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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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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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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铳

天目山的龙新村,十六岁的韩玉仓,吃过早饭,随爹韩铁山,上山寻找杭州榆树木料。只见玉苍穿着蓝色对襟褂子,腰间系着竹子做的刀鞘壳,插着一把柴刀,左肩斜挎一根串着绳子的毛竹茶筒,右肩扛着一把斧子。铁山上身穿着粗布青衫,下身穿着大腰裤,腰间捆着一根布绳子,背着土铳,胸前挂着褡裢,里面放着子弹、旱烟、火镰和石头,表芯纸卷,短短的铜嘴旱烟管,含在嘴里,边走边吸烟。一只黑色的猎狗大摇大摆地走在主人前面,像出征打猎那样,神气十足。

那年,“辛亥革命”已经爆发。韩铁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出了又长又粗有时发臭的辫子。以前,时值秋末冬初,娘和他坐在树下,帮他逮捉发辫里面的虱子,嘴里咬得啪啪响。此时,他好像摆脱了枷锁一样,身体轻松一大截。这个季节,刚刚开始下霜,空气清冽,蛇虫进入冬眠,落叶阔叶林纷纷落叶,像一株株“光杆司令”,昂首伫立,通向蓝天。这样的天气,既没有蚊虫叮咬,又方便查找榆树,还可以狩猎,可谓一石三鸟。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登山,在山中一边寻找榆树,一边打猎。猎狗在灌木丛里面,赶出一只野兔,窜出来,韩铁山立即取下嘴里的烟管,塞进褡裢,举起土铳,瞄准猎物,扣动手中的扳机,只听“嘡啷”一声,一股浓烟从土铳冒出来,响声震撼山野。此时,太阳已经悬挂在东山,山峦由青色变成金黄色。

他打中那只野兔,摸一摸枪管,余温烫了他的手指,放下土铳,他吐下一口唾沫,搓了一下子布满老茧的手。“这世道,往后,手中怕是离不开枪了”,说完,在一块岩石旁边坐下来,示意玉仓,捡回那只野兔,休息一下子,又从褡裢里面摸出旱烟管,石头擦着火镰,燃着表芯纸,点燃旱烟,他猛地吸了一口,一丝山风吹过,倍感惬意,咕咚咕咚喝了玉苍递过来的老鹰茶。

回忆起自己,那年跟着爹韩土生,参加“义和团”运动,举着大刀,在天津紫竹林前,念咒后冲锋陷阵,被洋鬼子的洋枪子弹,打穿肩膀的情景,此时,仿佛觉得胳膊还在隐隐疼痛。玉仓喝了老鹰茶,坐在爹的身边,二人开始谈心。以前爹因玉仓还小,活计忙,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时间唠叨。

韩铁山谈起以前的家史:“我们老家原来是湖北随州的,当年,’反清复明’的义和团运动席卷全国。当时流传这样一句话:义和团,起山东,不到三日遍地红”。他摇头叹息:“俺想不明白,说是念咒以后,可以降神附体,刀枪不入,现在想来,依我看,那简直是愚昧和无知”。他摸摸刚打中的兔子,“娃子,你看看,肉身体怎么能挡住子弹哟?起义失败以后,你爷爷奶奶带领我们一家人,隐姓埋名,风餐露宿,来到现在住的小村庄,开始,我们住在竹竂里面,后来改为茅棚,那时候人烟稀少,豺狼虎豹出没,晚上,豹子经常半夜抓门,得专门把人守在火塘不睡觉,燃起柴禾,吓走猛兽。我们一家人以打铁为生,秘密制作土铳。后来,我们重新做了土坯房子,就地取材,开采石板盖房子,后来,你奶奶和爷爷相继病逝。。。”韩铁山陷入沉思,玉仓此时听得懵懂,不知爹说的“义和团”是怎么回事。

此时,阳光格外耀眼,天空湛蓝,人字形的大雁南飞。山中的高粱火红一片,像一株株火把,又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羞涩地低着头。银杏叶金黄一片,在阳光照耀下,令人陶醉,铁山又喝了一口玉苍递来的老鹰茶,这种野茶,消除积食,天目山一带的农民,外出干农活,喜欢饮用,解渴。平常客人来了,用绿色的毛尖茶招待。抽完烟,觉得时辰不早,让儿子把那只兔子,自己手中的土铳,放在岩石上,手把手教他怎么选料子。他们在岩石周围不远处,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一棵榆树,树干大约八米高,直径大约二十公分,好像枯死。他举着玉苍递过来的柴刀背,敲击树干,“铛铛铛”,声音清脆利落,“听,这是好料子会发出的响声。”让玉苍辨认树皮阳面的纹路,这是枪托的筋骨。杭州榆树,适合在江南丘陵生长,纹理直,结构略粗,切面光滑,坚实耐腐,适合制作枪托。

