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新生产队的老队长雷光荣蹲在茶垄边,看两个年轻人像被劈开的茶树——知青点的女娃凌秀芝回上海了,可他们的根,还连着这山坡的红土。
他的烟袋锅含在嘴里,“吧嗒吧嗒”吸吐旱烟。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谈论两株被移栽的茶树,可谁都知道,茶树断了根还能活,人走了,是否回来呢。
1968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天目山的茫茫竹林已经泛起新绿,山间的野花在迫不及待地含苞欲放。对于十八岁的凌秀芝来说,她第一次来到这风景如画的农村,被这美丽的春景激动。她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双手紧紧攥住那个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黄色帆布包,嘴唇发白。阳光把山峦镀上一层金色的光。
“到了,前面就是龙阁大队”,拖拉机手是个满脸皱纹的中年农民张小青,说话时候,嘴里吐出一股焊烟味:“姑娘,你这细皮嫩肉的,来这里,怕是要吃苦啰”
凌秀芝只是笑而不答,默默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村庄,一排排低矮的土胚房,白墙黛瓦,几只鸡鸭在泥巴道上悠闲地啄食。一只黑狗不时地追赶路上的鸭子,惹得它们“呱呱叫”。这与她生活的大城市上海,是天壤之别,没有石库门,没有电车铃声,只有山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她的眼睛,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自个儿为做出的决定而感叹出的泪花。
到了大队部,林秀芝跳下拖拉机,双腿因为长时间颠簸有些发软,她努力站稳脚跟,向王彩霞点了点头,伸手握住王彩霞的手,说道“侬好(合),阿拉是上海来的知青凌秀芝,承蒙关照”,秀芝夹杂着上海口音打招呼。王彩霞上下打量着这个上海姑娘:乌黑的头发,扎着两根辫子,眼睛明亮,眉如弯月,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苗条的身材,虽然穿着普通的绿色的军装,却依然掩盖不住大城市的特有气质,她的目光在伟人的像章停留了一秒,然后迅速地移开,说道:“我是大队妇联主任王彩霞,负责安排你们知青的生活的,噢,原来你就是凌秀芝同志啊”,和秀芝握了握手,王彩霞短发齐耳,相貌平常,上身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花布褂子,下身穿着劳动布裤子,脸上带着谨慎的礼貌。
接着说道:“我们知道,你家庭成分不好,但是你的态度端正,听说,你是志愿上山下乡的吧”,王彩霞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走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条件简陋,请你多多谅解”,凌秀芝笑着说道:“我是来吃苦的,不是来享受的”。她知道成分不好的意思,父亲是上海某高校的教授,母亲出身资本家,有时会被批斗,当时,按照自己的性格,恨不得和父母彻底决裂,心里矛盾痛苦,家庭背景让她义无反顾的选择离开,她性格外向,和父母的沉默寡言截然相反,喜欢浪漫的生活。临别时,母亲偷偷塞给她一块“上海”手表,被她在火车站含泪取下,后来母亲又悄悄塞进了她的口袋。“侬和爸多多保重吧”她对母亲说,也是对自己说。
龙阁大队位于宁城的宁乐古镇,这个镇是千年古镇。三县交界。一条大河从古镇由南向北流过,把古镇南北分开。两岸竖着白墙黛瓦,错落有致的土胚房。位于镇南的狮峰山,像一具雄狮盘踞,山顶有一座古塔。相传,建于唐代末年,俯视古镇。解放前,一位抗日将军组织修建的大桥横跨南北,车水马龙,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街道商贾云集,人欢马嘶,十分繁华。因为战略需要,宁城县境内,六十年代初,开始兴建上海三线厂,东南方向的宁东镇阳狮,制造火箭筒炮弹,距离县城大约一百华里西南方的宁乐镇,有一个靶场试射炮弹,同时这个镇是三线厂的后勤所在地,建有上海的后方医院。老百姓对于这个医院的医疗技术和先进的设备,很崇拜,一般来说,疑难杂症,不去县城医院,宁可多走弯路,哪怕山高路远,交通不便,赶来看病。
龙阁大队建立一个蔬菜队,每个生产队都有一片田地,种植地蔬菜,销售给三线厂以及附近的街道居民,增加社队的经济收入。这个镇依山傍水,是典型的鱼米之乡。以前,上海人没来之前,河塘的水贝,螃蟹,田螺,老鳖,还有田鸡,蛇肉,麻雀肉,人们不敢吃。看见上海人吃得津津有味,于是效仿他们,也开始吃。一处处的靓丽风景,一道道的美食,成了山区县的特色。
