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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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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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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西湖三韵

一、水之韵:千年碧玉带

世人皆知扬州之美,一半在瘦西湖的水。水是瘦西湖的魂。这水是流动的唐诗,句读间藏着杜牧 “春风十里” 的柔情;是荡漾的宋词,平仄里裹着姜夔 “波心荡,冷月无声 的怅惘;更是浸润了千年文脉的墨池,将扬州城的风雅与沧桑,都细细晕染在这一泓清波之中。

追溯这水的源头,竟能牵出一段跨越千年的历史长卷。它自隋唐大运河的支流蜿蜒而来,最早的涟漪里,还回荡着隋炀帝驶向扬州的龙舟的桨声。相传当年隋炀帝下扬州,以锦缎为帆,沉香为楫,以珍珠为雨千艘船队沿运河浩荡而行,船桨搅动的浪花,便顺着支流漫入了这片洼地,为瘦西湖的雏形埋下伏笔。到了晚唐,诗人杜牧任扬州掌书记,常携友人泛舟湖上,他在诗笺上写下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笔尖滴落的墨汁,似也融进了这湖水,让往后的每一道波纹,都带着几分诗意。北宋时,欧阳修任扬州知州,在湖边建 “平山堂”,常在此饮酒赋诗,醉后便凭栏俯瞰湖水,他的醉影倒映在碧波中,与远处的山影、云影交织,成了瘦西湖最早的 “三影同框”。“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千百年来,这水就这样默默流淌,将历代文人的足迹与情思收纳其中,最终在历史的转弯处,凝成一块温润的碧玉,静卧在扬州城的西北隅。

晨光初露时,瘦西湖的水便成了最灵动的调色盘。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立于五亭桥头,看东方的天色从鱼肚白渐染成淡粉,而湖面的薄雾,像极了江南女子手中的轻纱,轻轻覆在水面上,将远处的亭台楼阁晕成模糊的水墨轮廓。

这水竟是会变魔术的 —— 寅时天未亮,湖面泛着淡淡的蟹壳青,那青色里带着几分夜的清冷,仿佛是从古画里晕染开来,连偶尔掠过的水鸟,都成了画中的一抹墨点;待卯时晨光渐亮,薄雾稍散,湖水又染上了鸭蛋壳般的嫩碧,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水面,细碎的光斑在碧波上跳动,像是无数颗碎钻在闪烁;到了辰时,太阳完全升起,薄雾散去,湖水彻底化作了通透的琉璃翠,岸边的柳树垂下枝条,将新抽的嫩芽映在水中,连水都染上了几分绿意,让人想起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的诗句。

忽有一艘画舫从雾中缓缓驶来,乌篷船身泛着温润的木光,船娘穿着蓝布碎花衫,手中的橹轻轻划入水中,“欸乃” 声声,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橹声未落,岸边的芦苇丛中突然惊起数只白鹭,它们展开洁白的翅膀,掠过水面飞向天空,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湖中,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这景象让我蓦然想起清代书画家郑板桥的诗句:“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二百年前的春天,想必也是这样的晨雾,这样的橹声,郑板桥或许就坐在这样的画舫里,看着白鹭齐飞,听着满城丝竹,才写下了这动人的诗句。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下来,我坐在钓鱼台的水榭中,看瘦西湖的水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匣。这镜匣太过澄澈,连天空的流云、岸边的垂柳,都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仿佛水下还有一个颠倒的扬州城。

细看这水中倒影,最妙的莫过于二十四桥的倩影。二十四桥以汉白玉为栏,桥身曲折如长虹卧波,它的倒影映在水中,随波轻轻颤动,桥洞便成了晃动的圆月,偶尔有小鱼从桥洞倒影中游过,竟像是从 “月亮” 里穿梭而过。不远处的白塔,通体洁白如玉,塔尖直指蓝天,它的倒影落在水中,与白塔本身遥相呼应,宛如两座白塔隔岸相望。岸边的柳树将枝条垂到水面,柳叶的影子与柳条的影子交织,在水中织成一张绿色的网,偶尔有风吹过,柳枝摆动,水中的绿网也随之晃动,煞是好看。

