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天目山区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东镇的枣子,宁西镇的嫂子”。可真正在宁东镇长大的娃,还得记住另外一句——“山风吹来枣花开,穷人屋里盼秀才”。
这句谚语却在1980年秋天失效——当赵守根夫妇发现女儿失踪时,晒场上的蜜枣甜得发苦,而那句'宁西镇的嫂子'竟成了诅咒:人贩子正是假扮成卖枣妇人,拐走了女儿记红。从此"宁东镇的枣子"再甜,嚼在守根夫妇的嘴里都泛着苦腥味。
这天,秋高气爽,太阳露出灿烂的笑脸,阳光洒满村庄。蔚蓝的天空,飘着一朵朵白云,桂花香气扑鼻。赵守根挑着一担蜜枣,翠凤带着记红,一家人穿着干净的衣服,去集镇卖枣子。路上有说有笑,到了集市,今天来赶集的人多,镇供销社,这几天举办商品展销会,街道上,还请来黄梅戏、越剧、皖南花鼓戏班子,只见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时,赵守根在和一位外来的客户,讨价还价,翠凤在旁边帮忙包装枣子,记红在身边不远处,东张西望。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陌生人,向她招手,摇着手中的糖葫芦,示意她过去,一把抱起记红上了车,迅速消失在人群。待守根和翠凤反应过来,呼天叫地,不见女儿的踪迹,嚎啕大哭,守根连枣子来不及卖了,一口气跑到当地派出所报案。当时信息不灵便,找遍了大街小巷,不见记红,女儿弄丢了,自那日起,夫妻二人像是丢了魂魄,经常茅舍无烟,夫妻对哭,不思茶饭,日思暮想。
宁东镇赵沟村农民,赵守根,身材魁梧,一双有力的大手,布满老茧,湖北移民。
守根出生于三十年代末,在一位曾经是爹的好朋友,本村私塾廖先生那里,读过半载的私塾,粗通《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爹原想把自己祖传的看风水的手艺,传授给他,一代传一代,去阴曹地府见到列祖列宗,好交代。
赵守根跟着爹,没有认真去学,相反,对动植物方面特殊的喜欢,看《农桑辑要》那些书,把什么八卦一类的书籍丢在一边。爹只能摇头叹息:这娃,没出息。后来,解放了,四清运动开始,这些东西,全部被作为封建迷信而禁止,不再有人来邀请爹。人在人情在,爹走茶也凉,轮到赵守根这一辈,失传。
守根在栽培枣树方面,是行家里手,他喜欢看书,钻研农业生产技术。搞集体时候,曾经被选为大队劳动模范,参加公社表彰大会,只见他:
大红花儿胸前戴,
代表发言走上台。
农谚口溜背得熟,
喜上眉梢乐开怀。
妻子翠凤从小出天花,留下后遗症,耳朵聋了。和她说话,只能用手语或者写字。温柔贤惠,一头乌黑的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家里弄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翠凤多年不生,在守根四十出头的时候,才生下个女儿,右耳下面有一颗枣子形状的红痣胎记,取名赵记红,视为掌上明珠。
转眼之间,记红已经快要七岁,小嘴巴能说会道,记忆力好,明亮的眼睛,浅浅的酒窝,从小跟着爹娘,和隔壁的小玩伴江小明等,在枣树园子玩耍,小手在泥地里玩泥巴,堆砌泥人,脸上泥巴糊着,样子好可爱,一家人苦中有乐。
一晃是金秋十月,天目山的枣林像被朝霞点燃了一般。枣子像一颗颗红玛瑙似的,把枝头压弯,在秋阳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
白露要打枣。社员们踩着竹梯,吱呀作响,攀上树梢,手指轻轻一捻,把枣子轻轻放进箩筐。清风拂过赵沟生产队的晒场,一筐筐枣子,摆放着,蜜枣的甜蜜,和新鲜枣叶的清香糅合在一起,令人陶醉。
毛竹和枣子是生产队主要的经济来源,采摘的季节,必须颗粒归公。此时,你可以大把品尝,但是,不可以往回带。果实硕大,皮层薄,核仁小。
这个季节,空气弥漫着香甜。男男女女们团团围坐,把枣子放在晒簟,簸箕里面,按大、中、小挑选,用刀在枣面划出细密的纹路,靠的是眼疾手快,生产队记工分,按斤两算工钱。
糖浆伴着枣儿,在铁锅里咕嘟冒着气泡泡,把整个村庄,熬煮成琥珀色的甜蜜的梦。
大家一面干活,一面说笑,脸上洋溢着幸福。制成的蜜枣,或者罐头,销往全国各地的商店,集市。
责任到户以后,村民的经济收入,比以前活络许多。人们除了生产劳动,农闲外出,去南京、上海、杭州等城市务工。
