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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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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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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桃皇后”

1981年,那时候的“万元户”三个字比鞭炮还响亮,比过年还解馋。

皖浙交界的天目山,新谷岭村子藏在云褶子里,一条机耕路,像被斧头劈开的白线,环绕在陡峭的群山之间。

这年的腊月二十三,山雾从山缝往上涌,把整座岭子泡得发涨。村民赵明福开着新买的新“东风”140卡车,大车灯劈开白茫茫的山雾,柴油烟一股黑一股蓝,像一条刚刚睡醒的乌龙。他按了几声喇叭,大灯照得尘土发亮,他让车子轰隆隆响起一阵子,才把车子熄火,把卡车停在自家的楼房的院落。他跳下车,呢子大衣的铜扣子叮当作响,肩头落着未干的雪花。他生的阔脸高颧,一笑,牙龈全露,哈出一口气,瞬间凝成白雾。声带里面带着铁锈味:“新谷岭的乡亲们,今年我赵明福给大家拜早年啦!”

村里人陆陆续续来看这辆崭新 的卡车,露出羡慕及嫉妒的目光,人群里面,老队长高建山说道:“赵老板,以后咱们村里的毛竹运输就交给你了”,赵明福笑道:“老队长,这还用说吗?咱们当年在大河里,将毛竹放排运输多么难啊,如今,有了这玩意儿,不用在冰冷的水里受那种罪啦”,他打开车门,把一条“阿诗玛”香烟拆开,给村子有头有脸的人,每人一包。

高队长已经五十开外,鬓发染了一层霜,穿着一身蓝色呢子褂子,满脸笑容,说道:“你发财,我沾光,你吃肉,我喝汤”,连忙把那包烟塞进口袋,“侄子给我的香烟,我领受了”,右手扶一扶口袋,左手夹住明福递来的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这烟,抽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香喷喷”

这时,山桃拎着一菜篮子衣服去河边,赵明福的眼睛像是闪电一般,打量着她,乌发被山风撩开,露出一弯新月似的细白,眉不画而翠,唇不点儿朱,偏生两颗眸子蒙着雾,仿佛山里的仙人初出化人,还没有学会藏住怯意,雪色映在她的脸上,连冻疮都变成两朵浅浅的桃花,惹得村里的小伙子不敢大声喘气,只怕吹化了她。

赵明福看了眼睛发直,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这是咱们村里的“红桃皇后”,也只有赵老板般配,这叫“郎才女貌”,赵明福心里美滋滋的,把阔脸对着高队长,脸上被升起的阳光镀出一层铜光,仿佛自己成了戏台上的状元郎。高队长心领神会:“这顿喜酒咱可是吃定啦!山桃这丫头有福,”他恨自己老婆丑,没有生出像这样漂亮的女儿,高攀桂枝,不然,哪有你“红桃皇后”的份!

第二天,赵明福家的院子,杀过年猪了,邀请村里亲戚长辈,还有大媒人高队长做媒,摆了十几桌杀猪酒,喝得满脸通红:大声吆喝,过年后,我把咱们村里的“红桃皇后”娶回家,给我做“压寨夫人”。众人起哄,山桃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看见自己穿了一件红棉袄,有点短,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打扑克,哥哥告诉她,红桃皇后最大,可是最脆弱。她娘笑着说道:“山桃命好,能够攀上万元户,死也值了”她接着话题一转,说道:“过去咱们农村人结婚是三转一响一卡啦,(三转: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收音机,一卡啦:照相机)已经淘汰了,现在,时尚三金,旅游结婚”。她的头发吹得像一把枯草,电灯光照在脸上,显出两道深沟,沟底沉着几十年的苦水,一咧嘴,就像要溢出来。她消瘦的能数清肋骨,却偏偏套上一件男式棉袄,油渍结成硬壳。皱纹夹杂着烟味,看人先看脚上的鞋,再盯着手腕看有没有戴手表。掏手帕擤鼻涕,露出腕上褪色的蓝线——那是当年公社粮站捆救济粮的,解下来时在皮肉上勒出永远消不掉的红痕。"

赵明福好像此时明白了山桃娘的话意,“婶子,您老尽管放心,过了春节咱就带山桃去上海”

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他带着山桃去县城吃第一顿西餐,一盘子番茄炒鸡蛋盖在米饭上,饭后,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只红绒小盒子,啪地掀开,一条金晃晃 项链刻着“上海老凤祥,足金,50克”,赵明福把项链绕到她的脖子上,指尖故意蹭过她的锁骨。山桃红着脸。还有一条是给岳母大人买的,露出了接口处的白铜,足金只是镀金,不知道他昨夜是从哪个小贩子手里买的水货,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赵明福把她楼在怀里,手掌抚摸她的小腹,声音低得像是哄骗:“有了孩子,什么都有了”,窗外,过年的鞭炮的残红被车轮碾进泥土,像一滩被踩碎的誓言。赵明福第一次摸方向盘时,县城驾校教练把烟灰弹在他手背上:'穷山沟的,学会这个够吃一辈子。'后来他总在熄火后,反复擦拭那块烫疤,直到某天用镀金项链盖住了它。赵明福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烫疤。这疤让他想起十八岁放排的日子——天目山的春汛来得急,原木在激流中像发狂的巨蟒。他光脚踩在湿滑的木头上,脚趾缝里嵌着腐殖质和碎蚌壳,腰间的麻绳勒进皮肉,血混着江水锈在裤腰上。有一回排散了,他被甩进漩涡,灌了满肺冰水,抓住岸边树根时,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棕绳。后来他在公社粮库当临时工,扛两百斤麻袋上跳板,脊梁弯成一张拉坏的弓。直到看见粮站主任的儿子开着"解放牌"进出大院,车辙碾过他晒裂的背脊影子,才咬牙用三年血汗钱,换了张驾校录取通知书。

