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目山的七月,梯田黄绿相间,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阳光像融化的铜水,浇在层层叠叠的田垄上。
晒场边的老槐树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树荫下堆着几把镰刀,刃口闪着冷光——那是为“双抢”准备的。 梁生一边走,一边摸出裤兜里那张被汗水浸软的成绩单,自己测算了考试成绩,一共是四百二十三分,这点分数还有水分,预计今年达到录取的希望非常小。
一阵山风吹过,稻浪翻滚,像是千万个摇头叹息的乡亲。
远处河里面传来"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潭水消暑。梁生走到河边,望着自己映在水里的影子,年轻的脸被波纹扯得支离破碎。他忽然想起几天前,考场里那支漏墨的钢笔,黑色的墨汁在试卷上洇开,就像此刻他眼前这片正在成熟的、无法逆转的稻谷。
梁生回到田埂上,影子被拉得好长,像一条不肯上岸的船。他蹲在田埂边,指尖划过那些将熟未熟的谷粒,稻芒扎得他掌心生疼。远处传来打谷机的轰鸣,和着男女们说笑的乡音,在热浪里忽远忽近地飘着。
爹和娘黎明起床,弯着腰在田里拔稗子,远远看见他,招呼他过去看看,娘给他递过毛竹筒装着的老鹰茶,说道:“梁生,喝口茶解暑,刚刚到家的?”,梁生点点头。
爹坐在田埂上,抽出旱烟袋,笑着说“今年稻谷有望丰收,你刚刚考试回来,好好休息两天,正好咱们家稻谷还需要养两天才完全成熟,再开始收割不迟”。
稗子拔完了。三个人前前后后,踩着柔软的田埂,梁生背着毛竹做的茶筒,边走边说了参加高考的情况,算是向爹娘一个交代。
梁生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一觉醒来,已是天明。娘已经上山打猪草,爹已经下地割青草垫猪栏。弟弟梁武、妹妹梁燕去外婆家里了,过两天回家帮忙收割稻谷。
他揉揉眼睛,推开门,开始洗漱。山雾像一匹未织完 的绸子,从山脊一路垂到村口的石板路。竹林在风里发出轻微的潮气,仿佛整座山在呼吸,刷着白色石灰,盖着石板的土墙房子,东一幢,西一幢的排列在群山脚下,烟囱吐出一缕缕白烟,像是谁用毛笔在宣纸上拖出的淡墨,清澈的溪水流过屋前,带着夜里被月光洗过的凉意。
一只老黑狗带着它的小崽子,窝在狗窝里面,小狗崽在吃奶。村里的女人拎着竹篮,到河边洗衣服,棒槌的捣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山里的日子,又翻开一页。
女人们喜欢利用在河边洗衣服的时间,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说笑笑,在石板上面搓洗衣服,棒槌捣衣服,丝毫封不住她们说笑的嘴巴,哪家男人帅,哪家女人不怀孕啦等等,也谈论一些精彩电视剧的故事情节,那时候,小山村的电视信号还不好,电视天线安装在屋头上或者大树上面。
她们这时候谈论最多的是刚刚结束的高考,虽然与她们毫不相干,但是,尽量找点新鲜话题,这样说笑才有滋味。
最喜欢家长里短的还是村里的媒婆吴婶,她四十多岁时,男人在山中砍毛竹不幸竹被蛇咬了,毒性发作死亡,留下一双儿女。靠她的伶牙俐齿,接了媳妇,女儿出嫁。一年四季,跑东庄,跑西庄,给村里的未婚的男男女女做媒,成功者十之八九,她的性格是刀子嘴,豆腐心。
一天早晨,吴婶正在剥毛豆,忽然看见马村的木匠,林铁柱拎着两包桂花糕来到她家门口,油纸透出“瑞祥糕点”招牌货,糕点是镇子最有名气的百年老字号,味道好,挺贵。林铁柱提着糕点来找吴婶时,兔唇在口罩下翕动如鱼鳃。媒婆扫过礼盒,声调陡然拔高:"马村张秀兰啊——会绣花!里里外外一把手,就是为人...不怎么直爽。"她把"直爽"二字嚼得意味深长。
次日吴婶摇着鹅毛扇踏进张家院子,望着晾衣的驼背姑娘笑道:"王村木匠嘴严如锁,活计可是'两个哑巴睡一起——没话说'!"秀兰娘拍腿:"话少好!当年他爹就是嘴巴快,说了大队干部虚报粮食产量,吃了亏。。。”
相亲日,电工钻在土墙留下个红纸糊的洞眼。铁柱墙外戴口罩,秀兰墙内绷直腰,隔洞相望竟都点头。婚礼那夜,木匠摘下口罩,秀兰的红袄卸去垫肩,两人愣怔片刻突然大笑。窗外的吴婶捏着谢媒钱,听见笑声才抹汗离去。后来村里人夸谁,总说"这娃嘴严"那姑娘“不直爽”。那些精心修饰的缺陷,倒成了最踏实的姻缘注脚,好像婚姻也能在这种谎话里开出幸福之花。