赶到农忙季节,回家忙一阵,又继续去城市打工,不方便回家的,在邮局寄钱,接济家庭生产、生活开支,日子慢慢好起来。
守根人高马大,为人本分老实,没有外出打工,人家的枣子树,不挂果,或者树长虫,烂根,他家里的树越长越大,年年丰收,收入可观,惹得本村的小人嫉妒。
后来,栽下的苗子,时常被人偷,或者,树枝被刀子砍断,他经常给人家帮工,得不到劳动报酬,像是理所当然。
曾经遇到本村一位最刁钻的泼妇,吴发荣,四十多岁,丈夫外地打工,长期不回家,后来离婚了。脾气乖戾,心胸狭窄,守根曾经给她家剪枝,打药好几天,拖了好几年不给钱,她为赖账,诬陷守根偷了她家的树苗移栽,拼死耍赖,三天三夜,在他家门口,哭爹喊娘的骂人,还说守根想占她便宜、强奸他。
第四天早上,那泼妇突然又来到守根家门口,一边拍自己屁股,一边骂娘,口沫四溅,赵守根手中的旱烟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呆立,脑中一片空白,去村委会反映,夫妻二人又老实巴交,不善于花言巧语,村子大部分同姓同族,他一个外地人,不沾亲带故,后来只好作罢。守根原来性格开朗,从此,沉默寡言,因为,树怕伤皮,人怕伤心。
那几年,翠凤只要看见小女孩,就上前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女儿记红,嘴里絮叨着,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要是我们的记红也在的话,恐怕这么大,这么高了。。”以泪洗面,身体每况愈下,守根带她去医院检查,患了子宫良性瘤,手术摘下子宫,从此失去生育能力。
他们一次次去汽车站、火车站寻找,一次次去派出所打听女儿的消息,如泥牛入海,记红好像在人间蒸发。
女儿记红丢失以后,守根夫妻日渐衰老,日子过得沉甸甸的,走路都显得有气无力。
二
五月的山风像是一把刀,把枣花削得薄如纸片,贴在人脸上,不容易揭掉。为了安慰妻子翠凤,守根去福利院抱养了一位男孩,取名,赵志清。
此时,志清已经八岁,报名上学,他赤足在田埂上小跑,脚底粘着鸡鸭粪,娘陈翠凤跟在后面呼喊:“志清,慢些跑,把枣花弄掉了一地,结不出枣子啰”。
志清一口气跑回家,他要在太阳出山前,把昨晚在煤油灯下面,写好的语文练习,交给大队小学金老师,昨天下午,给教室打扫卫生,作业忘记交。
每学期的学费,是爹娘辛苦积攒卖枣子和生猪的钱。娘每年喂两条猪,一条卖给食品站,一条留着过年宰杀,零卖,仅留下猪头、猪油、猪血过年。那些年,恢复高考,爹娘盼望他,早日成才,最好以后能吃上商品粮,过上好日子。
志清看起来木讷,从小学习非常刻苦用功,很少让爹娘操心,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终于考取省工业大学建筑系,通过“希望工程”助学贷款两万元,寒暑假,勤工俭学,省吃俭用,读完大学,分配在县规划局上班。毕业几年后,一家人齐心协力,把他上大学所欠的贷款,全部归还,爹娘感到很欣慰,渐渐感到日子有盼头,只是把对女儿的思念挂在心里。
志清身材高大,相貌一般,在业务方面,精益求精,有文凭,有学历,有能力,颇得领导和同事信任,不几年,提拔为科长。
“每天存一分,省钱好结婚”,他不抽烟,不喝酒,每次领的工资,买一条价格便宜的香烟给爹,给娘一点零用钱,其余的全部积攒下来,风雪无阻,骑自行车上下班,为结婚做准备。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爹和娘把自己,从福利院抱回家的情景,享受家的温暖。“养父大于天”,在心底感激这对淳朴的农民,靠一双勤劳的双手,含辛茹苦,培养自己,一步步走上工作岗位,倍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每逢周末双休日,回家帮助爹娘,参加劳动,保持农民的本色。
时至寒冬,原野一片白雾茫茫,田野的枣树,像一个个怕冷的老人,又像是爹娘在地里佝偻着腰,冷楚楚的。
宁东镇和宁西镇隔一条大河,两岸人来往,必须在一个名字叫做“清溪”的渡口,乘坐乌篷船。这是“清明节”前三天,河面弥漫起大雾,比雨丝还软。河水清澈见底,鱼儿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来游去。小船划开河面,像裁开一匹新染的荷叶绸缎。
只见船头立着一位手挽竹篮的姑娘,名叫刘雪花,二十多岁,生得淡眉,杏眼,菱角嘴,未施粉黛,像是从画中走来。太阳穿过云雾,她弯腰拨水洗手,指缝间落下的水珠,被初阳映照,滚成一串串珍珠。船老大问道:“这是谁家的娃?这么漂亮,要去哪里啊?”
