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龙阁村的公鸡刚刚打鸣,吴本荣老汉就起来做饭,喂养鸡鸭。老伴走后,两个女儿念完初中,先后外出打工,尔后出嫁,自己没有再娶。
吃完早饭,他带上午餐,背着用毛竹茶筒装着的老鹰茶和柴刀,扛着锄头出了门。今天,他要把当年自己,开荒种植的山核桃林砍灌,抚育。山里的雾气还没散,像一层薄纱,笼罩在核桃林上,树叶上挂着露水,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撒了一把把碎银子。
老汉的草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吱吱响,惊醒了草丛里的山鸡,扑棱棱飞向蓝天。他摸了摸口袋里,取出那把,自己用树根做的旱烟管和旱烟,一边走,一边抽烟。
大女儿吴丹丹过年前,在上海邮寄的“红塔山”牌子的纸烟,他放在家里没有舍得抽:小女儿吴燕燕,在杭州买回来的花雕酒,他舍不得喝:喝自己家里酿造的高粱酒,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属于高档商品,应该是住在城市的人,才够资格享用,还在电话里面说道:花费那些钱,简直是浪费!也罢,把它们留着待客。还是自己的旱烟、高粱酒实惠。
两个女儿,给的零用钱,他存着,舍不得用。自己还能劳动,养活自己。平常抽自己种的旱烟,吃自己种的蔬菜,而且,吃不完,时常送给左邻右里。自己喂的鸡、鸭,下蛋。在集上换取油盐酱醋。况且,每年的山核桃收入就有多少万,舍不得花费,存在银行,以后养老。有时候去河里网鱼,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是,心里面孤独。人吃了五谷杂粮,总有这儿疼那儿痒的,没有人伺候。劳作回家,冷锅冷灶的,特别是晚上,连个说话的人没有。
他爬上半山腰,抬头望了望天空,雾气朦胧,眼前,那棵最老的核桃树,树皮上爬满了青苔,藏着稀有的蕨类,这是他多年坚持,不用除草剂的成果,像他老伴去世那年一样,他蹲在坟前抽旱烟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山核桃树,是天目山区独特的植物,也成了这里一道靓丽的风景,奇怪,许多大树,偏偏长在悬崖峭壁上,不要说是爬树,就是蹲在树下,对上面望一望,令人望而生畏。
此时,露水还没完全干,他突然一个趔趄,跌倒,右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整个人重重地摔下来。枯枝毛刺扎进手心,血珠子冒出来,混着泥土,黏糊糊的。他摸到裤腿上,被石头划破了口子,血已经浸透了棉布。老汉咧了咧嘴,心想:这老骨头,到底是不中用了。他试着站起来,右腿却使不上劲,只能靠双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往林子边上挪。汗珠子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淌,滴在泥土上,转眼就没了影。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老汉心想:要是能有人来帮一把就好了。可这深山老林的,许多人外出打工了,哪有人会在这时候经过?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爬到树梢,热辣辣的,照得他眼睛发花。老汉叹了口气,坐在地上,从兜里掏出那包旱烟,他划火柴的手直哆嗦,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烟吸到嘴里,苦得很,老汉却觉得比什么都强。他眯着眼,看着林子里的影子一点点变短,心想:这么多年,平平安安的,怪自己不小心,今天怕是走不出去了。
吴老汉想起往事,十五岁的他,初中毕业,曾经是红小兵,戴着红领巾,扛着红缨枪。当过红卫兵,斗争过“阶级敌人”,因为自己不愿意上学,没有继续上高中。