玉仓取出手中的斧头砍了一个时辰,手臂震得发酸,铁山接过斧头继续砍了一个时辰,才放倒这棵树,削除枝丫,用双臂量了一下子长短,用指甲划了记号,拦腰砍断树干。坐在岩石旁边喝茶,休息一会,太阳已经猛烈地照耀山川,树林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光线格外耀眼,铁山背起土铳,扛着树根那一段,玉仓将兔子绑挂腰间,扛起树梢那一截,下山。

韩家制作土铳的手艺,可追溯到清代咸丰年间。选材考究,选材必得是百年以上的老山榆,木质致密如铁,枪托要取树干向阳面的木料,经三年阴干才能开料。“韩家老字号”土铳,一直为猎户喜欢。传到韩铁山已经三代,韩铁山在这个季节,时常带儿子韩玉苍进山,选树,打猎。读了几年私塾的玉苍,十四岁的时候辍学,回家做爹的帮手。所以,父子二人,也是师徒关系。玉苍虽然年少,像火炉里面的铁胚,经过生活的敲打,慢慢成熟起来。

父子二人回到家,已经午时三刻后,把木料放在隔壁的库房,让木料阴干。里面放着制作土铳枪托的半成品、枪管和裁好的方料。剥了兔子皮,留下兔子肝脏,肚货全部慰劳那只猎狗。玉苍拿到河边清洗,交给娘汪素珍,素珍在锅里已经做好玉米粑粑,又在另外一口锅里,点燃一把竹枝,架起干柴,灶膛的火旺起来,倒上菜籽油,风风火火,将一道兔子肉煮萝卜的火锅做好,再放上一把辣椒干,蒜苗,猪油。在碗柜里面端出来辣椒酱,腌制的酸萝卜干,豆腐乳,盘子装着玉米粑粑,一家人围着火锅,吃兔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味。韩铁山习惯平常中午、晚上喝一杯自家酿造的高粱酒,今天例外,一口酒没沾边。因为要制作枪管,吃过午饭后,韩铁山抽了两管旱烟,喝一碗老鹰茶,带玉苍开始制作枪管。

此时,早上上山之前,铁山放着一铁锨木炭的炉膛里的炭火旺起来,枪管坯料已烧得通红,胚料是前年腊月,带玉苍去杭州买的,选择腊月去杭州城,一方面可以带点山货,拜见一下子老友吴焕城,叙旧,另一方面,在老友带领下,可以买到货真价实的钢铁。吴焕成和铁山一样,在当年起义失败后,也从湖北下江南,一来二往,玉苍认识了吴焕城的儿子吴玉华,羡慕他在省城读书,两人也成了朋友。

