在工队嘈杂的大环境里却显得异常悦耳。经过上午的激战,吕林听到这带有节奏的声音、看到壶盖冒出的热气,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工队用的水壶是大兴安岭林区的特有发明,是用白铁皮特制的,超大的水壶能装下半桶水。他们就地取材,壶里的水是用雪地里的雪化成的。

“怎么样,能不能行?”指导员不无担心地问。

“没事,小菜一碟。”吕林说着,在炉子边上随手拿起一个被炉火烤得外面焦黄酥脆的馒头,上去就是一口。只听嘎巴一声,一股面粉特有的香气顺着鼻孔钻进了肚子,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吕林极力控制着,不想肚子发出声音,可是肚子不听使唤,在香味的诱引下叫得更欢。吕林的窘迫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指导员笑着说:“你的肚子闻到香味着急了。”他递过去一块卜留克咸菜嘱咐道:“慢慢吃,别急。”

吕林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这算啥呀,必须拿下,咱们是谁呀。”

“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它一个小小的山坡。”其他人也附和道。

吃撑的铁柱拿起指导员给凉好的开水,一饮而尽,忽然觉的肚子发胀。这才意识到馒头吃多了,本来被馒头填满的胃,经水一泡膨胀起来,铁柱都哈不下腰了。摸着肚子大笑道:“指导员烤馒头的技术真好,数第一。烤焦的馒头嘎巴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看我都弯不下腰了。”

“说归说,闹归闹,咱们在作业的时候可不能有差错。千万要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心有余悸的吕林嚼着馒头对大家说。

“吕林说的对,大家干活时一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千万不能大意。木头是好,大家都不想把这些优质木材丢在山上,不想让它们腐烂掉。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再好的木头也比不上咱们的命值钱,一定要注意安全。”指导员告诫着大家,并决定跟他们一起拿下这块硬骨头。

有了指导员坐阵,大家心里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活干得很顺利。一车一车上好的木材源源不断地被拉进了装车场内。

这几天231小工队异常热闹。那些开运材车的司机,耳朵异常灵敏,一听说哪个工队的木材好马上蜂拥而至。装车场内更是人声鼎沸,这辆运材车还没装完,场外就已经有车在排队等候了。装车场内装上了两个大瓦数的探照灯,用于夜间照明。

随着年末临近,由于任务紧,为了节省时间,开拖拉机的师傅们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而是在装车场吃午饭,送饭的任务便落到了红霞身上。李姐要留在家里给那些回来吃午饭的、那些不定时来运材的司机们做饭。工人们砍伐下来的原条,都得靠运材车运下山。多数都是解放牌汽车,也有极少数大卡玛斯。解放牌汽车载重少,最多能拉二十米,而卡玛斯就不同了,能拉三十多米,所以开卡玛斯的司机很有优越感。由于距离局址远,即使起早贪黑地跑车,一天也就能跑两趟。正是有了这些坚守在各个岗位上的林业人,林业局贮木场内的木材才会堆积如山,随时等待被调往全国各地。

这个时候,不但山上的工人们繁忙,食堂也是相当繁忙。红霞他们早上三点多钟就起来干活,早饭刚刚收拾完,接着就做中午饭。工人们那么辛苦,饭一定要及时送到。李姐一边往桶里装菜一边说:“多装点,别不够吃。”又在另一个桶里装满了馒头。然后,又拿来一个筐,在里面放了一些碗筷。

红霞看看表,快十一点了。从工队到装车场差不多要走二十多分钟,红霞右肩挑着桶,左手拎着筐。若是刚来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一次拿不了这些东西,但是经过几个月的锻炼,她挑两桶水都很轻松,更何况这些分量不重的饭菜了。

虽然是大晴天,冷空气凝成的薄雾,遮盖着太阳的光芒。红霞下了简易公路,沿着冻板道向山里走去。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红霞肩头上的担子两头有序地起伏,节奏一致。道路两边的枯草有的露出半截,有的只露出一个头,还有的完全被雪覆盖,在雪地上凸出了一个个小包,来证明它的存在。远近的树木都裹着一层白霜,有的树枝上挂着几片已经干枯的叶子,它们没有随着秋风飘落,而是不离不弃地依偎在曾经给了它们生命的大树上。雪地上露出半截的枯草,有的挑着已经风干了的黑褐色的枯叶,大大小小的枯叶上擎起一坨坨雪,远远望去,仿佛盛开着朵朵白莲花,在弱弱的阳光下,偶尔闪出一丝耀眼的光。就好像一个空灵梦幻的世界,虚无缥缈又真实存在。她走在路上,不时有风吹过,便听到雪飒飒坠落的声音。透过树林的缝隙,隐约传来机械的轰鸣声,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像从远古隧道传来的回音。她的身心就好像被淘洗了一样,干净清爽,心情平静得仿佛一湾静止不动的湖水,没有一丝杂念。她越走越轻盈,累意一扫而空。