知青点是一排废弃的仓库改造的,已经被砖匠用白色石灰出新。里面已经住着三个女知青,两个来自于南京的汪艳霞、张玉秀,一个是来自杭州的樊文丽,比凌秀芝先到两天,隔壁一件是厨房,厨房里面一应俱全,土灶,水缸,扁担,水桶,切菜刀,枫树做的砧板,柴禾,米缸,暖水瓶,吃饭的桌凳,由于她们才来,所以,王彩霞让生产队几个队委会干部,轮流解决她们的吃饭问题。仓库后面是男女厕所,秀芝被排在最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张用木板达成的床,上面铺着稻草,放着大花床单。
“这几天,你们都刚刚来,安排在生产队吃饭。以后你们自己可以在大队会计那里支取钱,轮流上街买菜,做饭。你们先休息一下子吧,晚饭安排在民兵连长陈志强家。我带你们熟悉一下子。你们吃过晚饭后,有一个批斗会,凌秀芝同志要做好发言的准备”,接着王彩霞意味深长地说道:“凌秀芝需要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你将来的前途,有好处”。
其他三个知情惊讶地张开嘴巴,向秀芝眨眨眼。
傍晚,在王主任带领下,几个知青匆忙地去志强家里吃晚饭,他们来到一个土胚院落,只见三间正房,白墙黛瓦,正大门门楣上黑墨漆写着“旭日东升”几个字,右边一间厨房,左边一间房子是猪圈,厕所,鸡舍,布置的井井有条,卫生干净整洁。
桌子上面摆着的菜,很丰盛,山里人好客,平常积攒的鸡蛋和鸡仔,拿到街上换取油盐酱醋,自己舍不得吃,来了客人,追得鸡飞狗跳的,志强的爹陈和生,娘郑荷花,还有小妹陈志红,在家里陪客,大家吃得很开心。志强一家人老实,淳朴。爹陈和生是这一带有名的木匠,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治国读初中,住校,没有回家,志红在一座旧寺改建的学校读小学。
这几个从大城市来的知青,品尝了志强娘的手艺,啧啧赞叹。“大娘,你做菜的手艺太好了,比饭店大厨做的菜还好吃一些,原汁原味。”,秀芝嘴巴辣得只咂,上海的甜菜吃惯了,还不怎么适应。郑荷花笑呵呵地说道:“要是不嫌弃,以后经常来”,她们交了粮票,伙食费,荷花拉扯了半天,只好收下,临走之前,几个知青,还用锅铲盛了锅巴,糊上豆腐乳,辣椒酱,边走边吃。当时,农村的传统习惯多:第一碗饭不能用锅铲盛锅巴,这叫捅了锅底,也许以后没有饭吃,不吉利。春节时候,桌子上面有两碗鱼,一碗鱼,主人如果先用筷子将鱼掰了两半,说明这碗鱼可以放心吃。第二碗鱼千万别动,从初一端到正月十五,意即“年年有余”。最后,碗里的鱼变味了,给狗和猫吃。
自从爹陈和生当家,打破了这些陈规陋习,客人在他家做客比较随意。荷花是个“贤内助”,茶饭手艺好,上面来人,社队安排在和生家里吃饭的次数多。几位知青们感到新奇,仿佛忘记了离家路远,也忘记自己是下放参加劳动的身份。
她们打着手电,来到开会现场,一盏汽油灯悬挂在文化室中央,墙上贴着许多“最高指示”,主席台上坐着大队赵书记,王彩霞被邀请坐在主席台。凌秀芝被单独安排在主席台下面的第一排的一个坐凳,坐下来学习。这个生产队的地主郑世财,正弯着腰,站在秀芝旁边,在接受贫下中农的控诉,还有几个农村妇女,给他摇着棕片扇子,冷得他嘴唇直哆嗦。 这时,王彩霞突然点名:“凌秀芝同志,你说一说,为什么要打倒地主阶级?”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她感到嗓子发痒,清了清喉咙,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答:“因为,地主阶级剥削农民,是封建社会的残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转身看到一张张面孔有点麻木,抱着孩子的女社员叶小瑛,脸上有块疮疤,打着哈欠。
晚上,秀芝回到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自己的出身是无辜的,是上苍的安排。想到自己多次在高中毕业前,递交的入党申请书,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而被退回,心里很难过,回到宿舍,洗洗刷刷过后,白天路程远,人也疲倦了,呼呼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起床,天目山下起一场雪,纷纷扬扬,雪花像是白棉絮,掩盖着竹海松山。三月的江南山区,偶尔会有一两次春雪,因为正是桃花含苞欲放的季节,人们习惯称作“桃花雪”,这场雪过后,气温上升,但是,大山区里面,早晚温差大,“晚穿棉衣午穿纱,围着火塘吃南瓜”,是最好的写照。队长雷光荣在广播里通知社员,今天继续开会,大家陆续地到了。知青们吃了一点自己带的饼干,来到文化室,社员们陆续到了,在屋檐下跺着脚,拍打身上的雪,几位生产队社员:仓库保管员赵阿四,记帐员吴喜来,会计黄德发,穿着棉袄棉裤,坐在那里,感觉好冷,于是在文化室四周,捡起碎砖头,在文化室中间搭起火塘,从猪场抱来柴火,燃起火堆,屋子里面暖烘烘的,大家一边烤火,一边开会。散会时雪下得更密了,凌秀芝穿着在上海买的胶靴,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往回走。王彩霞那句“多接受再教育”,像块冰块扎在心里。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挂着“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跪在学院的操场上,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胡子眉毛都斑白了,原来雪也是会挑人的,干净的身子才配留住雪花。秀芝的指节在军大衣口袋里掐着,那块被母亲强塞又退回的手表,此刻竟在记忆里发烫。