铁块在空气中泛着橘红色的光,铁山见火候已到,用铁夹取出那块胚料,父子二人,一个举起小铁锤,一个抡起大铁锤,叮叮当当敲打那块铁块,这响声像是音乐,伴随着老铁匠大半生,给一家人带来生活的梦想和希望。生活较之于其他山民,相对富裕。这一代流传一句俗话,叫做“一阉猪,二打铁”,意思是第一门手艺是兽医,给生下的公猪仔,睾丸切除,母猪仔的生殖器阉割,才能成为日常的香猪,肉类方可食用,否则,任其生长,会成为专门繁殖的公猪和母猪。农户依靠喂猪,换取油盐酱醋。其次是铁匠这门手艺,制作和修理农具、生活用具,铁山平常对于那些特别贫穷的猎户,卖给他们的土铳或者其它铁器的,只收成本价,来自己铁匠铺修理农具、生活用具的,不收钱,只需要带点“风煤”即可。他看看炉火,加了一铁铲“风煤”,这种木炭是平常农妇做饭后,灶膛里面烧透的柴禾,用火锹铲出来,放在坛子里面,盖上石板。火彻底熄灭以后变成这种炭,和山中烧制的那种木炭有点区别,就是几乎没有毒气,易燃。所以一家人日子算不上很富裕,得过且过。此时,他又把那块铁,重新放在火炉里面煅烧,拉起风箱,火炉随着他有节奏的推拉风箱,“呼——哧——,呼——哧”,火苗不断变大,只见,他连续两下拉出这种声音:“呼哧,呼哧”,意思是命令下手,做好抡起大锤的准备,铁山立即用火钳取出那块铁,玉苍轮起大铁锤,父子二人一上一下,又反复煅烧敲打,仿佛铁块已经变成他想要的那种土铳的管子,慢慢变成圆筒型,他眯起那双眼睛,古铜色的脸泛着红光,额角布满皱纹,滴着汗珠,透过热浪,观察铁块的颜色变化——当表面泛起鸡血般的暗红时,正是淬火的最佳时机。淬火槽早已备好,玉仓事先已经从库房的地窖,拿出一袋子祖传的自贡井盐,敲碎盐块,能让水带点咸涩,冷却时更温和些。铁山取出烧透的铁管,放进淬火槽子,只听“嗤——”!铁管入水的瞬间,蒸汽裹着盐粒,腾空而起,发出一声撕布般的锐响,“滋——啦——”一声,水里咕嘟嘟冒出水泡,韩铁山手腕一抖,让枪管在液面下快速摆动,同时用长柄勺,不断舀起热水,浇淋未浸没的部分。

韩玉仓看见铁管表面,迅速凝结出细密的蓝色氧化层,像给枪管披了层鱼鳞甲。韩铁山突然抓起铁钳,将枪管提出水面,在空气中停留两秒又浸入,如此反复多次,这是让温度梯度均匀的秘诀,当最后一声嘶鸣消散,淬火槽恢复平静。

韩铁山从槽底捞出枪管,铁青色的表面,还泛着未褪尽的余温。他轻敲管壁,清越的金属声,在作坊里回荡——这是枪管合格的证明。他注意到枪管尾端,有道细若发丝的裂纹,笑了笑:“玉仓,请你记住这些环节,管子打造这种程度,已经成功,回火时自会愈合,好枪管总要经历这番磨折和锤炼”。他特地补充说道:“这些操作的步骤,你晚上可以用笔,记录一下子,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天目山区下了一场雪,那场雪下得好大,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韩玉仓为给先后仙逝的爹、娘守孝,好多年,只是为猎户制作土铳,修理和锻造农具,生活用具,没有外出打猎。这时,守孝期满,方开杀戒。

他穿着妻子张文秀用兽皮制作的靴子,这种靴子,像是住居在美国阿拉斯加州的爱斯基摩人,在冰天雪地里穿的那种靴子,不漏水,软绵绵的,暖和适用。当时,那种环境下,在当地,即使是生活殷实的地主富农,遇到雨雪天气出门,只能穿着刷上桐油的布鞋,或者穿上布鞋,再穿着一种木屐,才能出门,行动不方便。玉苍此时心里感到自豪,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积雪,靴底与雪粒摩擦,发出细碎的吱呀之声。他要去皖浙交界的千顷塘山顶,查看昨天傍晚布设的竹弓。那片被群山环抱,一望无垠的高坪,在江南丘陵颇具高原特色,四季常青。春夏季节,樱桃树、梨树、桃树,映山红等树种开花,鸟语花香;秋冬之交,野山楂红艳如珠,野栗子树冠如伞,山顶有个天然池湖,湖水湛蓝,波光粼粼,野生的鱼类在这里繁殖,如诗如画。为山中的飞禽走兽,提供了天然的栖息场所。同时,也是牧童放牧牛羊的好地方,可以说是水草丰茂的佳境。山中,有一座道观,相传,唐代希运禅师(禅宗黄檗派创始人)在这里布道。后来,兵荒马乱,道观破落,成了猎户和牧童的住宿地,也少不了乞丐来这里露宿。

此时,玉苍戴着一顶瓜皮帽,穿着一件山羊皮袄,只将两只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背着一杆土铳,嘴里吐出白乎乎的粗气。远远看见有动物的血迹,他划开积雪,慢慢驱步向前,竹弓上面,留下一只野山羊蹄子,好像是被竹弓折断的。凭着多年狩猎的感觉,猎物刚刚被豹子拖走,留下混乱的爪印。