刘雪花红着脸说道:“大叔,我去外婆家,看望外婆”,船老大问她是谁家,她笑着说:“外公余来顺”,船老大徐德龙五十多岁,一年四季,喜欢戴着一顶斗笠,身板硬朗,说话嗓子大,心里嘀咕,自己算起来是他外公的远房侄子,刘雪花下船时,船老大没有收费,帮忙把她的自行车赶上岸。
宁东镇的赵沟村和宁西镇刘家村仅千余户人家,方圆不过几十里地。江南水乡,美女多,肤色,像是被水蒸气蒸出来的瓷白,头发,是被山风梳成的乌缎,嗓音,是橹桨摇出来的尾音,甜甜的。雪花穿着一身符合时宜的衣服,篮子里面装着,娘在家里做的清明粑粑。
今天是周末,雪花骑着自行车来看望外婆。家住县城,在镇上工作,爹娘已经退休,还有一个哥哥刘雪涛已经结婚,三十出头,本县城宏泰建筑安装公司法人代表,人称“刘总”。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把温暖洒向大地,渡口像一本日记簿,记载着来来往往的过客,开始热闹起来。
志清今天要去县城,参加一位老同学李海洋的婚礼,骑着自行车,准备在渡口上船,不过三十华里路,比乘车方便。正好遇见刘雪花,两个人目光对视了一下子,又不约而同回头,看看对方,只是谁也没有说话。志清上了船,与船老大套近乎,打听一下子,是否认识刚才这位骑自行车的姑娘,船老大只顾摆渡,笑而不答。
三
老实说,刘雪花不喜欢自己的家庭,条件优渥,从小被娇生惯养,高中时候,学习成绩一般,那时候,吃商品粮,虽然高考榜上无名,但是政府招干,考取乡镇干部,主要从事妇联工作,有时候协助收购公粮、农特税,主要是抓计划生育工作,少不得挨超生的农户的谩骂,二十五、六了,还没有考虑个人婚姻大事。
爹刘木生,以前,个体企业,开始小本经营建筑安装公司,后来鸟枪换炮。爹刚刚开始,还能把握自己,后来,灯红酒绿,日夜泡在歌舞厅、酒吧,甚至包养起二奶。
为此,娘天天哭闹,鸡犬不宁。刘木生到了退休年龄,退居二线,公司由儿子刘雪涛管理,没想到的是,在商海闯荡,有时候为了应酬需要,哥哥沾染了许多坏毛病。
一次,哥哥雪涛,为了承包一个项目,为了巴结分管女副县长胡丽艳的高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建议,不像以前猜拳喝酒,有辱斯文,模仿古代文人雅士,轮流作诗,轮到谁,如果作不出来诗歌,罚酒三杯,大家表示这种办法,古典又新颖,拍手鼓掌,轮到他时,大声念道:
一片荷叶水上摇,
两只青蛙叶上跳。
东边蹦来西边闹,
原是夫妻在舞蹈。
饭桌上哈哈大笑。有人摇头叹息,低声骂了一句:“草包经理”,与《红楼梦》里的“薛蟠”没什么二样。
接着,轮着这位女副县长,说她接着作下一首:
一条小船水中游,
阿哥阿妹坐船头。
阿妹问哥何处去?