第二天,林秀芝被分配在志强所在的第一生产队,第一天的劳动任务是给大棚里面的蔬菜苗浇水。
她从来没有扛过扁担,两只水桶像两座大山,压在肩膀上,没走几步,水泼地一半。
“你这样不行”,一个声音洪亮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扁担要放在这个位置,走路时候节奏要稳,你是第一次挑水吧?可以少装一点,不急,慢慢来”,秀芝回头,一看是一位高大的年轻男子,乌黑的头发略显卷曲,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和其他社员不同的是,他浑身穿着一套黄色军装,右胸别着一块伟人像章,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那天,志强在人民公社开会,晚上没有回家,所以,知青在他家里吃饭,没有遇到,回来的时候娘告诉了他。
志强自我介绍道:“我叫陈志强,大队民兵连连长,兼职带知青劳动小组组长”,秀芝犹豫了一下子,脸上羞涩,将扁担递过去,陈志强熟练地调整了她的姿势,示范了正确的挑水的方法,当他靠近时候,秀芝闻到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混合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试一试”,他把扁担递给了秀芝。志强接着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我那天不在家,咱家里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
这一次,秀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志强已经转身和其他社员在一起劳动去了。
山谷里面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发棵,发棵”,唤醒了山野的宁静,草儿开始发青,桃树的花儿朵朵盛开,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在向人们召唤,春光明媚,山村充满春天的气息。薄膜覆盖的秧苗开始绿了,很快,志强成了秀芝和其他几个知青劳动的良师益友。山区农村,因为粮食产量低,还得种双季稻。他教她们如何插秧,如何分辨杂草里面稗草,志强教认稗草时,秀芝发现他衣领里藏着晒干的桂花,说是娘给缝的香包,如何在河里用棒槌捣洗衣服。秀芝学习得很快,虽然细皮嫩肉,从不嗲声嗲气,不怨天尤人。一次,在知青小组会议上,志强当众表扬了秀芝,惹得汪艳霞,张玉秀,樊文丽几个斗着嘴。会后,志强笑着说道:“你和她们几个不一样,”秀芝楞了一下子“阿拉勿懂,侬什么意思?”她不自觉地操起上海话,志强说道“她们三个做事不踏实,好像心不在焉,还不能接受批评”,秀芝苦笑了一下子,说道:“人家是来镀金的,曲线上工农兵大学的,阿拉哪能和她们相比”。志强笑着说道“我爹说过,人要像毛竹,风越大,根越扎得紧”秀芝说道,自己独生子女,自己的家庭出身不好。
自从那天他们认识以后,秀芝感到每天劳动,如果看不见志强,有点失落感。她已经慢慢适应了农村生活,皮肤晒得黝黑,手上长出老茧,身体比原来健康,不像以前住在上海,像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每当弯腰插秧,水面倒映出她晒黑的脸庞时,总会错觉看到父亲牛棚里写检查的背影。稗草与稻苗的界限,原来在她的心里还是概念般的模糊。毕竟自己来自大城市,一碗饭长大,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夏风习习,一轮明月从东山岗慢慢露出笑脸,像一块大铜镜悬挂在天空,月光皎洁如水,映照在龙阁村。蛙声如潮。白天,队长雷光荣安排 志强晚上带队值班,守护田畈的水稻,防止被野猪糟蹋,志强肩背步枪,将步枪靠在田畈的大松树上,坐在树下纳凉,谈天说地。汪艳霞、张玉秀嘻嘻哈哈,樊文丽文质彬彬,几个人去田畈转转觉得没事,秀芝提议,让志强讲故事,这样可以消除瞌睡。于是,他们又在那棵松树下面坐着,志强讲道:“离这个村庄三里远,有个瀑布,紧挨着瀑布有一个洞口,平常,要是不注意,很难发现端倪。。”
