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娟
叮铃铃——
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起,小玲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她背着妈妈缝制的花书包一路小跑,两条小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系在辫子上的粉红色头绫子就像两个蝴蝶追着她飞上飞下。
她跑进家,把书包往炕上一扔,扑到水缸前,舀了半瓢凉水一口气灌进肚子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小玲、小玲,走呀。”这时就听到有人喊她。
“哎——”小玲脆生生地应着,快速走到院子里,刚才灌下去的凉水还在胃里晃悠,走得急了,变跟着脚步“咣当咣当”地响。
抬眼一瞧,邻居家的小琴和小梅已经在院子门口等她了,就随手抄起墙边的一个筐,才迈出一步,觉得有点小。扭头一瞥,柴火跺旁正歪着个大筐,就把手里的小筐一丢,小筐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个旋,转滚到了一边。小玲甩开大步跨过去,抄起大筐就往外跑。
“快点!磨磨蹭蹭的干啥呢!”小琴嘴里咬着半块大饼子,不耐烦地嚷嚷,另一只手拎着个大筐,在地上晃来晃去。小梅挎着个小筐,衬得她整个人都秀气了几分。这是她们雷打不动的约定——每天放学后,结伴去后山采猪菜。
大兴安岭的夏天短得就像一阵风,可大山从不小气,鲜嫩的野菜漫山遍野,等着人去采。她们挎着筐,一头扎进了小林场后面的密林里。这个小林场被连绵起伏的群山环抱着,七十多户人家就窝在这小小的山坳里,守着青山过日子。
“啊——”小琴突然一声尖叫,惊得树上的小鸟扑棱棱四散飞逃,草丛里的蚂蚱也慌慌张张蹦到筐沿上。低头一瞧,原来是刺玫果树的尖刺勾住了她的裤脚,三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这儿的野菜又肥又大,而且种类繁多——黄瓜香、四叶菜、鸡爪菜、燕子尾、鸡冠菜,挤挤挨挨地铺满了山野。还有各色的野花,散落在草地上。她们一会采猪菜,一会觉得不远处的那一朵红花好看,就跑去采花,她们在齐腰深的草里扑通。
“快看!这个蝴蝶咋这么大!颜色真漂亮啊!”小玲扔下手里的野菜,扯着嗓子喊。
小琴和小梅闻声望去,只见那蝴蝶足有成人巴掌大小,宝蓝色的翅膀上还有金黄色的斑点,在夕阳底下闪着细碎的光。
“莫不是仙子变的吧?”小梅惊叹出声,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般模样的蝴蝶。小琴也看得眼睛发直,正出神时,就见那蝴蝶不高不低地飞着。
“追呀。”几个孩子齐声喊着,踩着野草疯跑起来。蝴蝶却不紧不慢,眼看要追上了,忽地一下飞得高高的,把人远远甩在身后。小玲刚要泄气,蝴蝶竟又慢悠悠落进草丛。她们立马来了劲,又追着跑起来。这只蝴蝶好像有意捉弄人,飞飞停停。引着她们穿过密密匝匝的灌木丛,绕过伐木工人留下的老树根。
追着追着,眼前忽然亮了起来——她们跑出了树林!大田像块绿绒毯铺到远处的山脚下,而毯子里鼓起个白花花的大棚,塑料布被斜阳照得发亮,像块巨大的冰糖。
“是黄瓜!”小梅眼尖,指着大棚缝隙里漏出的绿影子。
这里温度低,下霜早,寻常的菜根本熬不到成熟,就被秋霜冻死了。也就白菜、土豆生长周期比较短、而且耐寒的农作物,才能在山里扎下根。林场领导为了改善职工的伙食,就建了一个大棚,种上一些豆角、黄瓜这些稀罕菜。
小玲她们一溜烟跑到大棚前,几个小脑瓜凑到棚门口张望,木插销虚掩着,里面飘出的水汽混着瓜的清香,馋的她们直咽口水。看看四下没人,小玲伸手轻轻一推,塑料布摩擦的“沙沙”声格外刺耳,吓得她们屏住呼吸,生怕被别人听到。
钻进大棚的瞬间,她们都看呆了——黄瓜架搭的高高的,碧绿的藤蔓缠着松木小杆往上爬,顶梢的卷须快触摸到棚顶了。巴掌大的叶子下,坠着一根根水灵灵的黄瓜,有的顶着嫩黄的花、有的还挂着小水珠。大的有一尺多长,小的才指节长,她们哪里见过这么多黄瓜,眼睛都看直了。