哥说梦乡好温柔。
一圆桌人敬酒恭维,领导水平高,作的诗歌,雅俗共赏,热烈鼓掌。刘雪涛那天陪胡丽艳喝得高兴,顺利拿下县城开发的一个工程项目,猛赚了一笔,从此县城的重大工程项目,总是出乎意料的中标。
最近两年,来了一位赵科长,原则性非常强,此人不知道是何方神仙,油盐不进,不喝酒,不抽烟,不参加应酬,而且,公事公办,坚持原则,不怕领导穿小鞋。刘雪涛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时代,谁不爱钱如命?这人脑袋瓜子是不是进水了,要好好开导。司机老马,笑着说道“刘总,”他轻轻对着刘雪涛的耳朵,叽咕几句:“俗话说,一个男人,不喝酒,不抽烟,要是没猜错的话,只爱一样东西”。刘雪涛问道“老马,和我说话还转弯抹角?到底爱什么?”老马若有所思地说:“屁股朝天呗”,说完两人会意,哈哈大笑。
第二天,刘雪涛安排驾驶员老马,给赵科长介绍女朋友,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这位科长,一石三鸟,解决自己妹妹、科长的两个人婚姻大事,成了自己的妹婿,看你还签不签字,盖不盖章?
四
“小妹,听说,赵科长的老家,在宁东镇赵沟村,他双休日在老家,正好你以去看望外婆的名义,接触一下子”,刘雪涛 打出这张王牌,各方面条件,妹妹绝对配得上这位科长。郎才女貌,而且,家庭经济富足。想到这里,心里美滋滋的。
所以,上次说到, 刘雪花去看望外婆,半真半假。雪花也想解决自己个人问题。放低标准,不再高不成,低不就。只要是正式干部,性格合得来即可。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刘雪花骑着自行车,借故来看看枣园,了解今年的枣子收成情况,来到赵守根的枣子园。与志清双方见面时候,不约而同惊呼,“哎呀,原来是你呀!以前听说过,赵科长是山里飞出的金凤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却不费功夫,百闻不如一见”,双方握手,“幸会幸会”,
渡口那条乌篷船,成了这对“牛郎织女”的一道彩虹桥。
时值白露,枣园里面,枣子挂满枝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刘雪花笑道:“赵科长能文能武,周末参加劳动,真是党的好干部!”竖起大拇指,说道“我都站了半天了,也不邀请我去你府上坐坐?”
志清出生农村,见了女孩子,还像读书的时候,心里砰砰跳,羞红着脸,“欢迎刘主任大驾,光临寒舍”。
此时,隔壁邻居老江喊道:“守根,你家儿子谈对象啦,赶快回家,让翠凤准备准备”赵守根喜出望外,放下手中的活计,拔腿就跑回家,交代翠凤,不能怠慢志清的女朋友,翠凤准备了蜜枣,枣糕,还有几百元的见面礼。
雪花和志清一样,喜欢骑自行车,对于志清来说,心里面放不下那种自卑心理,俗话说得好:“女追男,一层纸,男追女,千重山”。
刘雪花的最大特点是,人漂亮,性格像是演员,能够很快进入任何角色。毕竟自己在基层工作多年,阅历丰富。
自从刘雪花来到赵家第一次见面后,赵守根夫妻喜忧参半,没有像人们说得那么特别高兴,相反,守根抽起旱烟,提醒儿子:“志清,你也老大不小了,谈婚论嫁,爹和娘不反对,记住老古话,百姓家中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他递上一杯茶给志清,语重心长地说道:“古人说,女人漂亮,往往是红颜祸水,咱们家就这个条件,怕是高攀不上,不能门当户对,婚姻大事,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爹和娘已经老啦,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这件事要慎重,不能草率行事。” 志清说道:“爹娘,请你们放心”
爹又唉声叹气说道:“要是你那位丢失的妹妹,记红还在世上,也这么大了,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么样,还在不在人世间?”说完,老泪纵横。