他喝了一口毛竹筒里面的老鹰茶,接着说道:“我爹陈和生,解放初给队里放牛,一次,他牵着水牛,去瀑布下面的一个水潭饮水,天气炎热,他脱下衣服,光溜溜的在水潭洗澡,抬头一看,瀑布旁边有一个山洞,很隐蔽。他感到好奇,爬上去了,在洞口,想看过究竟,好像听见里面有说话声音。他仔细听了又听,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呢?非常害怕,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回到水潭,把牛儿牵回生产队,告诉雷队长,队长立刻汇报大队书记,召集武装基干民兵,包围了瀑布四周,日夜值班巡逻,果不其然,里面是有人,是国军潜伏下来的特务。传说,这个洞里面,曾经住过一支从南京撤退的太平天国的将士,后被清兵刘铭传部发现,在那里决一死战,大约几百名太平军将士死在里面,白骨累累。人称”千人洞”。后来,当场将四名特务们抓获,缴获了敌特电台,武器弹药,我爹受到公社表彰。”秀芝说道:“陈连长,有没有时间带我们几个人去看看?”,其他几个人都说,“陈连长,是否答应啊?”志强没吭声,站起来,双手在树的周围拢来一抱松毛,枯枝,在树下燃起一堆篝火,驱蚊。又给几个知青讲起解放初,基干民兵在皖浙交界的天目山剿匪的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那堆火快要熄灭,志强又带她们在四处田野转了转,没有看见野猪,只有几只田鼠在偷吃水稻。他弯腰捡起石块,狠狠地扔过去,吓走了田鼠。
抬头看见天上那轮圆月,在慢慢偏西,星星眨着眼,志强说道“好,今晚,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一个星期后,志强特地从供销社同学胡海清那里,弄来一张票,买来一把载重的“永久”自行车,前前后后,带着秀芝和文丽两个,民兵连刘百顺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艳霞、玉秀两个人来到洞口,天气炎热,他们轮流在瀑布潭里面游泳,玩得很开心。秀芝高声朗诵李白的诗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志强和这几个知青都在68年毕业,那时候,文革已经开始,读书,基本上是半工半读,志强说自己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许多字已经归还给老师了。毕业以后,曾经去验兵,血压高,被退回。每逢下雨天,带着民兵在生产队文化室读报纸,经常念错字,把“一气呵成”,读成“一气啊成”,把“震耳欲聋”,读成“震耳欲袭”。一次,大伯父陈有方生病,他用独轮车推着他去上海三线医院看病,见到病例卡上面写着,“疝”字,他把当成“癌”,在医院外面痛哭流涕,回家的时候告诉爹陈和生,两家人嚎啕大哭,好像要生死离别。后来李医生告诉他,是小手术,志强羞得面红耳赤。
秀芝对志强却很喜欢,喜欢他的率直,朴实,志强一样的喜欢秀芝,不因秀芝的出身问题,让她加入基干民兵,在公社武装部部长那里求情,争取来一杆步枪给她,让她欣喜万分,她还喜欢他那股憨劲,一次,公社武装部的马部长,来龙阁大队,组织基干民兵训练,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秀芝,是志强给她挡过去,说她是自己的亲小妹,后来,秀芝真的拜志强爹和娘为“干爹,干娘”。干脆从仓库搬到志强家里吃住。这件事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妇联主任王彩霞迫于公社领导的压力,上门做工作。
秀芝不仅不听,反而顶撞王彩霞,说是自己愿意。生产队长雷光荣怒吼道:如果不听从安排,以后,在考核表上面不签字,建议大队革委会,抹除了志强的民兵连长以及小组长职务,秀芝没办法,只好搬到仓库住。生产队有人笑话道:志强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天晚上,三线厂放映露天电影《南征北战》,志强口袋里面装着娘炒的南瓜籽,骑着自行车来到仓库,其他几位知青已经事先走了,秀芝首先向他表示歉意,志强说道,没事。
那天晚上,志强带着秀芝登上狮峰山,在那座古塔下面,谈了自己的想法。秀芝说自己最大想法,还是能够回到上海,所以劳动的业余时间就是看书学习,说不定哪天会派上用场,这叫“书到用时方恨少”。
自从那次和志强谈心以后,秀芝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每天劳动之余,就是看书。
一天晌午,林秀芝感觉腹部隐隐作痛,志强带她去三线厂后方医院检查,结果发现是患了慢性阑尾炎。他们问主治大夫李医生是否需要手术,李医生说,只要吃一个星期的中草药,就一辈子不会复发,原来这位李医生以前当过国军军医,他见这两位年轻人很谦逊,也就毫不隐瞒自己的以前的身份,说起他曾经参加过抗战,后来不喜欢国军的腐败,就私下偷偷地参加解放军。由于参加过国军的历史,曾经被误认为是敌特,一位师部首长保护他,辗转反侧,来到这里工作。志强和秀芝从此认识了李医师,成了忘年交。在秀芝治疗这段时间里,志强向生产队队长给秀芝请假十天,把秀芝安排在自己家里,他不怕其他人背地里面议论纷纷,一家人像是对待自己亲人一样,每次用农村做饭后封闭的木炭,松枝点燃,再用瓦罐慢慢熬药,好在爹陈和生做木匠的,零花钱相对来说,比较方便。志强在供销社凭票买来白糖,蜜枣,给秀芝滋补身体,秀芝的阑尾炎很快好了,李医师利用工作之余,来到志强家,和爹和生成了朋友。
那些年,正好赶上小三线在宁城建设中,经过李医师的介绍,陈和生认识了不少三线厂的负责人。揽了一些木工活,带着徒弟陆晓顺,给三线厂的职工宿舍搞装潢。这件事,后来,有人红眼,说陈和生是搞 “投机倒把”,李医师打电话给上海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出面,和生的这顶帽子才被摘除。明确答复,这不算什么“投机倒把”,而是“工农联盟”的最好体现。李医师每每看见那些农民的双手有时候粗糙发白,挑着浑浊的水做饭,点着煤油灯,心里惴惴不安,和厂领导反映情况,很快得到答复。