“快摘呀。”不知道谁急火火地喊了一声,小琴干脆把筐子往地上一扣,想倒空里面的猪菜,可那些带着潮气的野菜像生了吸盘,死死粘在筐底,怎么抖都不掉。她憋红了脸,铆足了吃奶的劲儿,攥住筐沿狠狠往地上砸了几下。
“哎呦你疯了!动静这么大。”小梅的声音发着颤,一边慌张地往大棚里面跑,一边回头催她,眼睛还警惕地瞟着棚门口的动静。
小琴这才慌里慌张钻进身旁的黄瓜架,一股清香袭得她大脑顿时清醒,看着绿莹莹的黄瓜上布满小小的嫩刺,仿佛一碰就会出水一样。她顾不上细瞧,伸手抓住一根最粗的,使劲一揪,黄瓜是揪下来了,那棵黄瓜秧子也猛地向地面倾斜,藤蔓扯出细碎的呻吟。小琴哪顾得上这些,拿起黄瓜就往嘴里塞,刚咬下去,满口的清甜汁水瞬间炸开,脆生生的果肉带着沁凉的爽利,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她腮帮子鼓鼓的,嘴角淌着汁,可耳朵却没闲着,一边嚼,一边支棱着听棚外的动静,生怕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来。
小玲的手心里都是汗,她踮着脚够高处的,总觉得高处的更大、更清甜。汗顺着额角滚下,流进眼眶里,刺得眼睛生疼,涩得睁不开。就用袖子抹一下,粗糙得布面蹭过汗津津得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疼。可这点疼算什么?一低头,瞥见黄瓜架底垂着个又粗又大的家伙。她急忙猫下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攥住瓜身,轻轻一拧,便把那沉甸甸的黄瓜放到筐里。
转身的功夫,又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撞进眼帘。刚伸手碰到那冰凉凉的瓜皮,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黄瓜竟自己齐腰断了。小玲顾不上心疼,抓起断瓜塞进嘴里,冰冰凉凉的清甜裹着脆生生的口感,比三伏天的冰棒还过瘾。
正在她们手忙脚乱,满棚子都是清脆的咀嚼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时,棚子外突然炸响一声怒吼:“谁家的娃子!敢偷黄瓜!”
那声音惊雷似的,震得棚顶的塑料微微发颤。是侍弄大棚的李爷爷回来啦!
小梅吓得魂飞魄散,起身就往外跑,冷不丁被脚下横生的黄瓜秧一拌,身子猛地打了个趔趄,一只布鞋被藤蔓勾掉在地上,她浑然不知,跌跌撞撞往外跑,早把愣在原地的小玲抛在了脑后。小琴挎着半筐大小不一的黄瓜,吃力地钻出了黄瓜架,看到呆若木鸡的小玲,扯着嗓子大喊道:“快跑啊!”小玲这才回过神来,就像被野猫追的耗子,往棚外蹿去,塑料布被撞得哗啦作响。
“小兔崽子们,都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李爷爷跺着脚,吼声震得棚顶发颤。可话音刚落,又传来他急火火的吆喝:“慢点跑!当心摔倒,这几个丫头片子!”
小玲不敢走门口的那条小路,怕李爷爷追上来,她一手拎着筐,一手攥着咬了一口的黄瓜,猫着腰一头扎进了小路旁边的草丛。狗尾草的尖叶扫过滚烫的脸颊,蒲公英的绒毛糊满了裤脚,她只顾低着头往前冲,草叶抽得耳朵生疼,她全然不顾。筐底不时地刮碰着草地上的塔头。瘦小的身子几乎是拖着筐在跑,深一脚浅一脚,就像踩在棉花上。耳边全是风的呼啸,还有李爷爷那仿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小玲的心“咚咚”地擂着鼓,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被抓住,要是被抓了,别人都知道我是小偷了。”她怕的浑身发抖,一只手拼命拨开挡路的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刻,她后悔的要死,为什么要到大棚里去、又为什么要馋那几根黄瓜?