志清结婚的时候,刘雪花家里确实没有难为他,免除了农村人结婚,中间的许多繁文缛节。知道他家里除了树上几颗枣子,山上一点毛竹之外,拿不出什么钱来。在县城拍了结婚照,酒店摆了十几桌酒举行婚礼,婚房在她娘家。
志清和他们家庭成员,相处一段时间后,觉得这桩婚接的唐突,后悔没有听爹的提醒。不喜欢他们挥金如土,还有大舅子刘雪涛,喜欢在他面前摆阔,说话粗俗。
人是奇怪的动物,恋爱时候,视对方的缺点为小可爱。一旦结婚,长期生活在一起,对方的缺点恢复得原形毕露,就像眼睛里面容不得一粒灰尘。
婚后,雪花渐渐褪去温柔的模样,那种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性格,日渐暴露。某个周末,当志清带着她,从县城回到枣乡老屋,她站在门槛外,迟迟不肯进门,四周看看环境,摇头叹气。
“这房子矮趴趴的,地面坑坑洼洼都是泥,怎么住人啊?”她捏着鼻子,要上厕所,嫌弃地瞥了眼墙角,堆放的农具,上面还有刚才鸡仔屙的屎,臭烘烘的。八仙桌上,翠凤端来的蜜枣,她只礼貌性地尝了一颗,生怕不卫生,又搁在的果盘里。翠凤急忙去做饭菜,雪花说,爹,娘,你们自己享用吧,今天不巧,同学邀请吃饭,急急忙忙骑自行车回去了。
本来,中午,守根夫妇邀请老江一家人,来陪他们吃饭的,两家人一直关系好,后来,隔壁老江夫妇,看见雪花离开后,摇摇头,唏嘘再三。江小明和记红两小无猜,从小在一起玩,当了海军,退伍回家后,经常过来安慰道:大叔,大婶,有我在,不用担心,老天爷会保佑记红,一定好好活着的。”
记红失踪那天,江小明正跟着父亲在集镇卖鱼。听到消息后,十几岁的少年,扔下鱼篓就跑,沿着河岸找了一个星期。后来每年清明,他都会在记红失踪的地方,扎个纸船纪念。十八岁那年,小明报名参军,成了东海舰队的一名战士。
一次回程的乌篷船上,刘雪花突然问道:"志清,我哥昨晚打电话给我了,问问你,他的那个工程招标事宜,你给规划局的徐局长打个招呼吧。"乌篷船划过水面,惊起河边的翠竹丛中的竹鸡,扑棱棱飞向天空。
志清说道:"公务员在这方面,有回避制度,你应该知道的。局里都晓得我是你哥哥的亲妹婿,我去问,违反原则。不符合招标手续",志清攥紧船帮,不太高兴。
"原则?"刘雪花冷笑,像是把结婚来的很多不满与怨恨,发泄出来,说话似一串连珠炮:"你真是个孤儿,孤芳自赏。从福利院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性格孤僻。你那个被拐的妹妹要是活着,说不定在哪个山沟,给人当童养媳呢!"话音未落,志清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船老大瞠目结舌,手中的撑竿掉进河里。
这句话,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雪花不止一次的侮辱他,说自己的身世,“把孤儿”变成自己的口头禅。两个人在船上扭打起来,船老大把他们拉开,说道“雪花,我回家和你外婆说道说道,你怎么能揭人家的痛呢?”“亏你还是个干部,听说,你嫌弃咱们农村人不卫生?以后,你自己过河,不要让我的小船,把你衣服弄脏了”,雪花听外婆说过,船老大是自己的表叔,心想:“这是什么亲戚?不帮忙自己说话,还骂我?”
其实雪花并非天生刻薄,她记得小时候,父亲还没变坏时,常带她去做慈善事业,她几次去福利院做义工。有次,她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孤儿,躲在墙角,便把自己口袋里的糖果全给了他。只是后来家庭的变故,让她渐渐封闭了柔软的心,用傲慢,来保护自己。每次对志清爹娘,出言不逊后,她会在深夜偷偷反悔,只是拉不下面子,向他们道歉。
从此以后,过年过节,干脆不来志清家,说是没地方住宿。每逢这样的日子,志清心里犯难了,这叫:两边拦水,中间淹死人。结婚的男人,都希望自己带着妻子和孩子,与老家的爹娘团年,过节,回乡有脸面。农村那些喜欢家长里短的人,喜欢背地里说笑:一年土,二年洋,讨了老婆忘记娘。尤其是自己,情况特殊,更要回家。