这年腊月初七,三线厂的卡车运来涂着军绿色漆的钢水管。李医生指着图纸对志强解释:“这是厂里冷却塔淘汰的,安装自来水合适。”全村劳力在霜天开挖沟渠,志强带人用炸药破开冻土,从三线厂买来水泥,做了蓄水池,家家户户安装自来水管道,通水那日,当清冽的水流涌进公用水池,老辈人哭着捧水抹脸——他们没想到,这些造枪炮的工人,竟给山村造出了“水龙王”,从此结束了每天挑水的方式,厂工会主席把红绸系上水阀时说:“军工粮是农民种的,军工力是工人出的,这钢管连着的就是江山!”后来,经过李医师的牵线搭桥,就龙阁大队社员通电问题,与三线厂负责人协商,达成一致的协议。架线时志强徒手攀上结冰的电杆,当夜秀芝 将冻伤膏塞给他时,指尖划过他掌心厚茧——那是比情书更滚烫的“工农联盟”,电线穿过积雪的毛竹林,像给大山扎了条银腰带,秀芝忽然想起志强说过:雪化成了水,水变成电,这算不算雪在发光?当陈志强合上电闸,文化室里面的15瓦灯泡亮起的刹那,老会计万有福突然对着光明跪地磕头,庆功宴上周厂长举杯:“咱们工人造的机床要用电,乡亲们日常生活要用电,干旱时候灌溉农田需要电,一根电线杆两头挑着的就是国家!”大家频频举杯,酒杯撞出清脆的响声,山里人觉得工人“老大哥实在”,生产队送了一条大肥猪给三线厂,慰劳那些安装变压器的电工师傅们。
秀芝的母亲吴倩来过宁城两次,对这个风景秀丽的山村,没有小觑,看见女儿在这里生活和劳动的情况,很满意。对于秀芝和志强的关系,只是道听途说。见过志强,为这位年轻人以及志强的爹娘一家人的淳朴感动。
一天傍晚,母女二人吃过晚饭,来到古镇旁边的古桥散步。晚霞铺满远边的天际,古桥微风习习。她们坐在石凳上,用上海话交流,最后,秀芝娘突然冒出这句话:“侬是不是喜欢这个小瘪三?”母女俩人在这里不欢而散,第二天,秀芝的娘不辞而别,没有来过这里。
这个春节,其他几位知青回家过年去了,秀芝没有回上海,而是在志强家里过的春节,她想到自己的处境,不如在农村,亲身体会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春节的年味。她看志强的娘荷花,如何用红薯熬糖,做炒米糖,看志强父子二人,如何打年糕。娘在上半年卖给食品站一土生猪任务,又捉了一土小猪仔,长得肥壮。请来杀猪匠张师傅杀猪,晚上邀请了左邻右里,吃杀猪酒,喝杀猪汤,第二天,秀芝帮忙娘荷花腌制猪肉。帮忙推磨,做豆腐,炸肉丸子,贴灶神,在火塘里面烤火。大年三十那天,志强带着秀芝,扛着锄头,在毛竹园,挖冬笋,去上祖坟,请祖先回家过年。晚上,娘做了一大圆桌的菜,先是请祖先,摆上酒杯,每个杯子倒点酒,志强,治国,秀芝、志红在院子里燃放爆竹,鞭炮。爹陈和生在大门口燃起表芯纸,轻轻念叨祖先的名字,几分钟过后,吆呼娘泡上一杯茶,每个碗里盛点饭。仪式结束后,一家人按照年龄大小坐在圆桌边开始过年。火塘的大茶壶里面放着老鹰茶,山里人相信它可以消除积食。大家相互敬酒,预祝新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酒醉饭饱之后,一家人,在日光灯下包饺子,守岁,过了十二点,“出天星”,燃放爆竹,迎接新年的到来。大年初一,娘起床很早,锅里蒸笼蒸饺子。正月里的乡村非常热闹,队长雷光荣带队委会,挨家挨户拜年,吃着糖果,瓜子,相互祝福,初二,初三开始拜长辈。到了初四,开始耍龙灯,闹元宵。秀芝实实在在地过了一个农村的春节。交的粮票和钱给志强的娘,荷花没有收下,而且,说道“闺女,你能看得起咱们农村人,就非常了不起,不要见外,这里就是你的家。”
说句实话,志强这个人,相貌堂堂,性格豪爽。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尤其喜欢文艺。在样板戏盛行的年代,扮演《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还有《杜鹃山》的“雷刚”,获得师生们的好评。那次,要不是,爹陈和生的“投机倒把”的事情耽搁,被皖南花鼓戏团,特招当了演员,用当地话说是,吃上商品粮了。
正月十八中午,他们在家里吃饭,只听队长在广播里面发出紧急通知,位置在王子水库里面,三线厂的试射火箭筒的靶场附近的山林失火,大家赶快背着柴刀,锄头去扑火。志强放下饭碗,召集基干民兵,最先到达目的地,他带领民兵们,临时用柴刀砍了一条防火隔离带,组织民兵,迅速用树枝将大火扑灭。
秀芝下山的时候,把脚崴了。志强背着她去了医院。李医师用冷水给她敷脚,贴了活血止痛膏药,志强看见秀芝的脚浮肿了,建议去他家里,让娘荷花照顾她。晚上,志强的娘生起炭火,温热白酒,给秀芝推拿一个星期,才下地。
志强受到公社表彰,一班人手捧奖状,敲锣打鼓地送到志强家里,恢复他的民兵连长职务,武装部马部长换上一副面孔,笑着说道:“陈连长,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听说,你当年验兵身体不合格,以后,是不是可以让你弟弟报名参军?你们家的情况,我都了解,政审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志强说道“太谢谢您了”,两个人握手告别。