这时我才明白,古人为何常将水比作 “琉璃”—— 这满湖碧水,不正是一个盛放着扬州千年繁华的琉璃匣么?关于这琉璃匣中的繁华,还有一段趣闻:乾隆年间,扬州盐业鼎盛,盐商汪廷璋为迎接乾隆皇帝南巡,竟一夜之间在瘦西湖边筑起了一座白塔。据说汪廷璋先用盐包堆出白塔的形状,再在外面裹上白绸,远远望去,便如真白塔一般洁白壮观。乾隆皇帝见后龙颜大悦,汪廷璋这才命人用砖石重新修建了白塔。从此,白塔的影子便永远留在了瘦西湖的水中,与水中的云影、月影、桥影,共同组成了 “四影同湖” 的奇观。清代诗人黄慎曾为此赋诗:“白塔晴云接画桡,最是扬州梦未消。” 想来他当年也是坐在这水榭中,看着白塔映水的美景,才写下了这饱含赞叹的诗句。

暮色四合时,我登上画舫,泛舟湖上。此时夕阳西下,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水面,瘦西湖的水瞬间被染成了金红色,像是有人将熔化的黄金倒入了湖中。橹桨轻轻搅动水面,泛起粼粼金光,如无数片碎金洒落,又随着水波慢慢散开,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瘦西湖的水,最妙的莫过于月夜观赏。待夜幕降临,月光如银纱般洒在湖面,我沿着湖边的小径来到二十四桥边,静静伫立。此时的湖面一片静谧,只有偶尔的虫鸣与水波声打破沉寂。

月亮升到中天,将圆圆的影子投入湖心,被水波轻轻揉碎,又慢慢聚拢,恍若千百个银盘在水中浮动,闪烁着清冷的光辉。这时,我才真正读懂杜牧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的意境。这意境,不仅是视觉上的,更是听觉上的 —— 你仿佛能听见千年前的玉人,正站在二十四桥的桥头,吹着一支悠扬的玉箫,箫声清越婉转,透过水波传来,与今人的心声产生共鸣。那箫声里,有对美景的赞叹,有对离人的思念,还有对岁月的感慨,让人不禁沉醉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学者王国维曾说 “一切景语皆情语”,瘦西湖的水,便是最深情的景语。它见过隋炀帝的龙舟浩荡,见过杜牧的诗酒风流,见过盐商的风雅往事,也见过今人的驻足赞叹。它将千年的故事与情感,都融在一泓清波之中,静静流淌,等待着每一个懂它的人,来聆听它的诉说.

二、声之韵:天地鸣琴瑟

瘦西湖的声音,是一轴浸了千年月光的绢帛,被时光轻轻抖开时,每一缕声响都裹着历史的沉香,在水榭亭台间流转成诗。这里没有刻意编排的乐章,却让风、雨、鸟、叶都成了乐师,把岁月的故事弹唱了一遍又一遍。

当第一缕春阳吻醒湖面的薄冰,鸟鸣便成了晨光里最先绽开的音符。白鹭掠水时,翅尖划过涟漪的声音像丝弦轻颤,把湖水的温柔都揉进了声响里;鹂鸣柳岸,那声音脆得像刚剥壳的春茶,沾着晨露的清甜,一声一声落在青砖黛瓦上,又滚进游人的耳尖。清代扬州画派的华嵒,曾在《瘦西湖春晓图》里为这声音留了笔墨:“百啭黄鹂消永昼,千条碧柳锁春烟。”三百年过去了,画里的碧柳依旧垂绦,黄鹂的啼鸣也未曾褪色,反倒像陈酿的酒,越听越有古意。