富人一顿酒,穷人三年粮。一次周五下班,拗不过同事劝说,晚餐在一家高档饭店,第一次端起酒杯,本来打算下班回家帮忙抗旱,想起老家的爹娘以及村民,在烈日炎炎的高温下,挑水灌溉枣树,心里惭愧至极,“农夫心忧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只见,酒桌上的大舅子,大声讲着荤段子,和那些人的浪笑,心想,人与兽的区别:人,是知心不知足,兽,是知足不知心。人虽然有七情六欲,毕竟是高级动物。
他借口去卫生间,对着镜子,酒呛着,眼里流下泪水。要是自己在农村的爹娘,何年何月,吃上这山珍海味,多好啊。他回到酒桌后,礼貌地和大家打声招呼,说是胃病犯了,先行离开。
还有,雪花不知多少次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当着众人面,说他的爹娘,不是自己亲爹娘,何必大惊小怪的。每逢年节,乡下爹娘做好一桌饭菜,眼巴巴看自己娃回家,总是失望。守根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一次,爹娘在他们婚后,来过县城一次,背着一袋子蜜枣,自己养的鸡仔,鸡蛋,坐下来想看看电视,不会使用遥控器,刘雪花下班回家,吼道“你们太蠢了”,灰头灰脸的,爹娘不好意思,午饭没吃,拔腿就回家了。志清觉得,看不起自己父母,等于看不起自己。
他想起保尔柯察金的一句名言:“人的美并不在于外貌、衣服和发式,而在于他的本身,在于他的心。要是人没有内心的美,我们常常会厌恶他漂亮的外表。”自己与雪花的婚姻,表面看似风光,其实一点儿没有觉得幸福。
一个人,连养育自己的爹娘都不要了,对别人会真心实意的吗?他的思想在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五
清晨,天空铺满彩霞,舟山群岛的海面波光粼粼,年近半百的渔民老韩和阿菊,住在一个石头堆砌的屋子,这时,他的渔船,随着潮水轻轻摇晃。天气预报说是,今天有台风,不宜出海。舱底还残留着昨天捕捞的鱼腥。阿菊简单做好一顿早餐,夫妻二人饭后,开始坐在礁石上补网,晒网,指间穿梭如飞,渔网舒展开,像片被海水泡发的枯藤。
六岁的赵记红被人贩子辗转反侧,落入这里,被锁在渔船的底舱,右耳下的红痣正渗着血。人贩子用渔网裹住她,像捆一只水底生物,咸腥味灌进鼻腔,她想起枣乡的蜜枣香,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集市人多,爹娘在卖蜜枣,自己被一名妇女,哄着去街上买糖葫芦,这时,走来一位陌生人,戴着眼镜,用胶布缠住自己的嘴,拉上车。每次只是吃饭的时候,揭开胶布,他们吓唬她,要是自己哭喊,就把她扔入大海喂鱼。
这时,老韩听见船舱底下有异样的声音,觉得不对劲。
他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这个总蹲在码头卷烟的老渔民,用皲裂的拇指,抹去她眼角的盐粒。
其实,多年前,他们夫妇原来有一个儿子阿旺,一次,出海时,彩霞满天,风平浪静,下午天气突然刮起台风,波涛汹涌,雷电交加,小船触礁,沉没海底,从此杳无音讯。
夫妻年老,不能生育,本来想从人贩子手里,买个男孩,成家立业,传根接代的。人贩子把记红放在底舱,吃饭喝酒,忘记了她的存在,老韩听见声音,找到人贩子,讨价还价,廉价买回家。“丫头,哭啥?潮水退了就能回家。”
养母阿菊,把记红放进木盆洗澡,看见身上有块淤青:“像被手掐的,”记红的手脚已经麻木,夜里她总是被噩梦惊醒,看见阿菊在补渔网,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石墙上,像棵歪脖子枣子树。老韩给她取了姓名,韩燕。办理户口登记手续。
老韩天天带她在海边玩,捡贝壳,吃牡蛎,教会她游泳,看潮汐表:对她说:“满潮时,对着大陆方向喊,我-----来------啦”,一次,她高烧近四十度,茶饭不思,老韩摇着船,去医院给她买药,风浪大,小船好险被汹涌的海浪吞没,慢慢的,自己味蕾的枣香和米饭香,被海鲜的香味代替。
她渐渐淡忘枣乡,和岛上的孩子们熟悉之后,要求读书上学。
记红学着辨认潮汐表,发现月缺月圆时的潮位线,总在礁石上留下道道银边,像老天爷用盐粒画的记号。每次,渔民们傍晚收网归来,脸上洋溢着笑容,火红的晚霞,映红了海平面,蔚为壮观,渔岛炊烟袅袅,晒干的小黄鱼,海虾,串在屋檐下摇摆,夹杂着海浪和咸腥,石头屋子,飘出海鲜的美味,好像混进蜜枣香——那是,老韩藏在地下瓦罐,盛装的蜜枣罐头,大陆的甜味。感觉海岛太美了。
