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母的脚只有三寸长,像一弯被岁月啃啮的月牙,月牙走过旧社会的青石板,也走过新社会的晒谷场。祖母那年已经80多岁了,月牙却停留在她五岁那年——裹脚布缠住她的小脚的时候,娘说:“脚小才能嫁得好”
最后这双小脚,停在二伯父家的灶间,她一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腌菜:雪里蕻经过她的手,哪怕只配一把盐,也能渗出清甜的回甘。
此刻,她用这双脚踮着,从堂前的木柱子上面取下吊了几年的老坛罐子,坛子上面蒙着灰尘,揭开盖子却喷出一股陈年的酸菜香,像是把旧时光腌制透了。
小爷爷是村里的屠户,四十多岁,小奶奶走了,二伯父才刚刚会走路,家里没有一个做饭洗衣服的怎么过日子?于是,在媒人介绍下,娶了这位祖母,没有再生养自己的孩子。小爷爷咽气那天,指着比她小十四岁的二伯父说:”你以后就和他们一起生活吧”,她抱着腌菜缸流泪:“我守了你四十年,到头来只剩下这口咸味”
二妈姓马,村里人背地里称呼她“马蜂”,爷爷走的第三天,她就进屋盘点家什,先是撸下小祖母出嫁时的银子耳环,再把腌菜缸搬到自己家厨房,锁起来,她笑呵呵的说道:“娘,你年纪大了,吃不得咸味了”,却把最咸味的一碗菜推到小祖母的面前。有一年天气大旱,生产队按人口分粮食,二妈和会计叽叽咕咕:“老太太,算半个人吧,反正她天天吃饭不干活,早晚可以吃点稀饭”,米缸见底时候,二妈舀出一碗碎米“节省点,孙子读书还需要好多钱”
天目山刚刚下起一场大雪,海拔八百米高的小村庄,屋顶像是撒了一层粗盐,天气格外寒冷,小祖母饿的瑟瑟发抖,去灶间找锅巴,锅巴早被二妈起来,只剩下一口空缸,缸底凝着白花花的盐霜,又被二妈撞见:“老不死的,连盐也偷”,碗摔在地上,碎片划破小祖母的手,鲜血滴进盐霜,像雪中开了一串梅花。
1982年立冬的晨雾里,公社大院的青砖墙沁着霜花。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中央一号文件,电流杂音中"联产承包"四个字格外刺耳。队长——小爷爷当年的杀猪徒弟,此刻正用油渍斑斑的拇指翻动社员花名册,算盘珠子在他手下发出骨骼摩擦般的脆响。"按政策..."他哈出的白气在镜片上结冰,"1980年12月31日前落户的才有资格分地。"
小祖母1953年的户口页从名册中滑落,像片枯叶飘到腌菜缸沿上。会计的钢笔悬在"备注栏"上方,墨水滴在"家庭成分"那栏的"贫农"二字上,洇开成一片乌云。最终写下"非劳动力"时,笔尖划破了纸面——那裂痕恰似当年裹脚布勒进血肉的纹路。
晒谷场的锣鼓声传来时,小祖母正用三寸金莲踩着缸里的腌菜。鼓点震得缸中卤水泛起涟漪,倒映出工作队发放的土地证。二妈夺过木槌在缸沿重重一敲:"听见没?新政策说了——"她突然模仿起广播里的官腔,"'丧失劳动能力者不参与分配'!"腌菜缸在嗡鸣声中,小祖母的裹脚布无声地松开了。
二妈说道:“队长英明,免得我们家落话柄”,从此,小祖母只剩下一口腌菜缸,几垄自留地,她每年就在上面种点玉米、蔬菜,维持生活。
去田野里拾稻谷,三寸小脚一挪半尺,一天拾不到半升,没有柴禾,捡松毛。
大年初一,我们在父亲带领下,踩着冰棱子,去和小祖母拜年,父亲挑着箩筐,一头装着大米,一头装着腊肉。小祖母的房门虚掩,她正把一双小脚泡在热水里面取暖,看见我们来了,她慌忙取下裹脚布,却怎么也藏不住那一弯变形的小月牙。她说:侄子,我还是和你们一起生活吧,你们孝道,生活苦是苦一点,但是,不会给我脸色看。我们说:好啊,热烈欢迎!
她临走时候让我拿笔写了一行字:“腌菜先腌心,心苦菜必咸;存善即存命,恶毒自食毒”,把纸条放在灶台上面。
她卷起铺盖,铺盖里面只有一双洗得发白的裹脚布。二妈倚靠在门框冷笑道:“腌吧,腌出金子也没有人吃”
雪地里,小祖母的脚印像两排细小的括号,括住一段被时代遗忘的旧事。她腌制的菜,我们带到学校上学读书时候食用,宿舍的同学们都说:你带的腌菜真好吃。后来,她教我母亲和姐姐腌菜,初揉:雪里蕻铺在竹匾上,粗盐如雪粒撒入叶脉褶皱,需顺时针揉搓至菜茎渗出淡绿汁液。这种以粗盐揉搓、阴干发酵的技艺,实为天目山山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天目九腌法"的活态传承。据有关资料记载,南宋时期僧侣便用此法贮存冬菜,其"重揉轻腌"的力道口诀,至今仍然作为非物质文化的传承。
正午摊晒于青石板,叶片蜷缩时迅速翻面,"偷懒的媳妇晒出黑斑,勤快的姑娘晒出金边"。祖母自言自语说道。
加花椒与橘皮,掌心发力要"重若裹脚,轻似梳头",揉至菜叶呈现琥珀色
悬于屋檐阴影处,借穿堂风阴干七日,"比大姑娘绣花还费时辰"
坛底垫粽叶,码菜时每层插一根高粱秆——"透气如人喘气,菜才不死"
小祖母九十大寿的时候,二妈,二伯破天荒来给她祝寿,小祖母说道:“人跟菜一样,腌制透了,才知道原来心是甜的”。 那年腊月,小祖母在我们家的土墙屋里合上双眼,她的鞋尖并拢一起,仍像一枚安静的月牙。
二妈五十多岁的时候,患了一种病,先是舌头发苦,再后来是胃里冒酸水,五脏六腑像是针扎一样的疼痛。她有时候梦见自己对小祖母的狠毒,临死之前,把小祖母的银耳环取下来,给了我姐:我对不起你奶奶,你替我腌制一坛子雪里蕻,味道淡一点,我怕苦”
后来,姐姐开了一家农家乐饭店,游客啧啧赞叹,说是饭店的腌菜的味道正,别具一格。还有许多游客抱着好奇心,想看一看三寸金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外孙女在直播间,把腌菜和三寸金莲的鞋子一起向客户介绍,获得许多粉丝。
队长在临终时几天几夜,就是咽不下一口气,发出像猪哼哼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在忏悔,十分难受。当地人按照土办法,拿来一只接猪血的木盆,取来小爷爷那把杀猪刀,放在床边,不一会就咽气。
如今,坛子还在,天目山的雪,在寒冷的冬天,时常落下,坛子沿口一圈细盐沫子,像旧时代女人缠过的裹脚布,被时间一层层解开。
三寸金莲早已化作尘土,却留下一句醒世谣:世界上最咸的不是盐,是人心;最毒的不是砒霜,是恶念;腌菜的人,最后把自己腌进了咸苦,存善的人,连旧时代的月牙脚,也能踩出一条回甘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