待晨光漫过五亭桥的飞檐,人声便伴着橹声悠悠飘来。船娘摇着乌篷船,橹桨拨开水面的声响是天然的节拍,她张口唱起扬州小调。橹和清歌,调子裹着水波的柔软,漫过“钓鱼台”的圆洞,又绕着“白塔”的塔尖打了个转。“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这调子或许是从唐代的《竹枝词》里走出来的,宋元的风给它添了几分婉转,明清的雨又给它润了几分醇厚,最后揉进扬州方言的软糯,成了独属于瘦西湖的船歌。郑板桥曾写“唱彻扬州十二楼,小红低唱我吹箫”,如今虽不见吹箫的雅士,可船娘的歌声里,依旧藏着旧时扬州的温柔。真的是柳丝牵得春声软,橹影摇开水调长。

若逢春雨来访,瘦西湖便成了一座天然的琴台。春雨是极文雅的,不似夏雨那般急切,也不似秋雨那般沉郁,只像蚕娘吐出的银丝,轻轻落在荷叶上、石桥上、黛瓦上。坐在熙春台的窗边听雨,最先听见的是雨点敲在荷叶上的声响。荷承玉露——先是一两滴,“嗒、嗒”,像玉珠落在瓷盘里,清透响亮;后来雨密了,无数滴雨一起落下,便成了“嘈嘈切切错杂弹”的韵律,荷叶被雨打得轻轻摇晃,那声音也跟着晃,晃出几分慵懒的诗意。

清代词人蒋春霖写“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他写的是江南的雨,可这雨落在瘦西湖里,竟与词中的意境重合——一样的缠绵,一样的让人心头泛起软软的愁绪,又在愁绪里品出几分清欢。

雨打荷盘珠落玉,风穿水榭韵流琴。雨停时,水珠顺着荷叶的脉络滚落,“嘀嗒”一声坠入湖面,像是为这场雨奏完最后一个余音,让整个瘦西湖都浸在湿润的诗意里。

等秋风染黄了堤岸的柳叶,落叶声便成了瘦西湖最动人的私语。柳叶落时最轻,像情人在耳边说的悄悄话,飘到水面上,连涟漪都起得极缓;银杏叶落时最脆,像寺院里敲起的小磬,“咔嗒”一声,落在青石板上,又弹起细碎的回响;梧桐叶落时最沉,像老人一声浅浅的叹息,慢悠悠地坠进水里,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那声音淡得像水墨,要静下心来才能听见。柳叶吟风轻作语,桐叶坠水细如叹。如诗如画。

风穿过林间时,会带着落叶的声响四处游走——掠过钓鱼台的雕花,便添了几分雅致;拂过二十四桥的栏杆,又多了几分清寂。唐代诗人刘长卿曾写扬州“秋声万户竹,寒色五陵松”,如今瘦西湖边虽没有万户竹影,可这落叶声、风声、水声交织在一起,依旧把秋的意境唱得明明白白——不悲不喜,只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平和,让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听一听时光的低语。

冬日雪后,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大明寺的钟声。雪把瘦西湖裹成了素白的画卷,连水都冻得安静,连柳枝都垂着雪絮,这时钟声从寺里飘来,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掠过结了薄冰的湖面,带着寒山的清越,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这钟声已经响了千年,从鉴真和尚东渡前,就伴着晨钟暮鼓,见证过扬州城的繁华盛景,也经历过岁月的风雨沧桑,每一次敲响,都像在与过往的时光对话。

偶尔有积雪从亭台的飞檐上滑落,“簌簌”一声,却更衬得钟声清亮。雪裹亭台声渐寂,钟穿寒岫韵长留,让人想起那些埋在时光里的旧约与心事,温柔又怅惘。等钟声渐渐淡去,天地又恢复了寂静,可那清越的余韵,却还在雪地里久久回荡,像一首没有唱完的古老歌谣。

这些声音缠缠绕绕,便织成了瘦西湖的声境。它不是街市的喧闹,没有锣鼓的嘈杂,只像一位老者坐在藤椅上缓缓讲故事,声音不高,却字字入心;它也不是深山的寂静,没有死寂的冷清,反倒处处是生机——鸟鸣是生机,橹声是生机,连雨声、落叶声里,都藏着时光流转的活气。正如扬州八怪里的金农所说:“好听不必筝琶,好看不必绮罗。”瘦西湖的声音,从不用琴瑟笙箫来修饰,却比任何乐章都动人——因为它是天地的韵律,是岁月的歌声,是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都能藏在心底的温柔回响。