坑洼不平的冻板道上,一辆满载木材的解放牌汽车迎面驶来。红霞急忙躲到路边的雪地里,看着车轮卷起的雪屑漫天飞舞,追随着远去的汽车消失在道路的拐弯处。

轰鸣声越来越近,刚拐过前面这一片密林,红霞远远地看到了两个高高斜立的架杆,上面挂着大铁圈和几根粗粗的钢丝绳。钢丝绳的一端垂到地面用于捆绑场内的原条,另一端则连接着绞盘机。架杆下面停了一辆车已经装了半车原条。赵哥的助手孟庆国跑着栓好一根原条的两端,然后挥手向赵哥示意。赵哥坐在绞盘机旁,聚精会神地开动机器,几根钢丝绳在飞速的运转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原条被吊了起来,缓缓离开地面,吊到运材车的上方,架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红霞看的心惊胆战,生怕架杆折断,就见原条缓慢下落。只听“咣当——”一声,原条不偏不正,稳妥顺利地落在了车上。红霞抒了一口气,这时,一辆拖拉机背着一车原条驶进了装车场,她心里没缘由的一阵紧张,一不留神,脚下被一跟横木拌了一个趔趄。她急忙用手抓紧肩上的扁担,还好桶里的饭菜没有洒出来。她定了定神,透过拖拉机的风挡玻璃看去,原来是小强和他师傅的车,便有些失望又有些放松,自己也说不清心里五味杂陈。只听绞盘机、油锯、拖拉机的轰鸣声交杂在一起,脚下的大地都在颤动,仿佛要把整片山川震碎。

说是绞盘机房,其实就是防冬季寒冷用朔料布围起来的小房子。机器旁边生着火炉,不仅用来取暖,还防止绞盘机冻坏。否则,在零下三十几度恶劣的气候下,绞盘机手坐上一天不冻成冰棒才怪。即便这样,脚上和手上的冻疮仍然伴随他们持续到来年开春。屋子前面是开放的,风裹着雪经常往里灌。几根钢丝绳从绞盘机一直通到装车场的架杆上。绞盘机手就是通过操作这几根钢丝绳的起落来装车的。

红霞把扁担放在外面,拎着桶进了绞盘机房。她脱掉棉手套,把冻麻的手放到烧得通红的炉盖上方烤了烤,一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她手腕上这块小小的电子表在当时可是风靡全国的时尚品,是她准备上班时花八块钱买的。她掀开盖桶的屉布,装菜的桶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看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她把水壶往炉边上挪了挪,吃力地拎起菜桶放上去,让装馒头的桶紧挨着炉子,借着炉火散发出的热量使馒头温乎些、软乎些。她走了这么长时间的山路,馒头和菜即使没冻也冰凉了。

炉子上的菜桶开始冒出了热气,蒸腾的水气里弥漫着酸菜特有的香味。赵哥看着前面正在装的车,鼻翼翕动了几下,目不斜视地大声嚷嚷:“哎呀,炖酸菜,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绞盘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如果不大声喊,别人是听不清的。他说完又默不做声了,这种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稍有大意就会出事。否则一不留神,木头碰到人那可是要命的。

红霞也使劲地喊:“猪肉粉条炖酸菜,保你吃个够。”说话之间,小强和师傅卸完车也进来了,一看是他们喜欢吃的菜,一顿狼吞虎咽,一时间忘了山场作业的艰苦。

一辆吐着黑烟的拖拉机疯狂地嚎叫着从山脚下的树林里钻了出来,背在后面的原条,就像一个巨大的扇面。拖拉机行驶过的地方经过木头的拖压,厚厚的积雪立刻被拖成了一条大道。而那些路边被拖倒的小树,随着拖拉机远去,慢慢地伸直了腰。

在大自然中,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都有着超强的生命力。

红霞站在炉子旁,炉膛里的火把她的脸烤的通红,可是随着从钢丝绳通过的地方钻进来一股股冷风,让她从头冷到脚。

红霞看着驶向装车场的拖拉机,猛然间心脏怦怦乱跳。她远远地透过拖拉机的挡风玻璃,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雕塑,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两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距离装车场越来越近。