志强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和秀芝等几个知青,把家乡的民歌整理出来,方便社员群众演唱。他在业余时间写了几首民歌试唱,演唱给秀芝听,调子确实不错。
一天下午,社员们顶着炎炎烈日,在梯田地锄黄豆草,队长雷光荣喊道:“大家休息休息”,只见大家一哄而散,朝那棵大松树下跑去,志强最先坐在树下,他搬起一块石头,示意秀芝坐下。这时候,江苏知青汪彩霞从口袋里拿出口琴,吹了一首江苏民歌《紫竹调》,笑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民歌,唱来听听”。志强说道“有,你好好听着”,他喝了一口老鹰茶,清了清嗓子,演唱起来,声音不高,带着山里的粗犷,飘向远方:
“板栗花儿细又长
小妹送郎出村庄
歌声嘹亮红旗飘
郎去参军保国防”
汪彩霞一脸惊讶,立即给民歌补了一句歌门。秀芝心里突突跳着,她低着头,喝了一口茶,把发梢拢到耳后,唱了第二段,咬字清晰,像把信笺直接递交给志强的胸口:
“送到岭头望上海
妹唱山歌泪满腮
郎君莫学陈世美
线头还攥妹手来”
汪彩霞听出门道,把口琴的音调调高,把“泪满腮”吹得又软又颤,赢得社员们哈哈大笑,大家热烈鼓掌。志强怕秀芝害羞,抓起自己的草帽,扣在秀芝的头上,自己接着演唱第三段,声音放大,
“一包茶叶一袋粮
一对鸳鸯绣袋上
郎你渴时泡杯茶
饿时嚼粮把妹想”
只见他果然掏出一个荷包,那是他去供销社买的布料,晚上在台灯下面,一针一线的绣的。秀芝看着那个荷包,脸刷地一下子羞得通红,她抢过第四段,
“妹呀,
山火无情人有情
山林失火我魂惊
若有一日回不转
板栗树下把妹等”
空气迅速凝结,大家脸色变得很难看,“山火”,大家对这个词比较忌讳,前几年,由于山林失火,烧伤了一位在山沟拔水竹笋的社员朱翠英,现在,还不能来参加劳动。志强立即给秀芝打圆场,唱道“
岭上白云结成团
郎站树下帮妹攀
白云不知相思苦
一夜霜打叶儿丹”
笑声里,志强和秀芝对视一下对方,迅速地移开目光。这时候,雷队长大声说道:“志强,你们几个年轻人,把这些民歌收集好,下次,咱们可以在公社汇演的时候演唱,这些小调子,有地方特色”,看了看天边的日头,他接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再干上一个小时,今天咱们早点收工,晚上,有两场电影:《红色娘子军》《平原游记队》,我事先已经派队里张小青,开拖拉机搬运放映电影的家伙了”,社员们纷纷鼓掌叫好,志强趁机把荷包塞进秀芝手里。
秀芝看了看荷包,绣得小巧玲珑,绣花功夫不亚于心灵手巧的姑娘,她抬头看了看志强,那张黑黝黝的脸蛋,汗珠滚出一道道亮线,让她打心里佩服。
一次,全公社组织基干民兵实弹射击,志强在全公社获得第一名,奖品是奖状,一件军大衣,一个军用水壶。冬天,带领社员兴修水利,带领民兵实弹射击。
1977年10月21日,这天,广播里面传出振奋人心的消息,国家恢复高考。秋收时,汪艳霞举着录取通知书,在晒谷场转圈,稻粒粘在她崭新的的确良衬衫上。记账员吴喜来边记工分边嘀咕:"北大?怕是'白大'(白专道路大学)吧?"这时,玉秀和文丽知青已经写出书面申请,要求回南京。这个春节,秀芝回了一趟老家上海,带了志强托付老同学在供销社买的土特产,让秀芝带回上海,让她的爸妈品尝。秀芝回到家,父亲没有再被批斗关押,恢复他的教授的待遇,只是时间问题,母亲回到仪表厂继续担任总会计师职务。他们在替女儿着急,让秀芝赶快写申请回上海,秀芝说自己还没有想好。娘吴倩毫不客气地说道:“侬是不是舍勿得那个小瘪三?”母女两个人又争论起来,不欢而散。秀芝愤怒地丢下一句话“现在是什么年代啦,还这么讲究门当户对?”只听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她后悔自己的这种行为,到底是不小心,还是玻璃窗没关上,被风顺势推了一把,一家人这些年,各奔东西,好不容易团聚,是这种结局。于是眼泪盈眶。但是,母亲的那种势利的眼光,让她感觉像一把利剑,穿透自己的心窝。她还是身不由己,去长途汽车站买了车票。
正月初八,秀芝来到龙阁,山村还在闹元宵,志强一家人格外高兴,雷队长,妇联主任王彩霞此时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让她感到无比温暖。十五那天晚上,志强的爹特地邀请了大队万书记,雷队长,王主任来自己家里过十五,都说“秀芝同志,又红又专,实实在在地和咱们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王主任插嘴道:“我去和大队书记说道说道,听说,大队学校缺一名民办老师”,大家立即举杯表示赞同。第二天,秀芝就去了学校当老师,志强把自己的自行车给了秀芝,好在学校离家不远,两三里路,吃住就在自己家里。
时光匆匆,蝉鸣高枝,田野的稻谷金黄一片,风儿吹过,像是无数个父老乡亲,在对她频频致敬,学生已经备考放暑假。
这天,秀芝和志强骑着自行车来到这个瀑布,泉水把那块上海表镀上一层幽蓝,志强突然说:"这东西珍贵,别泡坏了。秀芝却执意摘下表链:"你替我收着“,“听说你们上海的手表举世闻名"志强擦着枪问。
秀芝把玩着手表:“只晓得永久自行车紧俏——喂,你闻闻,花露水是不是油菜花,桂花香得多?”"