远处,一位烫发女郎,名叫林芳,在和赵明福眉来眼去,她坐在卡车驾驶室,车窗摇下一半,卷烫的头发蓬成爆米花,喷了过量的发胶,硬得能敲出声响,口红是猩红的,溢出唇线,像刚刚咬过生肉。指甲涂金,夹一支薄荷香烟,烟灰掉落在风里,雪地上烫出点点黑孔,她看人的时候下巴先抬,眼尾扫过去,三分笑七分凉,像在掂量你能换几个筹码,走路屁股扭扭捏捏的,夹杂着香水味,浓得连狗都会打喷嚏。

林芳是赵明福学习驾驶技术时候认识的,家住县城,父亲是花鼓剧团演员,母亲在文化馆上班,家里独生子女,在家待业,那时候他们就暗生情愫,并且提前偷吃禁果。他看见赵明福身边还坐着一位比她漂亮的女孩,心怀妒意,大呼小叫,几个街道穿着喇叭裤,花格衬衫的二流子跑来,“林姐,谁欺负你啦!”林芳努努嘴,几个人一哄而上,把赵明福打得鼻青脸肿,山桃只能哭着陪他去医院,伺候他一个星期,家里人还以为小两口去上海各地旅游了,这件事,赵明福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后来不了了之。

正月没有过完,山桃开始吐酸水,赵明福的卡车却停在县城的录像厅门口,尾灯红得像另一双眼睛。一天下午,山桃悄悄乘坐公共汽车来到县城,只见那部卡车驾驶室里面,烫发女人把口红涂在挡风玻璃上,画出一个歪斜的“心”字,山桃转身踩断一根枯树枝,声音脆得像她自己的膝盖。夜里,她在旅社取下那根铁链,影子晃得像一条死蛇。

转眼是农历三月三,山桃她娘来送酸笋,掀开锅盖,半锅冷红薯。她戳着山桃的额头:“金呢?银呢?”山桃低头,看见自己肚子隆起的弧线,像一座再也翻不过去的山。

月亮像被刀削过,薄得能割手,赵家客厅灯火辉煌,赌钱的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麻将牌摔在桌上,'红中'被油手摸得发亮。高队长突然喊了句'杠上开花',众人哄笑中,山桃听见后院母猪在拱食槽——和这些人吃席时一个动静。

高队长甩出最后一张牌,油光满面的脸突然转向后院:"听!母猪叫春呢!"众人哄笑中,他金牙闪着光,袖口还沾着去年杀猪宴的血渍。牌桌剧烈晃动,碰倒了山桃刚添的茶——就像三十年前放排时,他故意踩翻新媳妇的陪嫁木盆。此刻他鼻腔喷出烟酒混合的浊气,突然压低嗓子:"明福啊,当年要不是我那句'红桃皇后'..."话音未落,赌桌爆发出更响亮的笑浪,淹没了后院真实的闷响。他摸牌的手指粘着山桃早晨剥的笋壳碎屑,却浑然不觉地捻着筹码,仿佛在数说媒时收过的金戒指。

山桃打开乐果瓶,她仰头灌药,药滑过喉咙,热得像一把烧红的刀,苦得发甜,像小时候偷喝外用碘酒,却多了一股铁锈味,山桃想要吐,胃却先一步抽搐,仿佛有人拿火钳在里面翻搅。她突然想起腊月杀猪宴上,赵明福说'压寨夫人'时村民的哄笑,那时她偷偷掐红了手心。而今这双手正拧开瓶盖——原来从始至终,她连'皇后'都只是牌桌上的一张牌。她踉踉跄跄,扶着门框,木刺扎进指甲缝,她摸到门上新贴的‘妇女维权热线”,疼得她清醒了一瞬——

“不能死。”一个声音在耳后轻轻说,像是娘催她洗衣服,又像是小学老师念她的名字:明山桃,站起来回答问题。可是下一瞬,另外一个声音更加响,像卡车轰油门,盖过一切:“活着做什么?让人再笑一次?”,她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缩成一团,畸形的肚子,像是倒扣着的碗:里面盛着债,盛着羞辱,盛着娘骂她“赔钱货”的唾沫星子,影子在抖,她也在抖,影子不会哭,她却把嘴唇咬破。

一股热流顺着大腿往下淌,分不清是血还是羊水,她想喊,却想起赵明福醉醺醺的脸:“哭什么?老子给你买三金!”

原来从头到尾,她换来的是渣男的欺骗,她松开抠门的手,整个人倒下。好像耳边响起村里的孩子跟在后面唱“山桃儿,烂桃儿,谁捡谁倒灶儿(遭厄运)。。”调子比山风还尖。

山桃恍惚听见远处有喇叭声,像是当年公社宣传车在播'妇女能顶半边天',但随即被赌桌笑浪淹没。

月光照见褪色的计划生育标语,新刷的'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早被雨水冲刷出猩红底色。。

山桃娘家人挥舞着镐把与杀猪刀,在赵家大院示威,锅碗瓢盆被砸得稀巴烂。血点溅到新贴的春联上。这件事后来由公安局刑警队来人才平息。

二十多年后,赵明福因为脑梗进了敬老院。他痴呆的望着老家,嘴巴念叨着:“桃”、“芳”两个字。赵明福痴呆的嘴角淌下涎水,护工擦拭时发现他衣领里藏着片干桃花——薄如蝉翼,经络分明如血管。

我想起《诗经》里面的诗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作诗叹之:

四十胭脂渍旧布‌

桃枝空结薄霜途

项圈金蜕铜蛇冷

新桃已绽故枝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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