若大的装车场里堆满了一车一车原条。拖拉机刚停下,铁柱就麻利地从车上跳下来。吕林坐在车里,扭头朝后面看着,手里不停地操作着,大铁板慢慢从拖拉机后背上立了起来,背在上面的木头也随着钢丝绳不断放长而逐渐向地面下滑落,最终全部落到地上。吕林这时才跳下了车,和铁柱一起解开扣在原条上的索带钩子。

其实,看似简单的钩圈,也是大有学问的。如果挂反了,摘下来就得费点功夫;如果钩和圈是正着挂的,在原条落地的一刹那间,钩和圈就自动脱落而分开了,用不了太大的功夫就搞定了。铁柱年纪不大却特别机灵,无论什么活,他一学就会,学的时候也特别用心。俩人很快地解完了索带,吕林上了车,把大铁板和索带重新绞到了背上。

虽然是中午,温度也在零下二十多度,拖拉机是不敢熄火的。这时,其它几辆拖拉机也相继开了进来。

铁柱跑进绞盘机房里,看到装完车的赵哥端着盛菜的碗,拿着筷子和馒头,坐在炉子旁边一大块木绊子上,和他的助手吃得正欢,嚷嚷起来:“咋这么香呢、啥菜呀?”他脱下冻得发硬的手套,放在炉子边上。棉手闷子虽然保暖性好,但是干起活来不灵活,工人们还是喜欢带线手套。一双太薄,就把两双套在一起。

小强和师傅已经吃完了饭,开车上山了。谁回来谁就吃,吃完就走,在这大忙的黄金季节,工人们在中午没有休息时间,吃饭的时间也就等于是休息了。

红霞的目光越过铁柱看向后面。“磨蹭啥,快点滴,给我盛碗菜,前胸贴后背了。”铁柱大声喊道。红霞连忙盛了一碗,铁柱沾满油污的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馒头和一双筷子,他接过菜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里没有水洗手,不过他们都习惯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是他们的口头禅。确实是,他们很少生病,好像百毒不侵一般。

铁柱夹起一块肥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真香啊!”

看他使劲地嚼着舍不得咽下去,红霞生怕油从他嘴里流出来。

“看啥看,快给我师傅盛一碗。”铁柱大声喊着。

“你管我看啥呢,眼睛长在我脸上,我想看啥就看啥。”红霞怼了铁柱一句,拿起一个刚刚用过的碗,用水壶里的水冲了一下。在山场就是这样,不管谁用过的碗,拿过来用水冲一下接着用。这些林业工人没有那麽多讲究,谁也不会嫌弃谁。如果筷子不够用,就折些小的树棍当筷子。他们还会打趣的说:“吃肉一样香嘛。”

铁柱听红霞一说,不服气地大声喊着:“嘿,你个小丫头片子,翅膀硬了。”

“叫谁丫头片子呢,你比谁大呀?你个小兔崽子。”红霞一边回嘴一边盛了满满一碗菜。吕林接过红霞递过来的菜,看了红霞一眼,正巧和红霞的目光相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光喷薄而出,是那么的热烈而又充满了柔情。红霞猛然想起李姐曾经说过的话,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忙低下头去筐里拿筷子。

炉子上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红霞看着吕林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手背上好几处冻疮,一个手指头上缠着药布。当目光落到吕林脚上那双带着补丁的棉乌拉时,看到被刮起了毛的鞋面,心里竟然莫名的一阵难受。

“这木头真好,粗细均匀,吊起来一根是一根,真好装车,要都是这样的木头多好。”赵海说着拎起水壶往他刚刚吃完的菜碗里倒进了一些水,碗上面立刻漂浮起一层大大小小的油珠和零星的菜叶。说话之间,他用嘴吹了吹碗里滚烫的水,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小口,就觉得嘴里包括舌头的皮好像要被撕裂一样,噗地一口把滚烫的水喷在了地上,张大嘴巴伸出舌头,闭着眼睛直摇头:“妈的,烫死我了。”

铁柱和吕林也被他滑稽的模样逗笑了。“滚开的水,你不好好凉凉,没把你舌头的皮烫掉都便宜你了。”吕林笑着说。工人都习惯用装菜的碗喝水,这样沾在碗边的菜叶和油就会被喝进肚子里,也就等于把碗涮了一遍,两全其美,一点不浪费。

