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是他的乳名,其实,他出生在“小满”那天。爹吴汉辰给他取名“吴满子”,乳名叫“满子”,意思是:小满知足.。
“蛮子”是村里人给他的外号,说他命硬,脾气更硬。长得蛮呼呼的,是村里最后一个做烟花的爆竹匠。他的脸,自小到大,皮肤皙白,后来,却变成山的褶皱。一个星期前,探亲回老家,听发小说,“蛮子”淹死在自己承包的鱼塘里面,大家唏嘘,命运无常。
天目山的雾气总是湿漉漉的,像一层薄纱,裹着青石板的路。蛮子的家,住在一个翠竹环抱的小村庄。那时候,村里靠扁担挑水吃,每天,他踩着露水去挑山泉时,那顶黄军帽,在竹林间忽隐忽现。他的背影瘦削,肩膀却宽,像一堵老墙,扛着扁担走得稳稳当当。那个年代,有一套黄军装穿着,黄帽子戴着,威武。村里人笑他“装”干部,蛮子龇着牙,不介意。假如一个人,要是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也许,你会认为这人是否癞痢头。其实,我知道,他摘帽擦汗时,露出的乌黑发茬,像雨后新生的竹笋,硬生生地扎在头皮上。
1983年七月,蛮子初中毕业,没有考取中专和高中,回家务农。他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想着自己将来的出路。那时候,开放初期,厂子不多,想进去上班,还得靠裙带关系,即使进去,没有一技之长,多半安排的是累活脏活。他爹说,自己去找大队马书记,开个证明,去湖南浏阳老家叔叔那里,学徒,制作烟花爆竹。爹笑着说:“爆竹一响,黄金万两”。娘说“让孩子去学这行当,太危险了吧”,爹顿了顿,瞪了她一眼:“妇道人家,懂什么?富贵险中求,这玩意,每家每户,逢年过节哪家不需要?手艺永远不会淘汰”
旱烟的火星映着蛮子的右脸那道疤——去年帮邻村放爆竹时留下的。他答应了,“去学手艺,混口饭吃,比呆在农村出息多了”,他吐着烟圈说,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倔劲。
在浏阳叔叔家的作坊里,他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戒烟。熬过这段苦,裹着硝烟味给家里写信,信封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烟花。每晚,睡在火药味呛鼻子的阁楼里,半夜三更,时常梦见被“轰”的一声炸醒,吓得冷汗直冒。后来,日子久了,习以为常,竟然喜欢硝烟,硫磺味道。叔叔家里,靠这行业发财,叔叔数着白花花的钞票时,眉开眼笑。住着宽敞的楼房,开着小车。蛮子心里羡慕极了,心中有了自己的梦想,经过三年,勤学好问,吃苦耐劳,出师了。
回到老家,盘下生产队的旧仓库,找信用社主任表姐夫担保贷款,办齐各种证照,新砌的砖房,挂着“大山烟花爆竹厂”的铁牌,屋檐下晒着金黄的硫磺,像一片片碎金子。
蛮子雇来八人帮忙,做出的爆竹、烟花,大地红鞭炮,卖给供销社,还有乡村个体户商店。他头脑灵活,遇到安全生产、税务,工商等部门各种检查时,“礼炮”开路,将各种各样的花炮,送给那些检查人员,说是,不要钱,带回家试一试,看看效果怎么样,感觉好,再来买,算是给自己做做广告,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那时候刚刚考取大学,还在花费爹娘的辛苦钱。蛮子已经腰缠万贯,转眼几年,发了大财,还了贷款,厂子已经上规模。买了送货卡车,后来是小轿车。在当地村庄,是首富,令人羡慕不已,都说:还是吴老汉有眼光,孩子没有考大学,照样光宗耀祖,蛮子一点不蛮。吴老汉一家人也感到自豪。
转眼之间,蛮子娶了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姑娘,张小燕。
其实,小燕和我高中是同班同学,农村户口。他爹是这一带有名的木匠,两个女儿,家里已经盖着楼房。我那时候数学课特别好,总成绩在校年级拔尖,帮小燕不少学习遇到的困难,当时,我只顾努力读书,跳农门。面对小燕的暗示,我总是拒绝,说是高考以后再说,老实说,面对她的追求,我自己心里没底,家里还有弟妹读书,考的上,自己说不定就是国家干部,吃商品粮,讨个农村媳妇,将来孩子的户口又是农村的,有点不甘心;考不起,自己回家务农,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况且,家庭条件差,我更不能高攀桂枝。后来,小燕她不理我,我心里好难过。
没想到,很快,她和蛮子结婚,当地人说:“蛮子有出息,蛮子和小燕是郎才女貌”,蛮子被选为乡镇人大代表,评为当地农民企业家。终于,取下那顶标志性的黄帽子,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出差,开会,头发打着发油,光溜溜的,有时遇到,邀请他吃饭喝酒的,需要排队安排,人们说,与他握手,沾点财运,感觉自豪,当时确实令人羡慕,发小同学们都说,能够混的像蛮子一样,不枉此生。
小燕是个漂亮姑娘,眼睛亮得像天上的启明星。她总爱坐在木椅上,手里编着花环,嘴里哼着八十年代流行的校园歌曲。穿戴时髦,蛮子看着她,嘴角会不自觉地往上翘,眼里闪着光。
他的脸上那道疤,像一条蚯蚓,爬在右脸颊上,可他不在乎,他说:“男人脸上有点疤,赚得金钱老婆花。”说得小燕心花怒放。