他取下土铳,往枪管里面灌满土硝,铁铅弹子。这杆土铳,是从他爹韩铁山手里接过来的。枪托被几代人的手汗,浸得发红,像只山红参。他顺着豹子的脚印,一步步追到一个巨大的山洞,当地人叫它“野猪洞”,只见,一只体彩斑斓的豹子,正在那里叼着山羊,喉咙里发出锯木般的低吼,眼睛发出绿光。比他刚到两分钟,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猎物,大快朵颐,享受自己的口中的猎物,在洞里东张西望的。

韩玉仓悄悄地趴在洞口,举起土铳,屏住呼吸,猎户讲究:“一呼气,二瞄准,三击发”,洞太大,只能凭感觉听。就在豹子转身的时候,他扣动扳机。只听“啪”的一声,山洞像被雷声劈开,豹子应声倒地,鲜血融化了洞中的冰渣,余音从山洞回荡。

又匆匆忙忙回到村庄,叫来村子另外几个猎户张春牛,胡春生,郑仓满,几个人把豹子、山羊抬回村里。

这时,浙西抗日游击队长吴玉华,身边坐着五六个人,在他家的火塘边烤火,喝茶,笑道:“玉苍,我们还是前年在杭州见面的,你的枪法堪称一绝,如果用来打鬼子汉奸,准能立功”。韩玉仓放下土铳,和吴玉华拥抱、握手,笑着说道 :“玉华兄,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你没有读书了?多次邀请您光临寒舍,总说在忙”吴队长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是不请自到,如今国难当头,日寇已经占领东三省,又在南京制造惨无人道的大屠杀,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投笔从戎,抗日救国才对。”。接着一一介绍几个其他同志。

寒暄礼毕,韩玉苍陪客。让春牛,春生等人,将豹子剥开皮,肉剁碎,喂那条猎狗,前几日,猎狗受伤了,慰劳一下子这只爱犬,豹子鞭子留下泡酒,这一带猎户喜欢用蕲蛇,虎鞭泡酒,说是能够治疗筋骨疼痛。

韩铁山让他们把剥开的山羊皮,豹子皮用竹篾撑着,悬挂在隔壁一间专门存放兽皮的土墙屋子晒干,等皮货商收购。自己带着吴玉华在屋前屋后转转,带朋友去了那间放着半成品土铳的仓库,如数家珍,吴玉华啧啧赞叹。

“有朋自远方来”,今天,玉苍要尽地主之谊。吩咐一半山羊肉,让妻子张文秀用锅煮,加上萝卜,多放佐料,吃的时候放香菜,一半由几个猎户,在火塘里面烘烤,制成烤羊肉,屋子里面弥漫着羊肉的香味。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晒谷场上,豹子和山羊的血水流淌,融化冰渣。傍晚,手脚麻利的文秀,做好了一大桌蔬菜,少不得山中珍馐,河里鱼虾。用玉米粉,炕了几十个煎饼,这种煎饼,两面烤得半焦,糊上腊猪油,辣椒酱或者豆腐乳,是当地的一道主食,也可以说是美食。韩铁山拿出多年前,埋在地窖里面的高粱酒,邀请村子几个猎户都来陪酒,招待吴队长等几个游击队员,大家吃饱喝足,又来到火塘烤火,吴队长说,眼下大敌当前,国共合作,人人都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责任”,在吴队长的说服下,老韩和几位猎户,秘密参加了浙西抗日游击队。

韩玉苍说道:“自己最痛恨日本鬼子制造的南京大屠杀,又在广德屠杀无辜,自己的大姑以及姑父、表妹、表弟,全部死在里面,现在,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恨不能拿着土铳,与鬼子拼命。只恨自己势孤力单”。

吴队长说道:“现在,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力量就会强大。皖南新四军总部已经得到准确消息,一支鬼子的队伍,最近路过天目山,运送武器弹药去杭州,老韩,你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你的枪法准,适合当一名阻击手”,于是,又拿出一杆新式步枪,递给玉苍,给猎户们都配备了武器弹药。当晚,安排了作战计划,老韩说道:坚决服从命令。其他猎户也纷纷摩拳擦掌,配合作战,这两天,就在老韩家里住宿,养精蓄锐,并且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

第四天早晨,大家带着文秀做的玉米粑粑,粑粑是用萝卜丝、腌菜、大蒜苗、辣椒干,剁碎做的馅,韩玉苍背着一杆土铳,一杆步枪,跟着吴队长及游击队员后面。将皮袄反穿,伪装,游击队员用竹筒装弹药,制成‘竹节雷’,埋设在鬼子必经的路上,引线系在倒伏的毛竹上——毛竹弹起时引爆,破片会呈扇形散射,可以杀死更多的鬼子。游击队员分头去一座破落的庙里烤火休息,轮流放哨。