这时,只见吴婶煞有介事,放下手中的衣服,笑着对竹花说道:“你没有听说吗?老梁家的儿子今年参加高考了,我估计考不上,你看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或者铁匠”
竹花龇着牙笑道“听说,他喜欢上了丁老师的女儿,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人家丁老师家里的丁雪,是咱们班级的班花,又是校花,城市户口,婶子,你猜猜,我们给她取了什么绰号?”吴婶子探过头来,“小妖精,不要和你婶子打哑谜,你将来还要靠我做媒呢”, 竹花羞得满脸通红,说道:“丁雪喜欢穿着紫色的衣服,人又长得俊,我们干脆叫她紫丁香”。
“哈哈哈!”笑声与河水哗啦啦流动的声音拌合一起,飘向远方。
原来,丁老师的岳父母和他们一个村,丁雪读小学就住在外婆家,陪外婆打猪草,和梁生他们在田野里玩耍,在小河沟里面捉鱼摸虾,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城乡户口,像是一堵墙,把他们心里又无形分开。
转眼进了中学,尔后进入初三年级,女大十八变,丁雪越发长得漂亮,落落大方,每逢秋天,穿着时髦的淡紫色风衣,山风把风衣吹得贴在身上,像一枝抽条的紫丁香,她的成绩在班上是甘居中游。
暑假的一天,梁生和发小孙建宝,穿着草鞋,独轮车推着毛竹卖到供销社收购站,哼哼唧唧,大汗淋漓,路上,遇见骑着自行车的丁雪,梁生感觉难为情,看见自己穿着草鞋,样子有点狼狈,好像做贼似的,那种爱慕虚荣和自尊心,让他羞得无地自容,建宝玩笑说道:“人家是城市户口,不一定看中你,我看你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梁生那时候在班级是学习委员,语文、英语课代表,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人长得也帅,是班主任方老师的得意门生。
丁雪落落大方,走过来笑着说:“你们要是不嫌弃,中午就在我家吃午饭。今天正好我爸妈都去县城听课去了,尝尝我的手艺”。
建宝朝着梁生挤眉弄眼,说道:“那得看梁生是否答应”,朝着梁生努努嘴,梁生只好答应下来。他们卖完毛竹,就把独轮车推到学校那棵老枫树下边,来到丁雪家里,喝着茶,谈笑起来。
丁雪在小镇买来一些蔬菜,少不了肉鱼,再邀请住在附近的班级几个女同学来到家里,风风火火,做了一圆桌菜,说说笑笑,喝了饮料加地瓜白酒,谈到初中升学考试。大家认为,梁生肯定能够考上中专或者县城重点高中。他们也希望丁雪和梁生,最终走到一起。 后来,梁生果然不负众望,考取了县城重点高中。丁雪招工到一所外地卫校就读,毕业当护士。
不巧,最后一学期,代高中语文的严老师去当律师去了,学校临时请来一位初中语文老师代课,对于梁生来说,语文是最拿手的课目,结果,作文跑题,影响了后来几门科目考试心情。十年寒窗,眼看付诸东流。
那天他正推着几箩筐稻谷,顶着烈日,把独轮车刚刚停放在晒谷场,高中班主任汪老师,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来到这里,笑眯眯的说道,“你今年没有发挥好,再复读,有志者事竟成,来年肯定稳操胜券”。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班主任,说了家庭境况,汪老师点头默许,在家里一边劳动,一边复读。
从此,像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整天在房间看书,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今天,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在村口遇见爹从山中砍柴,累得气喘吁吁,毫不犹豫,放下手里的书籍,帮忙背起柴禾。
碰巧,遇见吴婶子,“哎呀,大学生变成挑柴郎了,大材小用啊,要不要我去做媒,和丁老师说一声,你呀,太可惜啦,说来说去,最主要还是户口问题”。
走了一段路,遇见卖豆腐的六婶,把扁担拍的山响,“听说,中专分数还差好多,在家里复读,让老师们都去喝西北风?自学成才,又有几个?”