毕业第二年的“清明节”那天,去上坟,鬼使神差,一阵旋风过后,失火了,山林一片火海。他异常害怕,吓哭了。只能逃跑,抽屉里面,如今泛黄的笔记本里面,还夹着70年代的布票、粮票,当年大队罗书记带着社员们扑火,用的还是公社统一配发的竹扫帚,不像现在,有了灭火机和其它先进的消防器材,有时半夜惊醒,恍惚又听见,生产队那棵歪脖树的铜铃声,看见队长带领社员,举着“农业学大寨”的红旗冲进火海。爹在那次扑火中,消失在那场大火。
后来,天气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火熄灭了,自己被公安抓获,因为是少年犯,监外执行五年。每次批斗会,与那些地富反坏右站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形势变化,不再被批斗。
与家庭地主出身的老姑娘,王翠萍结婚,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后,赶上开放初期,她们先后去杭州、上海打工,老伴在世的时候,两个女儿还能坚持,每年回家几次,后来老伴患病去世了,她们回家次数明显减少,开始是租房住居,后来条件好了,买房归还房贷,压力大,干脆不回家,在电话里面问候,吴老汉感到非常孤独,寂寞。
劳动回家以后,还得自己做饭做菜,尤其是过年过节,人家屋里,是笑声连连,自己屋里,死气沉沉,一点儿没有什么活力。
村里的许桂红,今年刚刚四十出头,丈夫张大春早几年,在采摘悬崖上的山核桃的时候,不小心跌下来,摔死了,桂红默默守寡,这天,她带着女儿来山里捡柴火,听见林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她放下肩膀的柴火,走近一看,原来是吴本荣老汉,腿子受伤了,她让女儿小翠陪着吴老汉,自己一口气跑到村里,吆喝:“吴伯伯受伤了!大家赶快去,帮忙把他抬回家”。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放下扑克牌,立即背起竹凉床,把吴老汉抬回家,叫上村里的赤脚医生老马,来包扎伤口。吴老汉腿子崴了,筋骨受伤。他本来想打电话给两个女儿的,又怕耽搁她们的工作,或者,怕她们着急,干脆不告诉她们,自己熬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桂红来送饭的时候,日头快要偏西了。她挎着竹篮,篮子里,用瓦罐装着热腾腾的红薯糯米粥,还有一碟子腌萝卜。六岁的小翠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辫梢上的红头绳,在风里一飘一飘的。
“吴伯!我专门为你熬了一瓦罐红薯粥,吃点吧”,许桂红站在楼房边上说道,声音脆生生的,惊飞了几只歇脚的麻雀。老汉正坐在靠椅上抽烟,听见动静,赶紧把旱烟熄灭,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老伴留下的搪瓷缸上,“人民公社好”的红字已斑驳,喝了一口早上带的茶,开始吃起红薯粥,望着身边的桂红,心里面充满感激之情。说道:“桂红,今天真是麻烦你啦,要不是你帮忙,我怕自己现在,还在山里面啊!怎么感谢你才好啊”桂红说道:“吴伯伯,不要这么客气啊,都是一个村的人,以前,大家搞集体相互照顾,现在,即使单干了,一样的,相互帮助才对呢”。
桂红蹲下身,掀开老汉的裤腿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吴老汉的腿子开始浮肿,马上,在他的屋里找了铁锅,倒下吴老汉平常喝的烧酒,将炉子装了木炭,火柴点着松枝,把白酒用小铁锅温热,往伤口上轻轻推拿,按摩。老汉疼得直咬牙,没吭声。接着,桂红又在炉子里面,加点木炭,用水壶烧开水,倒开水,让吴老汉服下跌打损伤的三七片,止痛片。
小翠踮着脚,往篮子里瞅,小声说:娘,我饿了。桂红瞪了她一眼:“没看见吴爷爷受伤了吗?你先吃个红薯。”小姑娘瘪瘪嘴,蹲到一边啃红薯去了。桂红又点燃土灶,煮了几个荷包蛋,递给吴老汉补补身子。老汉接过鸡蛋,心里热乎乎的,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抬头看了看,只见桂红的鬓角有了白发,那是失去丈夫之后,生活磨折留下的标记,在夕阳下闪着光。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自从老伴走后,没有人这么问寒问暖,心里热乎乎的。桂红洗好碗碟,收拾好东西,站起身说道:“吴伯伯,你放心养伤,从明天起,我每天还来给你推拿”。吴老汉说道:“好的,只是太麻烦你啦”,看着她和小翠的背影,越走越远,竹篮在她的手里,一晃一晃的,像荡秋千似的。