一直到第五天中午,鬼子来了一个排的人,带队的 是一名少佐,骑着枣红马,王八盒子别在腰间,戴着白手套,手里拿着东洋刀,参加过南京大屠杀,耀武扬威,押着几个民夫,马车上面放着武器弹药,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来。天目山丘陵的竹海松林,因为阳光照耀,冰雪开始融化,风卷着冰碴掠过岩缝,在韩玉苍的土铳枪管上凝出霜花。他趴在隘口的巨石后,枪托抵着肩窝——那是爹教他的姿势,像老树扎根般稳。山下鬼子的马蹄声碾碎薄冰,少佐用军刀挑起一棵被雪压弯的毛竹叶,刀锋映出他身后马车上的弹药箱,像一排排森白的獠牙。

突然,断裂的脆响刺破寂静。韩玉苍意识的将食指搭在扳机上,土铳的麻布枪套吸饱了雪水,沉甸甸压着腕骨。他想起猎户的谚语:"冬雪埋声,春雷惊魂",此刻,山风正把鬼子的谈话声撕成碎片:"这里没有什么支那猪……新四军……"

"嘡——!"

玉苍瞄准少佐的脑袋,扣动步枪的扳机,子弹在鬼子少佐的眉心绽出血花,应声倒下,吴队长一声令下,举起手枪,高呼一声“打”,鬼子被突如其来的枪声乱做一团,继而举着枪将马车团团围住,向巨石方向射击,韩玉苍已滚向侧翼。游击队员迅速地弹开毛竹引线,竹节雷在敌阵中连环爆炸。那匹马受惊,掀落主人,扬起前蹄,在雪地里奔跑,弹药箱从车辕滚落,砸进雪堆,民夫们趁机躲开。韩玉苍看见一个鬼子扑向机枪,他的眼睛和表弟临死前瞪大的瞳孔一样。他躲在那块巨石后面,立即填满土铳子弹,瞄准鬼子开枪,土铳的子弹,在鬼子身上开花。

吴队长从侧翼跃出,他的驳壳枪喷出火舌,两个鬼子应声倒地。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像猎豹扑食,每一枪都精准致命。游击队员小王扔出一颗手榴弹,炸死几个鬼子。这时,民夫们有的拿起铁锹,有的捡起鬼子丢下的步枪,他们因为没有经过训练,仇恨不足以弥补技术的生疏。

"狗日的!"韩玉苍啐出口中的雪泥,第三枪轰碎了一个鬼子的腿脚,鬼子跪在雪地里面,疼得哇哇乱叫。此刻积雪崩塌,游击队员的呐喊从四面涌来,惊飞的寒鸦黑压压掠过竹梢,像无数坠落的弹片。

民夫高小毛抡起铁锹,狠狠劈向一个鬼子的后脑勺,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另一个民夫杜海根颤抖着举起步枪,闭着眼扣动扳机,子弹擦着鬼子的耳朵飞过,鬼子转身举起三八盖射击,海根倒在雪地,鲜血汩汩流淌,英勇牺牲。

吴队长见状,立刻冲过去指导另外一个民夫高小毛:"别慌!瞄准鬼子胸口!"他亲自示范,一枪一个,连续撂倒了三个鬼子。高小毛在他的鼓舞下逐渐镇定下来,开始有目的地配合游击队射击敌人。

高小毛觉得自己不再是鬼子任意宰割的羔羊,而是复仇的利刃。吴队长的吼声与土铳的轰鸣、竹节雷,手榴弹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壮烈的战斗交响乐。这场战斗,打死打伤敌人十五人,俘获受伤的鬼子一名,自己牺牲一名同志和民夫。缴获了武器弹药,尤其是西药盘尼西林和绷带,壮大了游击队的力量。游击队员小江寻找到那匹受惊的战马,押送一名鬼子俘虏,去新四军总部。大家打扫战场,掩埋了尸体。这次有准备的伏击战,韩玉苍立下头功,吴队长表扬了他说道:“我准备在泾县新四军总部那里,给你记上一等功”