三、景之韵:移步换乾坤

瘦西湖的景,从不是静止的画卷,而是一轴随着步履流转、在时光里徐徐铺展的立体长卷。每一寸堤岸的弧度,每一片亭瓦的倾斜,每一扇花窗的镂空,都是千年文人用笔墨与心事细细打磨的审美框架——你站在桥上看风景,风景里便沉淀了百代人的目光,一步一移间,乾坤自在碧波中流转,水声、风声、时光声,交织成跨越千年的交响。

从虹桥踏足的那一刻,便已踏入了诗画与声韵交织的秘境。此桥初名红桥,胭脂色的栏杆曾映着明清的流水,康熙年间,王士祯在此发起“红桥修禊”,一群文人乘着画舫而来,酒盏在波心流转,诗句在春风里生长,最终凝成“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的名句。那时的红桥,是鲜活的诗会现场,衣香与花香缠缠绕绕,人影与船影晃晃悠悠,画舫划过水面的“欸乃”声、文人吟哦的清越声、柳丝拂过船篷的簌簌声,都揉进流水里,连时光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却又在转身时留下“太匆匆”的慨叹,仿佛早已预见后来人在此驻足时,会为这转瞬即逝的美好轻轻喟叹。

后来乾隆年间,红桥改筑为石拱桥,青灰色的拱券如长虹俯身,卧在碧波之上,遂易名虹桥。石拱的弧度里藏着工匠的巧思,既承得住往来的画舫,又衬得湖水愈发温柔,诗人汪沆见此景,提笔写下“虹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依旧念着旧时红桥的艳色,却也为新桥的俊朗添了一笔墨香。站在桥顶南望,视线穿过薄薄的水汽,见长堤春柳如一道绿色的屏风,千万条柳枝垂落,有的轻触水面,激起细碎的涟漪,水声细碎如私语;有的随风摆动,似在与过往的云朵招手,风声轻柔如呢喃。这道柳屏并非将湖面隔绝,而是巧妙地分隔出层层叠叠的空间,近处是柳下的石凳,远处是湖中的画舫,更远处是朦胧的山影——这正是中国园林“隔则深,畅则浅”的造园妙法,一隔之下,湖景便有了远近高低的层次,水声也随空间流转有了轻重缓急,仿佛走进了一幅有声的水墨画,每一眼都能看见新的细节,每一步都能听见新的韵律。

过虹桥西行,水面渐渐开阔,小金山便在波光里露出身影。此山虽冠以“小”字,却藏着大大的乾坤,似是造物者特意在此处安放的一枚玲珑棋子,让整个瘦西湖的景致与声息都活了起来。山巅之上,风亭孤峙,六角飞檐挑着蓝天,檐角的风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像是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登亭远眺,整个瘦西湖的风光都收进眼底:湖面如镜,映着蓝天白云,画舫缓缓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水声“哗啦”,似在镜面上划开一道温柔的裂痕;远处的五亭桥、白塔若隐若现,在水汽中晕成淡淡的剪影,让人想起宋代山水画里“远山含黛,近水含情”的意境。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的清凉,拂过发梢,也拂去了心头的浮躁,只余下“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淡然,连风铃声都似染上了禅意,轻轻叩击着心房。