铁柱打了一个寒颤,瞥一眼炉子,里面只剩下火红的炭火了。当炉火熊熊燃烧时,小小的朔料房子里特别暖和,一旦火要熄灭了,房子立刻冷下来。赵海拿过大号的炉钩子,打开炉盖,红红的火炭烤得脸特别舒服。他找了几块木绊子塞进炉子,又用钩子扒拉扒拉炭火。炭火碰到松木绊子上的松树油,刺啦一下发出火花,瞬间火花燃着了整块绊子,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高,旺盛的火苗窜出了炉膛。他急忙把炉盖盖上,他的徒弟把刚刚灌满雪的水壶放在了炉盖上。

“这个伐区里的大松树,真好,一等木材,就是山太陡峭,不太好干。拖拉机有时站不住,容易滑坡。”吕林说的时候,没有一点抱怨的情绪,脸上透出来的却是满足。

这里是人迹罕见的原始森林,山高林密,大树参天。直径在五十公分以上的落叶松比比皆是,有的甚至达到了一米。树木就是林业工人的命,见到有好的树木他们欢喜地发疯,什么样的苦都不在乎,有着冲天的干劲。

赵海问道:“这个伐区号还能干几天?”

吕林说:“再有个两三天就完事了,再捡一天蛋就开新号了。”

吕林所说的“蛋”就是落下的或是被雪埋住的小木头。

“那新号的木头咋样,知道吗?”赵海不死心地追问。

“听采伐地说也不错。”吕林回答。

赵海长长地抒了一口气说:“要是这样的话,那咱们的任务完成得就快了。”

吕林说:“我估计呀,咱们的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没见这两天指导员没在家吗,好像是有事去林业局了。”

赵海兴奋地说:“就咱这大木头,真他妈的过瘾,今年咱们这个队准又是全局第一个完成任务的,等着局里发大红奖状吧。”他边说边咧着嘴笑。

这一代林业人对物质没什么概念。一张红色的奖状往墙上一贴,不管是林场、林业局还是牙克石林管局下来人视察,都能看得到,这就是工人们最大的荣誉,也是他们最为骄傲的。

一声汽笛,装车场里驶进来一台大卡玛斯。这种车的车头是方形的,载重量高。赵海扔下手里喝水的碗,高兴地起动绞盘机:“嘿,来个大家伙。”

吕林和铁柱拿起烤在炉子边上的手套。之前冻得冰凉梆硬的手套经过炉子烘烤,虽然没全干,但是此刻戴在手上却显得暖和而柔软。至于出去以后被冷风一吹,手套会变成什么样就再说吧,至少刚戴上的时候是舒服的。铁柱推门跑了出去。

红霞收拾着碗筷,瞥见装菜的桶已经见了底。

“你来的时候挑这么多累够呛吧。”红霞一抬头,看见吕林站在她面前关心地问。

“不太累,就是路不太好走,坑坑包包的,快进装车场的时候还差点绊倒呢。还好,要是把菜扣了,今天中午你们就谁也别想吃菜了,只能干嚼馒头了。”红霞笑了一下说道。

“那你回去的时候注意点,看好脚下。”吕林有点担心地说。

“你看菜都吃完了,桶是空的了,没事。”红霞漫不经心地回答。

吕林瞥了一眼空桶,又见铁柱已经把车开到了装车场的外面,回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看了红霞一眼就走了出去。红霞望着吕林上了车,看着车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甜甜的感觉。

回去的时候就轻松多了。只担回几个碗筷,而且心情格外的好,红霞一路哼着歌,走路的步伐自然快了许多,没一会就回到了工队。

这天晚上,下班回来的吕林手里拿了一把达子香。他刚进大院,别人见了调侃道:“挺大个爷们采那玩意干啥。”吕林也不做声。

在作业区里,达子香随处可见,一片片、一簇簇。但是作业的工人们视其为蒿草,会豪不吝惜地用拖拉机碾压。可是,它们的生命如此顽强,就算只剩一个小茬子,依然会抽出小小的枝条,在早春凛冽的寒风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别看平时吕林大大咧咧,可是见到红霞有些羞涩地说:“找个瓶子栽上吧,都打骨朵了,过一阵就能开花了。”