七叔公蹲在大槐树下,叩着烟袋“你没有看见?那些大学生都是斯斯文文的,哪来的大学生会干这些农活?要我说啊,梁生,你还是乘早去和我弟弟学习木匠技术,吃三年苦,将来吃香喝辣的。咱们是农民子弟,离不开农村,除非你们梁家祖坟冒青烟喽”,一阵哄笑,梁生只好默默离开。
转眼之间,乡人武部的周部长来到村里,把征兵布告贴在墙上。
部队在征兵,梁生心里很矛盾,他将高考的事情丢在脑后。家庭情况已经刻不容缓,母亲最近病倒了,想到自己即使高考考取了,拿什么去读书呢?还不如自己孤注一掷,去部队当兵,有机会再报考军校,至少,衣食住行不需要操心,况且,还有一笔退伍安置费。
于是,他就和娘撒谎,说是去县城考试。其实,他报名验兵了,身体体检每样合格,等待通知。这次部队,有可能去参加自卫反击战。和他一起验兵的,大部分是初中毕业的,因此,他在这一批入伍的战友里面,算是佼佼者。
一次,梁生娘在河边洗衣服,遇见吴婶,两个女人谈笑起来,吴婶感念梁生一家,当年,他丈夫赵大春,在生产队劳动时候,梁生爹梁德喜像兄长一般的照顾他。尤其是她没了丈夫之后,犁田打耙,没有男人不行,梁德喜忙完自己责任田,二话不说,无偿给她帮忙。当然,少不了闲言碎语,他说“做人凭良心,身正不怕影子斜”。
上次,尤其是听了竹花说的情况,她想自己和黄老师是表姊妹,说不定能帮点忙。对于梁生高考失误,她是恨铁不成钢,想用激将法,促使梁生上进。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职业差别,好像一道无形的门槛。“龙配龙,凤配凤,老鼠子女会打洞”。对于梁生和丁雪两个后生,她心底喜欢,也是看见他们一块长大的。
梁生娘放下棒槌,笑着说道“吴婶,我打心眼佩服你,让人家隔洞相亲,如今过得怎样?”吴婶笑着说道“好着呢,你看看,人家林木匠就是有良心,我这身衣服,是他在杭州做装潢,买来的丝绸料子,他们两个现在有了一对儿女,相貌很体面,夫妻好得像是糯米团子滚芝麻,凭我这张嘴,天生能把弯的掰直,扁的画圆”
她神秘地说道“玉秀,你有没有听说你家梁生和丁雪好着呢”,梁生娘唉声叹气地说道“人家是城市户口,娃们还小,咱们农村人不敢高攀啊”
吴婶说道:“玉秀嫂子,这件事,你不要急,我自有方寸”
梁生娘说道:“咱们家梁生,今年没有考取,又不去学校复读,我看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她还不知道儿子已经报名参军。
丁雪父母通过区房管会租房,搬迁到镇子临街的小砖楼,楼上楼下两层,楼上是房间,楼下是客厅加小厨房,临河边,是一块菜地,围墙包围着,丁雪喜欢在河边看日出日落,真实体验到“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意境,尤其是夏天暴雨过后,远处天边一道彩虹,天边铺满彩霞,水光倒影,江南水乡特有的诗情画意,在小院子看书,空气新鲜。
此时,刚刚吃过晚饭,丁雪就去房间看书去了,她娘黄老师泡了一杯茶,放在丁老师桌子旁边,轻声叹气“老丁,这个傻丫头。。”她轻轻说道:“上次,我们两个外出听课,她还把人家邀请到咱们家里吃饭,独轮车放在学校,我后来听说了,真是丢人”,丁老师气得满脸通红,“都是你把她从小开始惯的”“啪”地合上《初等数学复习题集》,“农村户口,高考落榜,两样硬伤。”
话音未落,吴婶提着一网兜黄橙橙的柿子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丁老师,我给你送事事如意来了”,丁老师刚要起身,吴婶笑道“怎么了,做表姐的来,不欢迎?”只见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张卷边的《解放军报》,盖在那本《习题集》上,开门见山:“你先看这条,今年部队扩大招生,特别优先录取优秀农村入伍战士,梁生那孩子已经接到武装部入伍通知书,快要去部队,丁老师,你最懂政策——当兵考取军校,是农村娃鲤鱼跳龙门的正道,”黄老师说道:“梁生有把握考上军校?”吴婶笑着说道“给他几年时间,促进他努力学习,如果他考不上军校,想娶咱们丫头,没门,再说,他弟妹学习成绩,简直是狗赶鸭子——呱呱叫,比他的成绩还好,说不定将来他们家会飞黄腾达。。”