老汉的心思活泛起来,每天最盼的就是桂红,来给自己的腿子推拿。这天晌午,他拄着棍子挪到桂红家,瞧见她,正踮脚晒被子,阳光透过棉絮,照出模糊的蝴蝶形状,跟当年老伴翠萍,绣在枕头上的一样。他塞给桂红两千元钱,和桂红拉扯半天,桂红没有收下,发脾气了。只好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后来,原先搞集体时候,大队罗少华书记,还有生产队老队长万发清,买来补品,左邻右里都来看望他。
几个月,吴老汉在桂红的伺候下,买药,推拿,腿子好了。但是,大脑里总是抹不开桂红的样子,苗条的身材,发丛中冒出几丝白发,红红的脸蛋,一双美丽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感觉桂红是个好媳妇,心眼细致,心地善良,办事泼辣。但是,自己毕竟岁数大了,怕人家笑话,把那个想法或者邪念,丢在一边,甚至,捶打自己的脑袋,千万得理智,不可胡思乱想。
桂红一直没有改嫁,她喜欢这里的人,勤劳、善良,淳朴。
天目山的五月,梯田上的油菜花盛开,蜂飞蝶舞。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山涧涨水,碎银似的浪花拍向鹅卵石。吴老汉用毛竹做的竹笼,在大河里网鱼,用菜篮装着。爹娘在世,他一直是这么做的,用剪刀把鱼肚破开,洗干净,用木炭火烘干。
现在,女儿们去了大城市,这些土特产品,还是稀罕的。用塑料袋密封,去邮局邮寄给上海、杭州的女儿。自己留一份,用辣椒烹饪,满嘴辣味,几杯酒下肚,热乎乎的,洗好脸脚,上床,看看电视节目,进入梦乡,有时候一觉醒来,电视机还开着的。自己也曾经去上海、杭州,女儿女婿很殷勤,孝顺,只是,他们工作太忙,两个外孙在上学,一个人白天在商品房里面呆着,孤独,生活不习惯,还是老家自由自在的,空气好,水质好,况且自己还能干活。
自从桂红来伺候自己之后,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把篮子里面的鱼,留下一点烘干,剩下的全部送给桂红。山,还是那一座座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好多天这样。桂红红着脸说道:“吴伯伯,送这么多鱼,我们都吃不完了”,吴老汉说道“我有这么老吗?以后,叫我老吴吧”
晚上,他躺在床上,听见山风呼呼,掀动窗帘,偶然听见几声犬吠。白天,看见桂红的香湿的刘海。心里忽然生出那火焰,他翻过身,把这念头压下去,老伴走后,似乎好多年,没有点过这股火,热辣辣,他的思想在痛苦的折磨着。
第二天,他到集上买了猪肉,豆腐,和时新的蔬菜,邀请桂红来家里,做了满满一圆桌开胃的菜,野鸡,野兔,烘制 的河鱼,拿出自家酿造的桂花高粱烧,感谢他在自己受伤后,那几个帮忙抬着他回家的后生,还有赤脚医生老马。邀请大队老书记罗少华,队长万发清,还有看望他的左邻右里来喝酒。大集体时候,队长和书记总是给他顶锅,带领社员,把原来烧毁的荒山秃岭,栽上山核桃,香榧,板栗,由自己管护。如今,这些林子已经郁郁葱葱,挂果了。
现在想起来,心里非常感激。这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赤脚医生老马向来喜欢开玩笑,酒也喝高了,笑着说:“大家听我说,依我看,干脆让桂红母女两人,搬过来住,组成一家,相互照顾,蛮好的”,罗少华、万发清纷纷点头,说道,是个好主意。只是老吴比桂红大十五岁,要么,让桂红认老吴为干爹。不知道是哪个后生说了一句:“现在是开放的年代了,年龄、家庭出身,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两个人结了婚,不就是一家人了吗?”