红霞接过来,欣喜地看到干枯的叶片中一个个米粒大小的花苞。这些褐色的花苞是那样的紧致,一粒一粒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在寒风飞雪的侵袭下慢慢孕育着、成长着。当大兴安岭拂过第一缕春风,漫山遍野还是白雪皑皑的时候,它们积蓄了三个季节的能量便会瞬间爆发,把山川染得彤红。它们的绽放也由此宣告大兴安岭正式进入春天。

一抬头,见吕林正盯着自己,红霞脸一红连忙说:“我去找东西把它栽上。”转身跑开了。她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终于在库房的一角找到一个罐头瓶子。

红霞宝贝一样地侍弄着这些花。她每天都细心地观察,看到瓶子里的水少了一点就赶紧加水。花骨朵在她的精心呵护下一点一点地变大。

元旦的前一晚上,吃饭的时候,队长高兴地宣布:“咱们231工队已经超额完成了生产任务。明天元旦,下午放假半天。”

正在吃饭的工人们发出了一阵欢呼。这忽然降临的幸福,给他们来了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食堂里顿时像开了锅一样,大家七嘴八舌地盘算着怎样有效地利用明天一个下午的宝贵时光。

铁柱笑着大声宣布:“明天我要睡上一下午,到时候谁也不许吵醒我。”紧接着又问吕林:“师傅明天下午你嘎哈呀?”

吕林说:“衣服太脏了,明天下午我洗衣服。”

宝生抢着说:“明天下午我啥也不干,就在床上坐一下午,享受一下白天不干活是啥滋味。”工人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怎样度过这个难得的假期。

铁柱率先吃完饭。嘴里哼着跑调的歌曲,经过正在吃饭的老阮跟前时,上去拍了一下老阮的肩膀并大声地说道:“明天下午放假了,可以在家待一下午喽。”没有防备的老阮被铁柱猛地一拍吓得一激灵,一口饭差点噎着。嘴上说着:“看把这小子乐的。”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推门跑出去的铁柱,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工作在林业一线的孩子们,常年不停地劳作着,没有假期,更没有休息日。他们常年在密林里钻来钻去,日复一日对着同样的世界,每天都冒着极寒天气,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工作。他们依然是乐观的,对明天依然充满着美好希望。老阮想到这里不觉眼睛湿润了。

元旦这天,天气格外晴好。挂满白霜的树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中午十二点半,拖拉机的轰鸣声和着工人们喧笑打闹声涌进了大院。红霞和李姐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为大家准备饭菜。工队虽然条件有限,她俩还是弄了几个菜:猪肉粉条炖酸菜、卜留克咸菜条炖黄豆、炒土豆丝、炸花生米,额外一个冻白菜蘸大酱。

指导员从林场带来一桶五十斤的散装白酒和一大包猪头肉。红霞切好猪头肉,摆上三大盘。猪头肉可是好东西,那个年代,过年也难得吃到的。满屋子的柴油味、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也没压下猪头肉的香味。

工人们涌进食堂,摘下安全帽,甩掉油包棉袄,端起盛满酒的大碗,三盘猪头肉很快就见了底。他们热火朝天地吃着,一张张黑黝黝泛着光的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下午,大院里异常热闹。工人们换上干净的衣裤,头和脸也用香皂精心地洗过了。面对这些熟悉的面孔,红霞却觉得很陌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红霞她们可没有闲的时间,在厨房忙碌着,新年第一天总要吃一顿饺子吧!三十多人的酸菜馅和肉馅够她俩剁上一阵子的。

李姐手里忙活着,嘴也没闲着:“你瞧瞧他们又洗又涮的,这两大缸水都快被他们用完了,我得让他们刨点冰去。”

红霞忙接过话:“李姐,还是算了吧,他们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午,就别让他们去了。”

李姐瞪了红霞一眼:“不知好歹,挨累活该。”

红霞也不生气,她知道李姐是刀子嘴豆腐心,笑着说:“我知道姐是对我好,是心疼我,明天我让他们给多刨点。”

正说着话,就见吕林和铁柱几个人挑着冰从外面进来。俩人奇怪地对视一眼:没看见他们什么时候出去了。他们帮忙把两缸水化满,又用车拉了几趟,放到仓库里用干净的朔料布盖好——这一大堆冰块足够用上好一阵子了。

红霞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算他们有良心,谢啥谢。他们有的是力气,大小伙子刨这点冰还不跟玩似的。再说了,水都快让他们用没了,刨点冰还不是应该吗?”李姐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一会饺子馅和面都弄好了。包饺子大家一起动手,会包的都要上手。