“像你头发上的桂花油。”志强接过话茬,惊飞了稻田里的麻雀,他们此时,情不自禁,接受了对方的吻。偷吃禁果的人,最先咬到的从来不是甜,是涩,涩得舌头发木,却甘之如饴。
秀芝第二天接到大队通知,说是他父亲生病严重,电报让她回到上海,如果不回家,断绝父女关系。秀芝依依不舍与学校的师生,与志强一家人,还有所有关爱她的社员们惜别。
第二年春天,陈和生重感冒,咳嗽着把儿子志强叫到灶间:"马部长放话了,你要不娶万会计家的闺女,明年征兵政审,卡的就是咱家的志国。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吧”
火塘的火光映着堂前柱子,柱子上挂着那杆民兵训练用的步枪,枪托上还刻着"林秀芝"三个小字。“胳膊扭不过大腿”,如果不服从部长,影响了弟弟当兵和前途,志强选择了同意。
他好多次想给秀芝写信,苦于不知道秀芝的地址,因此,每次相思的时候,就在笔记本上面,写下不怎么成熟的爱情诗歌,写了改,改了写,其中一首《我愿自己是一朵云》,是这么写的:
我愿自己是一朵云,
春天给你当手帕
擦出你回城的泪
夏天给你当草帽
送你一丝凉意
秋天给你当菜篮
里面装着你喜欢的果品
冬天给你当棉被
送给你温心(错字:馨)
“五一劳动节”的婚事上,万翠花陪嫁了一台上海蜜蜂牌缝纫机,翠花虽然出身不好,人却贤惠。
他和秀芝音讯渺茫,在各种压力下,不得不和这位地主出身的姑娘结婚。当地有这个风俗习惯,女婿结婚的次年正月,一对新人须带着礼品,去女方娘家的亲戚长辈家里拜年,便于以后来往,亲戚条件好的,必须按照新人来拜年的礼品价值,包红包,给新人煮糖水荷包蛋吃,寓意生活甜蜜,爱情幸福。或者,留他们在家里吃饭,喝酒,把新女婿喝醉,是最大的乐趣。原来,那位武装部马部长的爹,与翠花的娘是表姊妹的关系,志强这时才知道。无可奈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弟弟高中毕业,这年秋季征兵,光荣入伍。
这天下午,志强在和翠花在地里除草,邮递员老杜呼喊,“志强,你弟弟来信了”,志强立即放下锄头,朝大路跑去。递了纸烟给老杜,拆开信封,新上写道:
“爹、娘、哥、嫂、妹:
见字如面。来到部队已经半年,每天除训练外,还在补习文化课。上月全团考核,我获得射击第一名,被破格提拔为志愿兵。近日接到命令,部队即将开往广西边境。哥,我知道你为我牺牲太多——放弃真爱、接受婚姻、埋藏心意。这份恩情,愚弟唯有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用军功章来报答。请转告秀芝姐姐:她永远是我心中最敬重的人。若战事结束我能平安归来,定当面向她致谢。望全家保重,勿念。
弟 志国
1981年冬于老山”。志强每次坐在书桌前面,想起秀芝,写了很多信,就是感觉自卑,始终没有去邮局邮寄过,何况,不知道秀芝的家庭住址,毕竟自己已经结婚,又不方便去大队部询问,那年,他们有了孩子陈小敏。
转眼是1982年,志强夫妻去了温州打工,第二年,因为翠花生病,回到老家,去上海诊断。
从上海回来之后,志强几乎花完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修理鞋子的机子,那台补鞋机像是一只搁浅的船,这条小船,像在大海里航行的小舟,乘风破浪,接济一家人的生产、生活开支。志强不太在乎人家的目光,毕竟需要养家糊口,开始适应这种生活,接纳一双双不同的鞋子,有的顾客,临时脱下的鞋子,发出臭烘烘的臭气,比大粪臭气丝毫不逊色,后来三线厂撤走,志强的生意清淡。生锈的补鞋针总在雨天卡线,像当年那根被志强撅断的扁担——扁担挑水浇菜苗,铁针缝皮纳鞋底,横竖都是捆住人生的绳,那年冬天,翠花肺癌病逝。
第二年清明,邮递员老杜来到在补鞋摊前,取出钢笔说道:"志强,老山前线来的电报!签上你的名字"志强瞥了一下子电报内容,用沾着鞋油的手划开,那天他补坏了两双鞋,招来客户骂声。回家以后,他没有告诉年迈的爹娘和妹妹。一直到爹娘临终时候问起弟弟志国,他躲在猪圈旁边,嚎啕大哭,爹娘先后在期盼和思念中去世。妹妹上大学,都是他这个补鞋机,一分一毫的积攒起来的,妹妹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县城创业,先是租用三线厂的房子,开了一家农家乐饭店,后来,志强拿到一笔治国的烈士家属抚恤金,与妹妹合伙,在千人洞瀑布附近,开饭店,兴办特色民俗旅游。