韩玉苍抓耳挠腮,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用,这是大家的功劳,关键是玉华兄,指挥有方,猎豹先打头,擒贼先擒王,这是咱爹教我的绝招”,吴队长说道:“以后不要称呼什么兄啊弟的,革命队伍里面,叫同志”,玉苍笑道:我这样喊惯了”一行人哈哈大笑,立即向泾县出发,寻找新四军的队伍。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四十五岁的韩玉苍在皖南新四军某连,教年轻战友修土铳,保养土铳。文秀带着儿子国海,把新纳的布鞋塞进他的行囊,他穿着的布鞋,底子平安二字被磨得发毛。

民国三十年(1941年)一月,“皖南事变”爆发。皖南茂林山区的枪声,撕裂晨雾,国军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调集八万兵力,在上官云相直接指挥下,悄悄包围茂林地区。企图一举歼灭皖南新四军。玉苍所在的队伍,在突击时遭到伏击。突围时,他中弹倒地,仍死死搂着土铳。卫生员小李要背他走,他咧嘴一笑:“枪在,家就在..”.说完就把头转向妻子文秀来的方向。那把土铳,后来传到韩国海手里,枪托上还留着弹片的刮痕,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韩玉苍英勇牺牲。文秀带着十岁的儿子韩国海,悄悄回到天目山一个小村庄隐居起来。

转眼到了1945年9月,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结束,去年,张文秀替玉苍守孝满三年。她像多数人一样,认为马上就会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国共谈判失败,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生存下去呢?原来,打算带着儿子去逃荒要饭,去延安寻找当年的新四军,吴队长他们又会去了哪儿?还在不在人世间?本村的张木匠,前几年老婆患麻风病死了,为人朴实善良,给了母子二人提供生活上的帮助,让她改变了主意。

改嫁那夜,张文秀对着韩玉苍的遗照梳头。铜镜里,她看见自己,把土铳的背带系在嫁妆箱上——这是韩家女人若改嫁的规矩,说是带着枪魂走,实则是带着夫魂走。张木匠的手艺活,是两哑巴睡一起——没得话说,夜里总听见他磨斧子的声音,像在给土铳做新枪托。三年后生下儿子张爱国时难产,张文秀攥着那条发黄的背带喊:玉苍,拉我一把!接生婆后来回忆,说玉秀手里攥着那根背带,怎么掰也掰不开。儿子满月那天,她在后院取出埋着木箱里的土铳,放声大哭——她想起韩玉苍教她瞄靶时说:闭左眼,心要稳。现在她闭着左眼,却再也找不准生活的靶心。

儿子韩国海长大懂事了,总问墙上挂的猎枪是谁的,张文秀取下土铳,擦着说:国海,你大了,娘现在告诉你,这杆枪是你亲爹的魂,用一块毛巾擦着土铳,眼睛湿润。告诉了国海,爹韩玉苍如何参加新四军的经历,后来又是怎么死的,国海铭记在心。

1948年6月,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浙西武工队解放了宁东镇,镇压恶霸地主,分田地。国海已经像爹一样,身材高大,嘴唇边有了短短的胡须。他把爹留下的土铳,擦拭修理好,每当他抚摸这些凹痕,耳边就会响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枪在,家就在。"这把土铳见证过保家卫国的荣光,如今即将在自己手中开启新的命运篇章。

1951年冬,有敌特分子潜入天目山,测绘军事地图,韩国海凭借猎户的敏锐,在雪地里发现异常脚印,带着六名民兵追踪两天三夜,发现那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野猪洞,十年前那个冰天雪地的日子,爹韩玉苍就是在这里一枪击毙了日军少佐。那块巨石的弹痕犹在,岩缝里或许还嵌着当年的弹片,他最终带领民兵,在野猪洞生擒敌特小组。庆功会上,县委书记吴玉华,亲自为他戴上大红花,称赞“虎父无犬子”。那把土铳被县武装部评为“剿匪功臣枪”,枪托上新刻的五角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国海农闲时昼伏夜行,跟着其他猎户打猎。那时候,豺狼虎豹照样习惯在夜里,来村庄为非作歹,拖走农户喂养的猪仔,鸡鸭和其它牲畜。尤其是晚上,庄户人家点着菜油灯、煤油灯,或者点燃松脂照明,村子的人们担惊受怕,苦不堪言。如今韩国海要用同一把枪,在这里猎杀野兽,枪托上爹的血汗印还未褪尽。