丁老师沉默半饷,拿着钢笔敲着报纸,只问一句“他能吃苦?”吴婶拍着胸脯,说道:“梁生天天在河滩练习少林拳,你把女儿交给这样的硬骨头,总比那些城市里面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强吧?”她见丁、黄二人不说话,就是默许,趁势而上:“要是人家考取军校,出来就是干部,配咱们小雪,郎才女貌,般配得很”,丁、黄二位老师相互对视一眼,吴婶笑道:“你们就等那小后生的好消息吧”
于是,起身告辞,临走又撂下一句话“让他们先通讯,保持同学关系,咱们当家长的,把舵就好。。”
门关好,黄老师轻声说道“咱这个表姐,快要成精了,媒婆做得比教导主任还会讲道理”,丁老师朝楼上瞥一眼,努努嘴,翻开那张《解放军报》,嘴角浮起一丝不可见的弧度,“听说,自卫反击战打得很猛烈。。”
二
八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烫得人武部大院的水泥地滋滋作响。梁生眯着眼,"光荣入伍"四个烫金大字映在他泛红的眼眶里,胸前戴着大红花。
吴婶挎着竹篮挤进人群,茶叶蛋还冒着热气:"俺早瞧你小子脑门锃亮,是当官的料,”塞上茶叶蛋。这时,拐杖叩地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七叔公端着桂花酿的酒,像老树根般颤抖:"喝下这碗酒,给咱梁家坳挣个脸面。"米酒入喉时,梁生看见丁雪跟在同学后面,睫毛上挂着晨露似的泪光。
新兵连的猪圈飘着青草香,梁生挽着裤腿踩在饲料堆里,迷彩服溅满泥点子。三个月后全军后勤比武,他养的猪像小牛犊般结实,扛回集体三等功的奖状时,指导员拍着他肩膀说:"粪堆里也能长出金疙瘩”,最后他说道:好好学习,有机会,争取报考军校。
营房后面是一排排紫丁花,四月底开花,香得人鼻子发酸,梁生每天跑完五公里,开始复习功课,嘴里哈出的白气和花香混在一起,第三年,他不负众望,考取了军校,邮差把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丁雪正好放假,在河里给梁生娘洗衣服,看见水里的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水溅到脸上,像是提前下的小雨,很惬意。梁生接到军校通知书,写了一份情书,给丁雪:
“雪:夜岗回来,星辰都像你白大褂上面的纽扣,一粒粒闪着柔光。我把它们数完,刚好凑成一句——想你。等紫丁香再开,我就戴着你缝的领花,回来娶你。
——至爱你的梁生。年月日”
每次,梁生寄来的信里夹着一只紫丁香,整个信都是香味儿。
听到消息的吴婶,比梁生亲生爹娘还高兴,第一个去和表妹黄老师夫妇报喜。
“这件事被我说成了”,晚饭在表妹家里喝了一点酒,临走时候,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一路唱着小调:“稻草缠金线,喜鹊搭新桥,花轿到门前,压断红绸腰”
后来,丁雪卫校毕业以后,分配在县城人民医院工作。梁生在部队当兵八年后,提拔为营长,部队首长挽留,他考虑家庭情况,选择退役回到地方工作。
梁生退役后,经同学罗少华安排进入银行信贷部,与丁雪完婚。弟弟梁武上海财经大学毕业,下海经商,梁生为其担保二十万元贷款暂时无力偿还。同事们背地里叽叽喳喳。