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了,什么形状的都有。管它呢,反正是饺子就比馒头好吃。

那边几人喝得兴起,划起了拳:“八匹马呀,六个六呀。”粗大的嗓门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边几人凑在一起唱起了时下流行的歌曲:“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唱着唱着,铁柱他们放下酒碗跑到食堂中央一块空地跳起了迪斯科,边唱边摇。其实,他们哪会跳啥迪斯科呀,就是在那瞎摇。热烈的气氛感染了所有的人,又有几个人也加入进来,借着酒劲东摇西晃瞎蹦跶。

老阮只吃了些饺子,很快就吃完了,坐在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疯。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他刚参加工作来这里的时候,还都是人工作业。现在一色的机械化,油锯取代了弯把子锯,拖拉机取代了老牛套子,绞盘机取代了用人抬、用捅钩装车。生产大大提高了不说,而且也降低了危险系数。他见证了老林深处发生的一切,他非常的满足。

看工人们玩的起劲,指导员也没说什么。自从冬季会战抢任务以来,工人们没有一刻是轻松的,始终紧绷着神经。他们每天早出晚归,身体也极度疲乏。任务完成了,明天也不用起得太早,八点出勤就可以了。今晚就让工人们好好地放松一下。

吕林看大家伙玩的正高兴,趁没人注意,借着酒劲,大着胆子走进厨房对红霞说:“刚才去库房不小心裤子被铁丝刮坏了,我的针线找不到了,把你的借我用用啊?”

红霞想了一下说:“那我给你缝吧。”

吕林假装有点勉强地说:“也行。”

红霞说:“我去拿针线。”

吕林心里一阵欢喜:“那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走回了宿舍。

此时,宿舍一个人都没有。吕林找了一条裤子,看了看床铺下面有一个铁钉露出了头,就拿起裤子用力一刮,刺啦一声划出一个小三角口。他干完了,心里竟然有点紧张,手心也冒出了汗。

只听一阵脚步声,红霞拿着针线走了进来。她看吕林拿着裤子怔怔地站在那儿,就说:“给我吧,我几针就缝好了。”

吕林想说点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之前想好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不知所措地站着。红霞坐在大铺边上的一个方凳上,低着头认真地一针一针地缝着,光滑细腻的脖颈在灯光的照射下就像羊脂玉一样。吕林看得有些意乱神迷。他忽然发现有几根柔软的发丝贴在了红霞温婉如玉的脖颈上,他不允许这么精美的艺术品上有一丝瑕疵,就想偷偷地在红霞不知道的情况下拿下来。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悄悄去捏,还没捏到头发,手指肚就率先碰到了红霞的脖颈。红霞浑身猛地一颤,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一股电流从脖颈涌向全身,便停下手里的活,猛地抬起了头,发现吕林正看着自己。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喷薄而出。红霞有点不知所措。面对红霞惊慌的样子和微微张开的嘴,吕林内心就像有一股股热浪直冲脑门,强大的热浪让他有些晕眩,他猛地伸出双臂,一下子把红霞从凳子上拽起来涌入怀中。红霞挣扎着想摆脱,吕林的臂膀是那么有力,让她动弹不得。吕林看着红霞红润柔软的嘴唇,内心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低下头轻轻地吸吮,就像在吸吮一颗红红的樱桃,是那么的诱人,但又舍不得吃掉。红霞在吕林的怀里感觉浑身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她放弃了挣扎,热烈地回应着。两颗年轻的心在这原始森林深处一同跳动着,他们的激情似乎要点燃这满山遍野的冰雪。

夜晚,吕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工友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一种让人恶心的酒味从他们嘴里随着呼噜声溜出来,给屋里的空气又加了一份佐料。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宿舍的地面上,仿佛月光也被这难闻的味道污染了,变得乌突突的,不再那么圣洁明亮。

忽然间,红霞向他走来,羞涩地看着他。他急忙迎上去,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喝、喝......”吕林一机灵醒来,原来是一个梦。他真是恨死了这个说梦话的家伙,真想上去揍他一顿。然而,他坐起来观察一圈,却不知道是谁说的。他再也无心睡觉,回味着自己的嘴唇和红霞那红润柔软的嘴唇合在一起,仿佛融进了彼此的一生一世,心里泛起一阵阵幸福的波澜。

这天,红霞发现达子香的一个花苞裂开了一条缝,窄窄的缝隙里面漏出了娇嫩的粉色。这一丝粉色就像一缕希望之光,让她一阵欣喜。在这目所触及的地方,都是白雪的世界里,多了一丝粉色点缀着这个洁净的小屋,是那么浪漫那么安宁。

吃过早饭,吕林从兜里拿出一把糖塞给了红霞,红霞一看是大白兔,高兴地问:“哪来的糖啊?”