一次,一只凶狠的豹子,大白天,从他家的猪栏里面,明目张胆地拖走文秀喂养的猪仔,正在田畈上大快朵颐,国海非常生气,拿着土铳,趴在一棵枫树下,灌满火药,铅弹,开枪,但是火药受潮,只听得土铳“咔嚓”一声,没有响。豹子突然放下猪仔,抬头,扑上前,前爪迅猛地揭下他的脸皮,就像撕下窗户纸一样,赶来的猎人们,吓得都不敢上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木匠举起铁锹,砸向凶狠的豹子,豹子迟疑了一下子,弟弟爱国趁机夺下猎户老赵的土铳,国海躺在地上,用手扶起被豹子扒下来的脸皮,爬起来,举起土铳,兄弟二人,对着豹子的头和嘴巴,同时开枪,打死凶恶的豹子。八个年轻力壮的猎手们,连夜举着火把,步行几十里山路,用担架将国海送进县医院。后来,人们慨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国海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康复了,但是,脸上留下伤疤,他像是好了伤疤,忘记疼痛。又重新背起那杆土铳,在农闲季节狩猎。后来,和本村地主家庭出身的董怀玉结婚,成家立业。

八十年代,一个寒风刺骨的腊月的夜晚,他和几个猎户,赶着一只硕大的野山羊,往竹林里面奔跑,山雾像澡堂子里面弥漫的白色的水蒸气,在竹林中流淌,朦胧的月光,笼罩着茫茫竹林,洒在雪地上。韩国海头戴矿灯,已经连续狩猎两天两夜,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锤。土铳的背带勒进肩膀,每走一步都像在提醒他——这是爹留下的枪,是韩家的命根子。他跑在最前面,举起手中土铳,想都没想,扣动扳机,只听“嘡啷”一声,响声震撼山谷。猎户大声呼喊:“国海,山羊有没有打中啊!”他距离还有十米远,举起头灯,向其他猎人晃了一晃,高喊着:“快来,打中了,打中了。”猎户们很开心,一个个气喘吁吁,连爬带跑上前,一看,这哪是什么山羊?居然是本乡中学的万老师,奇怪,大家明明看见是山羊,长着四脚,跑到这里来了,都说见鬼了,这么多人在场,怎么会是人呢?

原来这位万老师,家庭成分高,被打成“臭老九”多年,医生说,妻子黄翠已经病入膏肓,想吃点笋子炖排骨汤,万老师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找生产队社员家里要,这位老师,化学课教得特别好,在“不学数理化,只要一个好爸爸”的年代,一家五口人,靠他一点工资,过着艰苦生活,他晚饭没吃,借来的手电,电力不足,他拎着竹篮,因为白天要上课,批改作业,伺候妻子,没有时间去竹林挖笋。这只山羊,确实从他前面逃窜过去,这时,国海的眼睛看花了,把手电筒光看成了山羊的眼光。

枪响的瞬间,韩国海后悔了。自己看都没有看清楚猎物,就开枪,犯了猎手的大忌,只听,一声惨叫像刀子划破夜空。他踉跄着冲上前,矿灯照见万老师扭曲的脸——棉袄被铁砂撕开,血正汩汩往外冒。他抱住万老师哭着呼喊“老师...老师...”万老师的手指痉挛着,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这是活生生的生死离别。万老师只说了两个字:“黄翠。。。”倒在他的怀里,睁着眼睛,只有一丝气息。

猎手们抱起万老师,立刻送往附近医院,已经没了生命特征。韩国海跪在雪地里,土铳横在膝头,枪管还冒着青烟。他想起爹教他瞄准时说的话:眼睛要毒,心要狠。可现在,他的眼睛花了,心却软得像化了的雪。万老师口袋里掉出一块没吃完的玉米饼,那是用作晚餐带的。韩国海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嘴里满是铁锈味——不知是血,还是土铳的硝烟。猎户严海生,向当地派出所报案,后来村子的农户们,在大队汪书记牵头下,妥善安排了老师的丧事。

国海知道,这下子,闯了大祸。已经白发苍苍的娘,哭成泪人,在箱子底,取出珍藏多年的烈士韩玉苍的证明,找到了已经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吴玉华,猎户们都来求情,详细描述了打猎的经过。法官宣判时,韩国海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曾修理土铳,种植庄稼,装填过火药,擦拭过枪管,在剿匪年代上台领过奖,现在却沾上了洗不净的血腥。