恰逢县政府开发"丁香谷"旅游项目,战友郑向东寄来策划书。梁生毅然停薪留职,用购房首付款,安置费还贷后投身项目,与丁雪日夜照料辽东引进的丁香幼苗。技术员老马提醒注意蕲蛇威胁。七月老马不幸被毒蛇咬死,临终叮嘱"幼苗怕涝",留下毫无植物知识的梁生,面临技术真空,急需外聘专家救场。
丁香谷动工剪裁那天,发展银行行长毕显荣,穿着笔挺西装,站在临时搭起的红绸子台上,手握剪刀,笑得像一尊弥勒佛,“梁总年轻有为,我们发展银行一定鼎力支持,”他平常的口头禅是“银行不是慈善堂”
镁光灯啪啪作响,某副市长在招商推介会上,翻开有关招标书——紫丁香花海效果图,漫山遍野像是打翻的葡萄酒,香气迷人。
只见他在主席台上面振振有词,最后总结性的说道:“来宾们,这是我市“北花南引一号工程,三年后,我们将每年创汇近千万元,把我们这个小县城打造成花园城市。”
人们忽略了植物的生长的立地条件,需要因地制宜。就像书上曾经写过“南方的柑橘,到了北方成为枳子,是一个道理”。
中文系出身的副市长在剪彩仪式后陷入沉思。这位曾培养出多名清北学子的老校长,被破格提拔分管农业后始终如履薄冰。他清楚剪彩照片将成为政绩档案的镀金装饰,却对丁香谷项目的科学性心存疑虑——正如技术员老马临终前警告梁生的:"紫丁香根本不适合湿热气候"。此刻他怀念教书育人的纯粹,批注文件的钢笔不自觉地写下李商隐诗句,官帽与良知在天平两端摇晃。
花开一瞬,理想再美,也要先问土壤、风向和节气,火焰被风吹灭,不是火的错,也不是风的错,而是错在把花栽错了地方。
梁生想起那天技术员老马的鲜血,顺着自己的指缝滴进泥土,像是提前开败的紫花。想起他说的话,非常正确。是的,创业,吃苦是应该的,但是,方式方法要对头,就像物理学上面说的,即使用力,没有移动距离,等于做了无用功。有时候后悔自己幼稚和盲目。
后来,县里派来调查组,结论是“个人防护措施不足”,他匆匆安排了老马的后事,心里空落落的。
辽东来的苗子,栽满山坡,梁生和丁雪,披星戴月,像是呵护着自己快要出生的孩子。他们蹲在地头拔草,指甲缝塞满泥土,村里有人嘲笑道“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当起农民来了,有福不知道享受,自作自受,人家想发大财。。”
现在,梁生想申请应急资金计划,毕显荣在电话里面说道,银行暂时压缩银根,还没有放贷计划,梁生想到,是不是自己没有打点?连忙买了十斤谷雨前的茶叶“野谷香”,行长的司机第二天把茶叶还给他说道:“咱们行长不喜欢喝茶,是不是可以送点别的”,他弄不明白,送什么适合?红包吗?但是,他没有送。
批复文件放在副市长办公桌,这位副市长若有所思:“梁生同志,你的担子重,我比你更加着急。你先把花种出来,我再让人帮忙给你跑资金”。梁生连夜让人买了几瓶茅台酒送到他家里,被退回来,上面卷着一张纸条:“老校长已经戒酒好多年”
梁生只能苦笑,感觉官场像是天目山飘荡的云雾,飘忽不定。
夜里,他坐在办公桌前面,一根根的抽烟,烟头在黑夜里明灭,像山那边打雷前的闪电,他想起军校的射击课,自己打了十环,那时候他意气风发,第一名的荣誉,像是一道光芒,照亮了他的军旅生涯。回到连队的路上,战友们高唱《打靶归来》,歌声嘹亮,充满胜利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一种为了共同目标而拼搏的自豪,此刻,他脑子特别乱,找不到可以瞄准的靶心。