吕林温和地说:“我让运材车司机从阿里河买的。”说完就大步流星

奔向车库。

红霞看着吕林的背影,一种甜蜜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一个上午红霞的嘴角都挂着笑容。李姐奇怪了:“你捡着宝了?”

已经快一点了,还不见工人们回来吃午饭。李姐嘟囔着:“都几点了,咋还不回来呢,都不饿是咋地呀,就是再忙也要吃饭吧。”

红霞心里七上八下地,也说不出来是怎么了,就觉得心里发慌:“是不是有啥事呀。”

李姐张口就说:“能有啥事,抢任务的时候都没啥事,何况这时候了。我都饿了,咱俩先吃饭吧。”

红霞一想也对:“兴许是谁的车坏了,大伙帮忙修呢。”

“老阮大哥吃饭了。”李姐喊了几声,也没见老阮的人影,又嘀咕起来,“这人跑哪去了呢,咱俩吃着等,说不准一会就回来了。”

红霞猛然想起来,已经有一会时间没见到老阮了,便问:“李姐,老阮大哥只要没事就在食堂给咱俩帮忙,今天去哪儿了,我半天都没看见他。”

“管他去哪儿呢,也不能饿着肚子等啊。”李姐说着就盛了半碗菜递给红霞,俩人边吃饭边说话。工人们都没回来,工队里只有她俩,难得的清静。

红霞吃了一口饭,问道:“李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和赵哥结婚呀?”

李姐一下来了精神:“我和赵海商量了,想在夏天七月份结婚,那时候有几天检修机器,工队不忙,比较轻松一些。”

红霞又问:“那你俩把家安到哪儿呀?”

李姐不加思索地说:“就安在咱们工队。”

“咱们工队?”红霞有点吃惊,紧接着说:“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俩让地方。”

李姐笑道:“傻丫头,不用你让。到时候让你赵哥在食堂的房东头接一间,立上几根柱子,围上两层塑料布就成了。”

红霞一听表示反对:“李姐,不行吧,大冬天会不会冷啊?”

李姐不屑地说:“冷也冷不到哪去。要说冷天,也就十二月份和一月份这两个月冷点,坚持一下就过去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和吕林咋样了。”

红霞有些害羞,掩饰道:“哎呀,李姐,我俩啥事也没有,别瞎说。”

李姐盯着红霞问:“没事你脸红啥呀,丫头片子还想糊弄我。我早看出来了,是不是处对象了?”

红霞被李姐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说:“你可别瞎说,没有的事。”

掩饰归掩饰,吕林已经占据了红霞的整个身心。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吕林的情绪就影响着她。吕林高兴,她就高兴;吕林不高兴,她也跟着难受。她还莫名其妙地牵挂他,吕林的身影、笑脸还会时不时地在脑海里出现。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吕林。

李姐可不饶她:“没有的事?你骗不了我。我可告诉你,吕林这小伙子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身体好、人品好、能吃苦、干啥像啥,这样的人可不多啊!”

红霞若有所思:“让你一说,他哪哪都好,还没有缺点了呢。”话是这么说,可是她心里欢喜。仔细想想,还真没发现他的缺点。要说缺点嘛,就是整天满身油污,太脏。但是,在这里也算不得毛病。吕林不怕苦、不怕累,身上的那种刚毅让她佩服。她已经完全接受了吕林,内心充满了期待。

“他们那是干啥呢?”李姐忽然问了一句。红霞隔着窗户往外一看,就见小强和几个人匆匆跑进宿舍,拿了点东西又跑了出来。

“啥情况啊?”红霞小声嘀咕着,心里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每天下班他们都是直奔食堂,而且是人还没进院子就能听见他们说笑打闹。

俩人懵了,急忙开门出去。红霞着急地问:“咋就你们几个,他们呢?”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院子里安静的可怕,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阵恐惧突然向她袭来,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往那个地方想。

李艳琴大声喊着:“咋了,出啥事了,你们说句话呀!”