转眼已经新世纪,志强的儿子陈小敏考取上海某大学。一天,天目山下起一场小雪,腊月的周末,秀芝带着女儿小雪,随知青旅行团从上海来到龙阁村,寻找陈志强的下落。
秀芝把旅行团送进景区,自己拐到饭店,她走上前问道:见到一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西装革履,手里拿着大哥大,在和客户通话,“请问,你是不是志强?”志强听着这声音非常熟悉,他无法想象这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竟然奇迹般地站在他面前,他放下手中电话, 惊讶地问道“你是秀芝?”,激动地拥抱秀芝,秀芝说轻轻问道“我当年写给你的信,怎么不回复?”她告诉志强,回上海后的第二年她不顾父母反对,等到女儿小雪出世,在家里一面复习功课,一边照顾女儿,参加考试,考上医科大学毕业,在一家上海医院当了医生。后来,介绍的对象不少,嫌弃自己有个拖油瓶的女儿,自己一直没有结婚,父母千方百计的阻挠她来宁城,让她一次次有了死的念头,她给他写了许多信,如泥牛入海。她总是想起志强带她,在屋后的果园,看那些梅桃李杏开花,吃着那些原汁原味的果子,想起志强娘,带她在田野里面挖地菜包饺子,志强妹妹带她在河里抓鱼的情景。现在她已经退休,父母已经离开人世,她要好好为自己活一回。“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如果时光可以回头,她宁可选在农村,是那个职业等级和世俗的偏见,造成婚姻的不幸。志强和她都已经两鬓苍白,那是生活的磨折,留下的印记。如果生命有第二次,志强发誓,也会等她一辈子,两个人痛哭流涕,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对于女儿,要尽到父亲的职责,对于失而复得的秀芝,加倍珍惜。
这时,志红闻声赶来,眼泪婆娑,哭道“嫂子,这不怪咱哥的事情”,说完,把两个人拉到一棵老板栗树下,用铁锹迅速地挖开泥土,取出一个铁箱子。“哥,嫂,当年大队书记和爹商量过,怕是耽搁嫂子的美好前途。把信扣押了,爹临走之前,说是哥哥哪天敢于面对现实了,再取出这些信。”
他们迅速打开铁箱,清数了一下子,一共是一百九十八封信,用塑料袋子包扎的好好的,记录着秀芝对于宁城的无尽的思念,弥足珍贵,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他们相约,每个生日,就取出一封信,念给对方听。志强让小妹志红从木头箱子,找出那本笔记本,念了那首《我愿自己是一朵云》给秀芝听,秀芝笑道:“有诗情画意,文化水平提高不少”。
她引用了英国诗人雪莱的一句诗歌“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世界在变,我们不能老是停留在过去的回忆和痛苦中,把记忆和痛苦熬成一种蜜,这样未来才觉得甘甜”。
她贴着志强的耳朵,唱起当年在田畈那棵松树下面唱的民歌小调:“板栗开花叶儿长。。。”他们仿佛都在回忆起当年相逢认识的那段时光。这次,秀芝告诉志强,“不是我不愿意翻山越岭,是时代在山路每一道弯,设置路障”,她顿了顿,把未说完的话咽回嘴里,握紧志强的手,山风吹过,掠起她的头发,她像当年一样羞涩着说道:“如今路障拆除了,我赶来,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你,一直到地老天荒!”她说:要把这个小山村的美食吃过够,把这个山区风景区的美景,带上海的亲朋好友看过够,志强说道“野味没有了,珍惜生命,保护野生动物,从自己做起。”两个人哈哈大笑。
这时女儿小雪拎着相机跑过来,志红朝她招手:“小雪,过来,来认识你爸爸”,女儿怔住,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白发斑白的农民,是他朝思暮想的亲生父亲。她含着泪水,叫了一声“爸,妈”,立即破涕为笑,举起手中的相机,让姑姑志红拿来一条板凳,让二位老人靠拢坐着,对着狮山峰的雪,举起相机。有诗赞之:
霜叶红时归乡巢,铁箱开启情未了。
白发举杯执子手,余生漫漫雪未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