如今,地方的生活让他感觉有点无所适从,机构之间相互推诿,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但是,他已经等不起,山坡上的紫丁香,像一个个幼小的孩子长着嘴巴,用期待的目光让爹娘给自己营养。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顶天立地,前方道路,再坎坷曲折,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咬紧牙关,闯过这道难关。分文逼死英雄汉,他再次想起,此时,钱,一分一毫,多么重要。他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他的许多战友和同学也伸出援助的手,让他倍感温暖。但是资金问题仍是杯水车薪。
眼看,即将年关,那些外地来务工的农民工的工资必须支付,好让人家拿到钱,安心回家过年。
天目山此时下起了一场大雪,而且是几十年不遇。紫丁香枝干全部压断了,发出清脆的裂响,像骨头折断,他感觉自己的脊梁被折弯。
而那些势利眼的债主们纷纷找上门来,有人举着借条,他们借着大雪封山,把梁生家里当做免费旅馆,吃住免费,梁生站在雪地里,烟头烫着手指也不觉得疼痛,爹和娘更加怄气:“这是谁造孽啊!”梁生安慰爹娘,央求这些债主“我求求大家,再给我几天时间。”
他开着三轮车下山借钱,山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积雪刚刚融化,山路盘旋在群山之间,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辆重型卡车,急转弯相撞,他的车翻进山沟,梁生被压在车底,没有再起来。临终之前说道“。。对不起丁雪,让她改嫁,该项目不适合当地,避免损失更大。。”
交通警察接到电话,立即和保险公司检查事故现场,几个月以后理赔一笔钱。丁雪把梁生送上山,借的钱全部还上,回到娘家,回到单位上班。
第三年春天,她改嫁给了军人安置办的老同学罗少华。吴婶登门道歉“姨妈对不住你”,丁雪说道“姨妈,您当初确确实实一番苦心,梁生是把花种在泥土里面,少华是把花种在我心里,”她愿意再嫁,是把两个生命的灵魂糅合在一起。
三
天目山的紫丁香谷,如今长满野杜鹃,五月开花,红得像火。偶尔有游客问起,当地留守老人便指一指那山谷“从前有个后生,想回家种植紫丁香,花没有盛开,人先走了”,"这花本不该开在南方,就像某些理想注定水土不服"
风吹过,杜鹃花花瓣落在水里,漂成了一条淡紫色的线,像谁撕碎的准考证,又像没有寄出的夹着紫丁香的信件。
有年清明节,丁雪带着孩子回来纪念梁生的爹娘和梁生,坟头旁边冒出一枝弱小的紫丁香,像是当年他在部队邮寄的紫丁香,一段永远留给人短暂的生命告白。她想起李商隐的诗句“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后来,丁雪在参加武汉抗击疫情感染而牺牲,和梁生安葬一起。
山,还是那座山,雪依然洁白无瑕,只是没有人再叫它“紫丁香谷”。多年后他的弟弟发现这份泛黄的合同,只能发出感叹:
“我翻开合同一看,这合同上面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一页写着“镀金的承诺”几个字。。”
后来,他的弟弟梁武的公司上市,重新策划一个因地制宜的农业项目,获得成功,告慰九泉之下的哥哥梁生和嫂子丁雪。妹妹梁燕大学毕业后,留在市委党校教书。
他抚摸着稻穗对投资人说——这里的泥土,终于能长出比紫丁香更结实的东西,咱们农民,不再是以前那样被人歧视,农民企业家大有人在。
后来村民这样评价“梁家两兄弟,一个种下了梦,一个收获了果”
听完这个故事,我唏嘘感叹,说不定那些紫丁香还在泥土中发芽,也许,哪天会再次开花。这时,山风掠过残枝,隐约传来乡人的吟唱:
江南地暖又逢春
北客携根渡远津
栽向山前千万树
一朝萎地化烟尘
烟尘散尽人未返。
空枝犹指旧山川
若问此花何所似
恰似人间未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