快到中午的时候,吕林沿着伐区的集材道把车开到山上,看到集材道两边的树林里,被伐倒的落叶松躺在厚厚的积雪中。一棵棵的落叶松褐色的树干又粗又直,便兴奋地对铁柱说:“这点木头真不错,拉完这一趟就该回去吃饭了,多栓它几根。”

铁柱答应着下了车。他捆完原木后,朝着车里的吕林挥手示意,吕林一边向后看一边往大铁板上绞原条。当把原条全部绞到背上的时候,他不经意间透过稀疏的‘林墙’,往隔壁的集材道上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林墙”——是两个集材道之间相隔的树林。两个集材道之间的距离一般都在五十米,大的树木都已经伐倒了,剩下的多是一些小树。这个季节没有树叶,所以能看得很远。

就见宝生低头正忙碌着什么。他的师傅曹福坐在车里,车一会儿往东拧一下,一会儿又往西拧一下,一会儿往前走一步,一会儿又往后退一步。吕林看见宝生身后有一棵歪脖大树,树叉上挂着一个又粗又长的枝丫。这被工人们称之为“吊死鬼”的枝丫,随着风不停地荡来荡去,再加上拖拉机不停地碾压地面,后面的原条拖蹭树身,车每挪动一下,“吊死鬼”就大幅度晃动,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

吕林一把推开车门,大声喊:“宝生——快躲开,危险!快躲开——”

由于拖拉机的噪音、再加上山上风大,脚下踩着的积雪也会发出声响,宝生又戴了棉的安全帽,任凭吕林怎么喊,他都听不见,仍然低头继续忙碌。吕林顾不上多想,跳下车一边朝他跑一边继续大声喊,头上的安全帽被树枝刮掉了也全然不顾。那车又往前挪了一下,后面拖着的原条上伸着一根没打掉的枝丫刮了树干一下,随着树梢猛烈晃动,“吊死鬼”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吕林见状顾不上多想,一个健步冲上去,一把推开宝生。由于躲闪不急,坠落的“吊死鬼”不偏不倚砸在他的两条腿上,他晃了晃,一下子扑倒在了雪地里。

被吕林推到一边的宝生从地上爬起来,大哭着呼叫吕林的名字。铁柱也跑了过来,和宝生两个人把压在吕林腿上的大枝丫挪开,曹福慌忙从车上下来。吕林强忍住疼痛说:“没事,叫唤啥。”说着伸了伸胳膊:“看是不是没事。”说着用双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可是他的两条腿钻心地疼,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强一口气跑回装车场。装车场内有一部和队里相通的电话,老阮年纪最大,在他心里,老阮就是万能的。老阮接到他的电话,顾不上跟红霞她俩打招呼,直奔山上。

吕林被送到了阿里河镇人民医院。

等待消息的红霞,每天每时,一颗心揪在嗓子眼。

几天以后,队长带回消息。由于吕林的双腿被砸成粉碎性骨折,加之天气寒冷,工队距离阿里河太远,把他送到阿里河人民医院的时候,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导致他双腿高位截瘫。

红霞听到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脑袋嗡嗡响。

“反正你俩的事也没咋样呢,要我说,干脆断了得了,真要是结了婚这日子可咋过呀!”李姐絮絮叨叨地说着。

红霞心里乱糟糟的。

以后的几天里,精神恍惚的红霞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不停地干着活,一刻也不让自己停下来。菜刀明明就放在这里,可是却找不见了,刚把盐放到锅里,一转身就又放了一把。

这天晚上,红霞呆呆地看着桌上罐头瓶里盛开的达子香、没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这大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她的脑海一次次回放,一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压在红霞心里的那块阴云也逐渐消散。

红霞心里打定了注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红霞收拾好背包,站在公路边等运材车,她要搭车去阿里河。她要去找吕林,对他说:“咱们结婚吧!和李姐他们一起举办婚礼。”

风中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不经意间,四周阳面山坡上的积雪已经不见了。远远望去,山上虽然还是一片枯黄。但是当抬头的刹那间,似有浅浅的青色抹入眼帘,再仔细看去,不见了青色,视野里还是一片枯黄。在若有若无的色差中,似有点点红色隐在大山之间。那是含苞待放的达子香。

公路下面那条河的冰面也被禁锢一冬的河水撞出一道道缝隙,河水一身轻松地奔跑着,发出悦耳的呼声。这就意味着以后的日子里,大家不用为吃水发愁了。

阳光穿过树林洒在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上,洒在红霞身上,洒在满山遍野的达子香上。一阵风带着山野的清新和达子香特有的甜香,被起伏的松涛传遍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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