大学毕业后,我先是被安排在乡镇中学教书,后来,因为数学教得好,带的学生参加全县数学比赛,总是获得一等奖,被调往县城。那年寒假,我骑着载重自行车去老家看望爹娘,路过蛮子的炮竹厂,快要过年了,四面八方来订货的客户很多。
蛮子很大方,忙完生意,递给我一支"中华"香烟,我说自己不会抽烟,他燃起香烟,吐了一口烟圈,也知道小燕喜欢我,不但不吃醋,中午留我吃饭,酒肉招待,临离开时,还送了烟花爆竹,说是眼看要过年了,春节燃放。我提醒他,要抓安全生产,制订操作规章制度,他说,你说得有道理,大家平常注意细节,会没事的。
那年元宵前夜,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惊醒了整个村庄。花炮厂发生爆炸事故,火光冲天,惊动十里八乡,连县城的消防车都来救火。爆炸声穿过夜空,像给黑暗递上一把钥匙,却没把一扇门给他打开。
当我带着营养礼品,骑着自行车,去医院病房看见蛮子时,蛮子已经被纱布缠着那颗标志性的脑袋。护士说炸药桶倒下时,离子跌地爆炸起火,他扑向哑火的那箱,却引爆了整面墙的彩珠筒,幸亏没有伤着其他工人。他的脸像被犁过的地,一道一道的,血从纱布里渗出来,染红了黄军帽。大队马书记发动捐款,挨家挨户收钱,最后,筹齐不到一千块钱,送到医院,对于昂贵的医药费来说,是杯水车薪。
蛮子爹娘哭着,后悔当初让儿子从事这个高危行业。村里有人说道,这叫“男怕入错行”。那时候,农村户口,没有医保,蛮子一家人陷入困境。
后来,蛮子经过治疗,出院了,但是,脸部已经被糟蹋的失去人脸形状。
小燕哭得像个泪人,买来一顶他喜欢的新军帽按在他脸上:“只要人没事就好。脸像梯田就梯田,我陪你过一辈子。”蛮子后来连止痛针都失效,我听见她对着电话说:“还欠医院药费一万多元”,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可砸在蛮子心里,比炸药还响。
开春时,蛮子重新戴起黄军帽,在晒场翻晒硫磺。有次我撞见他对着溪水摸脸,水面倒映着交错的伤疤,像龟裂的旱地。他忽然笑起来:“当年叔叔说,这个行业是赌博,像山溪,易涨易退”。小燕见我来时,没有理睬我,人啊,是命运,要是当初,我答应了小燕,又会咋样呢?我和蛮子又是最好的发小。现在,小燕和蛮子,已经有了龙凤胎孩子。
蛮子因为那次爆炸事故,被安监局勒令停产,特别是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女儿小升初那年,镇中学要求缴"补课费”。小燕攥着通知书蹲在私人中医院走廊,中医老向把一叠钞票,塞进她的裙子口袋:"孩子前途要紧,我那诊所缺个抓药的,每个月几百元钱工资,吃喝不要钱"说完,暧昧的目光盯着小燕,小燕看着钞票上绑的红绳,想起蛮子当年包的彩礼。
小燕带着心里的伤痛离婚,改嫁,嫁给了这位给蛮子看病的向中医,后来,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老向开始待她不错,有时候夜里总听见他翻医书的声音,像在数落她带来的拖油瓶。那时候,女儿在城里念书,学费贵得吓人,她得偷偷接些缝补的活计,给一家绣花厂当临时工,绣花,被子可以出口日本,据说是给亡灵做的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小燕捻着金线,绣着荷花。女儿问:“娘,给死人盖的被子,为啥要绣这么好看?”她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渗进绣花被,像蛮子军帽上那点旧血迹,想起那个外商,对于质量如何吹毛求疵,心里后怕。她回忆起,当年蛮子咧嘴笑时说过:“人活一世,总要留点鲜艳。”
我在县城中学教书,遇见过小燕,问她家庭有什么困难,需要老同学们帮助,尽管提出来。她笑笑说道:现在,日子蛮好,很幸福。其实,我知道她的心里的苦。塞给她的两千元钱,她扔在地上,没拿。
有次在集市上,小燕看见蛮子蹲着抽烟,黄军帽歪在一边,儿子趴在他背上睡着了。蛮子自从离婚以后,借酒消愁,反应好像有点痴呆,人大代表资格被注销,即使熟悉的发小、同学,还有亲戚遇见他,绕道走,怕是招惹麻烦。小燕突然想起蛮子出事前,总爱把她编的花环戴在军帽上,心里愧疚万分。
蛮子后来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在村西头,原是片洼地,积了水,野鱼自己长,后来,社员冬季把它修成水塘。他买来鱼苗,天天蹲在塘埂边,给鱼儿喂食,黄军帽檐压得低低的,像要把脸埋进水里,怕见熟悉人。
村里人说,蛮子养鱼是假,怕丑才是真。他总把儿子拴在腰上,父子俩在水塘边,一坐就是一天。儿子问他:“咱娘呢?”,他就指指水面:“美人鱼游走了”。终于用卖鱼的钱,把欠的医疗费还清。
有次蛮子醉倒在水塘,手里还攥着半瓶酒。黄军帽漂在水面,像朵开败的向日葵。捞上来时,他脸上还挂着笑,笑容里面,充满沧桑。儿子由他弟弟抚养成人。
后来鱼塘被填平,只有他儿子记得,墓里面埋着顶黄军帽,墓碑上面刻着:“烟花先升后坠,一路照亮自己,也毁灭了自己”,蛮子题,年月日。
一次,小燕半夜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她没哭出声,只是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