有时候,狂风大作,掀起层层巨浪,大海像是一头睡醒的猛兽,台风呼啸,像是把海岛吞没,记红心里又充满恐怖。
多少次,她日日夜夜想回家,但海天一色,波涛迷茫,自己这么弱小,面朝大海,对着海浪,数着节拍,好像听见爹娘在枣园里面,呼喊着自己的乳名。多少次,她去了派出所,在大门口又返回,多少次,她在夜晚,手里举起剪刀,想杀死他们,而后逃跑。自己毕竟太弱小,何况,这对夫妻,对自己非常友善,甚至比爹娘更加慈祥。她十分痛恨老韩,为什么不去派出所报警,或者告诉边防军,拦截人贩子的船只,让这些坏蛋逃之夭夭。现在的“爹娘”,到底是“仇人”还是“恩人”,自己面临痛苦的选择。
记红二十岁那年,已经在宁波某大学毕业,海风把她的皮肤吹得粗粝,黝黑,但是,依然掩盖不住她楚楚动人的美貌。养父老韩两鬓苍苍,年近古稀,身体日渐消瘦。一次,去杭州一家医院检查,发现自己患肝癌晚期,考虑自己时日不多,在医院病床,他骨瘦嶙嶙,双手颤抖,塞给记红一个铁皮盒:“小燕,你右耳下的痣...是枣胎记。”盒子里面,是张泛黄的“寻人启事”,照片里穿红棉袄的小女孩,耳下有颗朱砂痣。接着他说道“一位妇女,和你的亲爹有仇恨,她把你哄骗,卖给人贩子,记住,你老家在天目山,枣树之乡”
在大学时代,记红周末喜欢在阅览室,阅读古今中外书籍。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伯爵最后报仇雪恨。但是,这些年,回想起,这对老实巴交的渔民夫妻,风里来雨里去,养活自己,视如己出,好吃的海鲜,总是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给她吃,供她读书,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享受同等的待遇。要不然,无法想象自己的命运。此时,爱恨交加,此时爱,大于恨。
她想起马太福音里有句箴言:“要爱你们的仇敌,爱里没有惧怕。。。惧怕里含着刑罚”,宽恕是穿越仇恨的桥,通往平和的船,说道:“爹,我如今这样称呼您,不再加引号”,她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明白了感恩的道理。
于是,日日夜夜守在爹的床边,伺候着,医院的其他病友都说,老韩有福,女儿漂亮,又这么孝顺。夜阑人静的时候,记红想了很多,作了一首诗歌:
他给你鱼,同时滋养自己的罪,
你似春天的风筝,他像一根线拴住你。
当光照进最深的黑暗
黑暗发现自己不过是阴影
那时候你会说:
父亲,我爱你——
因为爱比罪多了一丝气息
去吧,我的孩子。
把爱当成唯一的利剑
又当做唯一的盾牌
当你心中说出“我爱”
——世界便赦免了世界
你也赦免了你自己。
六
志清写了一份申请,递交给县局,要求调动工作,在此之前,作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耳闻目睹了几个同学,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迷失方向,贪污受贿,跌进万丈深渊。自己是农民出身,脚上经常沾着泥巴,哪怕是调到别的单位,不再担任任何职务,仍然可以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尽到自己的良心。县委组织部考察他多年,将他调动到镇里担任书记。在基层锻炼一下子,再调到大局担任更重要的职务。
他和雪花已经水火不容,都说金石为开,爹,娘,自己对她,不诚心实意吗?天上的“雪花”再美,越给它温暖,越是会迅速地融化。
和刘雪花离婚诉讼期间,赵守根类风湿病复发,不能下地干活,老人想念自己的女儿,在志清面前呢喃:"你以后有时间,多多打听你妹妹的消息,妹妹记红右耳下,有颗红痣...像颗枣子...",他让翠凤从木头箱子里,拿出一张记红小时候的照片,给志清。
在医院,志清遇见高中同学李梅,说到自己的现状,了解了李梅的情况,很是同情,惺惺相惜,彼此留下联系方式。