突然,一只蚊子“嗖”地飞进嘴里,喉咙猛地一紧,又麻又痒的触感瞬间蔓延。慌乱中,一脚踩在一根小木棍上,小木棍顺着脚底一骨碌,她“哎哟”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再也跑不动了。她把头埋在乱草丛里,捂着嗓子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混着汗水噼里啪啦往下掉。
这时,就听耳边传来一阵“飒飒”的脚步声,小玲吓得浑身发抖,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哀求:“李爷爷,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我爸知道了会打......。”
“哈哈哈哈——”一阵憋不住的笑声炸开,那笑声分明是小琴和小梅的!小玲悄悄侧过头,斜着眼睛往上一瞅,只见小琴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小辫子也刮散了,筐子歪倒在地上,几根黄瓜滚得满地都是。小梅更夸张了,干脆扔了筐,笑得在地上直打滚。
“好啊,原来是你们俩。”小玲气鼓鼓地喊着,一骨碌跳起来就追。小琴腿脚快,哧溜一下闪身躲进了旁边的一簇刺玫果秧后面。小梅一瘸一拐的,没跑两步被小玲一把拽住。她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两人“噗通”一声摔倒在草地上。小梅嘴里还呛进了一撮草叶,梗着脖子直咳,小玲压在她身上,她急的乱蹬腿。一旁的小琴见势不妙,赶忙跑过来帮忙,谁知跑的太快收不住脚,“哎哟”一声,整个人砸在了她俩的上面,三人瞬间叠成了个“人摞”。笑声、打闹声穿过晃动的草丛,向四面八方扩散。
忽然,又传来李爷爷的声音。她们吓得立马没有了动静,大气不敢出,屏住呼气扒开草丛探出头。远远看见大棚门口,李爷爷带着草帽,白色的衬衫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耀眼。吆喝声顺着风飘过来,早没了火气,倒像跟谁在唠嗑。她们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李爷爷压根就没追。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满头草屑,脸上还沾着泥印子,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就并排躺在草地上,嘴里嚼着黄瓜,透过草尖看着湛蓝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絮,像一汪刚从大兴安岭溪涧舀起的清泉,清透晃眼,看久了便觉得浑身都浸着凉意,连眼神都要被这蓝润化了。
“我的鞋子呢?我的鞋咋没了。”这时小梅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道啥时候跑丢了,急的哭了起来。
“别哭了,不就一只鞋吗?多大点事!把我的给你穿。”小琴瞅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嘴上不耐烦地嘟囔着,手已经伸到鞋帮上。
“别脱,别脱,咱们顺着原路找一找,也许能找到呢!”小玲连忙开口劝道。
“这去那找啊,刚才跑的跟疯子似的,鬼知道丢在哪儿了!”小琴噘着嘴,满脸的不情愿。小玲没有吭声,直起身子去拉还在抹眼泪的小梅。
小梅站起来,刚一迈步“啊——”的一声跌坐到了地上。小玲和小琴急忙蹲下,只见小梅抱着那只没鞋的脚,袜子不知道啥时候刮了一个大口子,脚上血迹模糊,小梅又开始大哭起来,一声声喊疼。
小琴一把扯下小梅的袜子,小梅疼的尖叫:“你干啥呀!”
“嚷嚷啥?我看看你的脚!”小琴大声回了一句。
小玲看到小梅的脚被草棍刺破了好几处,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衣服:“快,把脚包上,要不你咋走路?”
“嗨!把我的鞋给她穿上不就得了,你不穿外衣还不被小蚊子给咬成满身大红包呀!”小琴说着又要脱鞋。
“那可不行,没有鞋你不也被草棍扎吗?到时候也走不了路了!”小玲一把按住她的手,“先包上,等找到了鞋就好了。”
小琴撇撇嘴,嘟囔着:“行吧行吧,听你的。”心里满是牢骚:哼,等会被蚊子咬的满身大包,看你还嘴硬。
小玲用衣服把小梅的脚裹的像个粽子,然后把小梅拽了起来。虽然走起路来不舒服,但是总比没鞋强,最起码不会被草棍扎了。
她们张望着,见一溜歪斜的草迹,正是方才慌不择路时趟出来的。她们小心翼翼的往回摸去,可是都要到大棚跟前了还是没看到鞋的影子。她们不敢再往前走了,趴在草丛里,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往大棚那边瞅。只见李爷爷进进出出的,嘴里还嘀咕着什么,一会又站在大棚门口,抻着脖子往远处张望。她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死死地趴在草地里,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忽然瞧见李爷爷手里捏着个东西,还朝她们埋伏的地方扫了几眼,她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慌忙把头埋进草丛,恨不得把整个人都钻进地里去,生怕被发现。可李大爷只朝这边踱了几步,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的一个塔头墩子上一搁,然后哼着走调的梆子戏,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了大棚。
“鞋!我的鞋!”小梅惊喜的差点跳起来,被小玲一把捂住了嘴。
就见小琴已经像只小豹子似的,贴着地皮往前挪,双手撑着身子,尽量把动静压到最小,可草叶还是被蹭得沙沙的摩擦响。小玲和小梅吓的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琴洋洋得意地捏着那只鞋,像个凯旋的战士,又一点点爬了回来。小梅迫不及待地解下裹在脚上的那件红格子衣服还给小玲,慌慌张张把鞋套上,脚底传来的踏实感,让她舒服得差点喟叹出声。她们也顾不上被发现了,一溜烟地跑回到刚才放筐的地方,拎起就跑。
李爷爷探出头,笑眯眯地嘟囔着:“这几个小丫头片子。”
那天的猪菜终究没采满筐,但是每个人的裤兜里都藏着根小黄瓜。
晚上,小玲躺在被窝里,总觉得耳边还有风声,眼前晃动着攀到棚顶的黄瓜藤。她忽然懂了,原来最难忘的,不是偷来的那几口清甜,而是草地里奔跑时,风裹着童年的笑声,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