大队老书记罗少华陷入沉思:,说道:“没有那么简单,老吴已经有两个女儿,不一定同意,还有最关键的问题,牵涉到财产分割”
桂红在锅台洗碗,队长万发清问了桂红自己的想法,桂红羞红了脸,说道:“我愿意和他结婚,不图他的财产,而是名分”。
这件事,像是一阵山风,从龙阁村吹到上海、杭州,此时,吴老汉第二次出名了。消息传到老吴两个女儿的耳朵里,她们不断地打电话给吴老汉,说是,桂红图他的财产:山林权、老家的房屋,还有存款。在电话里面说道:爹,你如果和桂红结婚,我们永远不回家了,不认你这个爹。
吴老汉陷入深思。客人什么时候走的,他忘记了。
想起昨晚大女儿丹丹,在电话里吼的那句:“你要是敢把林子给寡妇许桂红,我们就跟你断绝关系!”老汉吐了口唾沫“呸,丫头片子,翅膀都硬了,就不认爹了。”
吴老汉盯着墙上,那张森林防火责任书,纸张已经发黄,在电话里面吼叫起来:“你娘走的那年,我守着空屋子,数了多少年的房梁上的耗子。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再忙,过年都不回家,没有任何理由吧”
电话那头传来摔杯子的脆响,老汉注意到桂红,在灶台边偷偷抹眼泪,她女儿正把核桃仁,一颗颗放在八仙桌,摆成歪歪扭扭的爱心形状。
白露过后,山核桃开杆,吴老汉顾不得人们背地里嘲笑,带着桂红,在核桃林下面捡着山核桃,相互帮村着。女儿小翠吆喝着“娘,吴叔叔,回家吃饭啰”,像是在给天目山报了个平安。她们约定,这季山核桃收完,去民政局领取结婚证。
半个月后,吴老汉在老大队书记罗少华等人证明下,请来县公证处的工作人员,把女儿,女婿叫回家。丹丹和燕燕想起爹这些年,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二人培养大,确确实实不容易。她们在大队的罗书记等人说服下,态度豁然开朗,支持爹和桂红在一起生活。这样,她们在外地工作,反而踏实,放心。回家,还能尝到家乡可口的饭菜。
在村委主任高健康的证明下,书写了有关财产分割:老家的房屋,两个女儿有永久的住居权。林权,还有自己的养老钱,由桂红保管,属于桂红肚子里面的孩子,每年桂红把收获的山核桃,适当给点女儿女婿过年,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由县公证处公证,备案。大家都签字了,一家人和好如初,两个女儿说道:婶子,咱们还得感谢你,这几个月无微不至的照顾俺爹。 以后,工作不忙了,交通发达起来了,我们会经常回家,看看咱爹,看望你们,桂红激动的流下眼泪。
吴老汉望着公证处的年轻人,想起1982年公社工作队,来村子划分山场的场景:那时,他攥着树苗的手在抖,是因为高兴,如今捏着公证书的手也在抖,只是抖的原因不同了,是因为不再孤独,重新又开始新生活,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
山里人,多半淳朴厚道,吴老汉让桂红和女儿,做了一大桌子菜,拿出女婿买的高档酒,招待了有关人员,大家没有预料到,调解工作这么顺利,最后,罗书记抿着酒说:“老吴,你这倔劲,跟当年批斗会上一样”,大家哈哈大笑。
接着,又谈起山核桃的行情,大家心里很高兴。当年,村民点着煤油灯,现在家家户户盖了楼房,基本上有了摩托车,轿车,山核桃价格从原来的几毛钱一斤,到如今的几十元一斤,这金果果,把山民带向富裕和小康的道路,不禁感慨万千。大家又感叹,将来有了采摘果子的机器人,就不会有伤亡事故,造成家破人亡的情况。
元旦节那天,桂红生下一名男孩,取名吴梁才,满月酒那天,吴老汉请人写了副对联:“家有千金不算富,有子无子不再孤”。 横批是:晚春不老。
其实,原来的对联是这么写的,“家有万金不算富,吾有五子还是孤”。这幅对联,相传是唐代发生的故事,大诗人李白,因为泾县好友汪伦的邀请,路过天目山,去桃花潭,看见一位老员外,家门口贴的这幅对联,李白疑惑,问了员外,员外说,自己和夫人以及小妾,养了十个女儿,女儿是千金小姐,合起来,算不算万金?一个女婿半个儿,是不是相当于五个儿子?这些女儿全部出嫁,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是不是孤独?李白听完哈哈大笑。
吴老汉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故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现在又结婚,老来得子,别提心里是多么高兴。
桂红抱着梁才,站在人群里面,女儿小翠的辫梢上,别着个丝绸蝴蝶,在风里轻轻颤动。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吃宴席,鞭炮声在龙阁村响起,烟雾飘起,像是天目山带着人间烟火味的晨雾。
吴老汉望着远处的群山,云雾像白烟飘荡在山间,心里的那点生命的火,已经点燃,暖着往后的岁月,赶上美好的时代,告别孤独,把余生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