后来,在镇小学的梧桐树下,志清将学生时代,那本《平凡的世界》还给李梅,书籍里夹着的枣树叶已经泛黄,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叶脉,回忆起自己的丈夫:“他走前最后去的地方,就是这片枣园...'阳光透过枫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村民这样说:“多好的媳妇啊,男人白血病走了三年,不容易”。
一次,刘雪涛带着工程队,强行要推平枣园,修建度假村。志清在报到之前,举着规划局的停工令,挡在推土机前,身后是近百名村民阻拦。后来,枣园保留,与度假村连片,枣子成熟的季节,反而方便游客,自己去枣园采摘枣子,实地体验采摘果子的快乐,带动当地发展旅游经济。
后来,在扫黑除恶的专项斗争中,刘雪涛因为欺行霸市,行贿官员,被依法逮捕。有人匿名举报那位女副县长受贿,证据确凿,被双开,移送司法机关审判。
三年后的一天,清溪渡口来了个穿西装的女孩。她提着旅行箱,右耳下的红痣,在晨光中宛如朱砂。
记红站在渡口时,枣花正落满乌篷船。之前,志清通过公安派出所,网上查询,多方面打听妹妹记红的下落,每个周末双休日,在渡口、车站贴着的寻人启事:“寻找多年前失踪的赵记红”,附着她从小的照片。
记红用陶罐装着养父老韩的骨灰,把黑白照片镜框,用黑绸带系着,放在旅行箱子里面。
身后跟着拘谨的白发老妇——她的养母,闵阿菊。当地派出所民警,找到当年赵记红失踪的档案记录,当两家人把老韩的骨灰坛,埋进枣园时,记红好像听见养父的声音:“小燕,你聪明善良,妈祖会保佑你的”,跪在坟前嚎啕大哭。两家人团圆,场面十分动人,令人落泪。民警找到线索,查到证据,将嫌疑人吴发荣依法拘留。
记红重新在派出所登记户口,姓名仍然称呼:韩燕,曾用名:赵记红。"这蜜枣...割线的手法像爹..."赵记红抚摸着老枣树皲裂的树皮,无限感叹。
十月,又是蜜枣香甜季,记红穿着红色旗袍,耳下的红痣衬着金耳环。江小明紧张地搓着手,在战友和同学们的起哄声中,将祖传的银镯,戴在新娘腕上。翠凤把珍藏多年的嫁妆被面,铺在他们的婚床上,守根则把自己培育的枣树苗,作为贺礼,送给这位看见他长大的女婿。
婚礼,在老家屋子举行。小明西装革履,桌上放着养母阿菊腌的鱼罐头,宁东镇的硕大的蜜枣。新任镇书记的志清,和镇上的小学教师李梅,正在给村民敬酒。村民纷纷赞叹李梅,这时她的女儿李媛六岁,调皮的喊着:“志清叔叔,什么时候也和妈妈结婚啊?”大家被她逗乐,哈哈大笑。
志清和李梅准备旅行结婚,不再举办婚庆。记红看见李媛,像是自己的童年。
婚礼简朴而不失热闹,院落里面搭建一个平台,村里的妇女秧歌队,在上面表演了秧歌,喜欢吹拉弹唱的同学、战友,高歌一曲,欢歌笑语,传遍小村庄。
村民有说有笑的,老家湖北来的长辈,有人喜极而泣,人们庆幸,现在祖国强大,生活水平提高,网络全覆盖,交通四通八达,公安信息发达,依法打击人口贩子,让这个特殊的家,充满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夕阳西下时,他们发现老枣树,枯死的枝桠上,竟冒出新芽。生母翠凤说道:"湖北有句老话——枣树死而复生,必有贵人归。"像是在做梦,晚年一家人团聚,自己和老伴还能安度幸福的晚年。人们都说: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赵守根攥着女儿的手,老泪纵横,他带领一家人,端起一大杯枣子甜酒,敬亲家母阿菊,感谢她多年的培养、教育,让女儿这么优秀。这时,热气腾腾的肉丸子,端上桌子,象征着团团圆圆。鞭炮啪啪啪啪响起,记红抬起头,望着蓝天,想象着山与海,在同一片蓝里握手。
两位母亲同时眼泪婆娑,拥抱在一起。
来年春天,枣花盛开。舟山群岛的海面,大海泛起朵朵浪花,记红和小明把岛上的泥土,与枣乡的泥土,合在一处,种下一颗枣核。她在日记里面写道:
“原来,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只是我们平常认不出它的模样。山有松,海有浪,山教我坚韧,海教我宽阔,山、海两处,都有我可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