那张烈士证明,纸张的粗糙触感,像在嘲笑他:爹用这把枪保家卫国,他却用这把枪...杀人...他攥紧证明书,指甲在纸面上,留下刮痕。毕竟是人命关天,又因为他不是故意杀人,被判刑十年。

铁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想起那天晚上的土铳射出的枪子,在阴影里格外狰狞。狱警说:你爹留下的土铳是革命文物,我们已经让公安局好好保管。他却觉得那把枪,在啃噬他的灵魂。某个雨夜,他梦见爹,站在皖南山区的林地里,土铳冒着青烟,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枪口,在向他射击,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用牙齿,撕咬被单,直到尝到棉絮味才意识到——他正在撕碎自己作为猎户的身份。

在农场图书馆,他偶然阅读一本书叫做《动物生态学》,发现当年误杀的金钱豹,竟是濒危的华南亚种。书页间好像夹着万老师批改过的作业纸,铅笔痕像未愈的伤疤。

十年后,国海从劳改农场刑满释放,县民政局落实国家政策,未来,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路是获得一笔价值好多万的抚恤金,另一条路是一份工作安置,他望着父亲留下的土铳,沉默良久,最终选择当一名自然保护区护林员的工作岗位。每天,带着妻子做的玉米粑粑,拎着毛竹筒装的老鹰茶,背着一把长柄柴刀巡山,与保护区的竹海松涛和日月为伴, 呵护绿色屏障,风餐露宿,披星戴月。

那杆土铳成了县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玻璃柜里,它被精心擦拭,枪托上的弹痕,被解说员称为战斗岁月的勋章。只有国海自己知道,土铳的凹痕里,说不定还嵌着死者的阴魂。

二十年过去了,国海在竹林里听见,树枝断裂的脆响,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土铳的子弹褡裢。他僵在原地,直到看清是只野兔窜过,瘫坐在腐叶堆喝茶解闷。保护区的年轻人说,老韩总对着空气比划着持枪的姿势,他们不知道,那是他在练习,民兵训练时放下枪的动作。每当满月夜,他有时会梦见万老师站在雾里,手电筒的光晕,像只充血的眼睛,而他的手指永远扣在扳机上。他一次次把自己的一份微薄的工资,一半让人带给万老师的孙子,作为学杂费。

某个黄昏,他独自站在当年误杀的山坡上。夕阳把竹海染成红色,他仿佛又听见那声枪响。如今野猪成了保护动物,有的猎户改行当导游,有的用竹弓捕捉竹鼠,野兔。只有他仍记得土铳的重量——不是土铳本身的重量,而是两条人命压在心头的份量。

后来,派出所来收枪那天,老猎户们坐在祠堂里面抽旱烟,有的把需要被收缴的土铳零件,藏进棺材。韩国海最后交出所有的土铳铁管,以及制作土铳的木料,民警用报纸包着枪管,像包着一具具猎物。猎户胡天来,把火药当众销毁,枪管的“韩氏枪匠”被雨雪冲刷得模糊——就像正在消失的狩猎记忆。高村长说这是政策,老猎户们默默点头,只有韩国海听见了土铳,在枪袋里发出的呜咽。野猪肆虐的年份,稻穗和小麦倒伏的田垄间,总能看到年轻的猎户与森林警察的影子,枪声成了山村稀奇的响声。。

这一年,保护区建起红外监控监测站,韩国海负责记录。当屏幕里出现豹子的身影时,来保护区考察的林业技术员们很开心。韩国海想起狱警丁教导员的话:豹子不是猎物,是保护动物,是山神。现在他的八岁的孙子,韩瑞在城里读书,课本上写着“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的警示语录,而那把土铳,成了那个年代的历史记忆。

一次,他带着孙子来到博物馆瞻仰土铳,韩瑞问:“爷爷,这把枪是打坏人的吗?”,韩国海摸着孙子的脑袋,又摸一下子制服上的护林员徽章说:“是打醒人的”。孙子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抓耳挠腮。当夕阳把竹海染成金黄色时,他对着天空举起手——这次不是瞄准,而是敬礼。

第二年,一场雷火吞噬竹海,韩国海逆着逃窜的豹群,冲进火场,浓烟中,他恍惚听见土铳击发的回声——这次没有枪,只有他背着拉响的吹风灭火机,佝偻着身影,冲进火海里,形成的最后防火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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