山腰处,琴室隐匿在绿树之间,朱红色的门窗透着古朴的气息,仿佛推开那扇门,就能看见一位白衣雅士正端坐案前,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广陵散》的清音便从室内溢出,绕着山间的草木,飘向湖面的画舫,与流水声、风声交织成曲。如今琴室虽空,却似有古琴余韵在空气中萦绕,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琴弦振动的微响,那声音清越又缠绵,似在与千年的时光对话。山下的月观更是妙绝,朱漆的栏杆环绕着观景台,正对着远处的二十四桥,每到满月之夜,月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洒在月观的石阶上,也洒在二十四桥的桥面上,桥与观在月光里遥遥相望,似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最令人称奇的是,当你乘着画舫在湖上漫游时,看小金山倒映在水中,山的轮廓与影的轮廓完美对称,枝叶的纹理在水中轻轻晃动,如太极图般阴阳相生,虚实交融——此时山不再是山,影也不再是影,山与影合二为一,水声在船底汩汩流淌,似在为这天地间的哲理伴奏,让人不禁感叹造物者的神奇,也佩服造园者的巧思,竟能将天地间的声、色、形、意藏进一湖一山的景致里。

郑板桥曾为小金山一带的景致题诗:“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诗里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春日的清晨,薄雾还未散尽,画舫便载着游人穿过晨雾,船桨划开水面的水声、游人的笑语声、远处传来的丝竹声,都揉进薄雾里;满城的丝竹之声随风飘荡,拂过枝头的榆钱,也拂过游人的耳畔,让人忍不住跟着曲调轻轻哼唱;扬州城里的人家,总愿意先教女儿学曲,那婉转的唱腔从深宅大院里飘出,与湖上的水声、风声交织,成了扬州最动人的声音;而这十里湖畔,栽花竟如种田一般寻常,桃花、杏花、海棠花沿着堤岸绽放,粉色、白色、红色的花瓣落在水面上,随波漂流,水声带着花香,漫过堤岸,漫进游人的心里。如今再读这首诗,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热闹与鲜活,仿佛千年前的春光与声息从未远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藏在小金山的草木间,藏在瘦西湖的碧波里,等着每一个前来的人细细探寻。

若说瘦西湖是一幅精美的画卷,那五亭桥便是画卷中最亮眼的点睛之笔,也是声韵流转的绝佳所在。此桥仿北京北海五龙亭而建,却又融入了江南的柔情,五座亭子一字排开,黄瓦朱柱,飞檐翘角,如五朵盛开的莲花,静静绽放在水面之上。亭子之间以廊相连,廊上的雕花栏杆细腻精巧,每一处花纹都透着工匠的用心,阳光透过廊柱的缝隙洒下来,在桥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移动,似在演绎一场无声的时光之舞。

从任何角度观看五亭桥,都能构成一幅完美的画面,听见不同的声息。远观时,桥身横跨湖面,五座亭子如五颗明珠,镶嵌在碧波之上,青灰色的桥身与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湖水相映成趣,似一道彩虹凌波而过,带着几分仙气与灵动,此时能听见远处画舫传来的隐约歌声,与流水声交织;近看时,朱红色的柱子透着温暖的气息,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亭内的藻井彩绘色彩鲜艳,龙、凤、花鸟的图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彩绘中飞出来,翱翔在瘦西湖的上空,此时若有微风拂过,廊下的挂帘轻轻摆动,“簌簌”声与檐角风铃的“叮铃”声相映成趣。若是雨天,细雨如丝,落在桥面上,落在亭檐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淅淅沥沥”的雨声裹着桥身,整个五亭桥便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中,黄瓦朱柱在雨雾里若隐若现,似一幅写意的水墨画,透着淡淡的诗意与浪漫,雨声落在湖面,“滴滴答答”,似在为这美景弹奏一曲温柔的乐章。

而月夜下的五亭桥,更是美得让人沉醉,声息也愈发清幽。每当十五的月亮升起,银辉洒满湖面,五亭桥的十五个桥洞便成了最美的景致——每个桥洞里都衔着一轮明月,圆圆的月亮在洞中东摇西晃,与湖面上的月影交相辉映,金波荡漾,银月沉浮。站在湖边,看着桥洞里的明月,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份清凉与皎洁,却又在指尖触及水面的瞬间,将月影打碎,化作满湖的碎银,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水声“汩汩”,似在低语。清代诗人曾这样形容月夜的五亭桥:“五亭桥畔月轮孤,照见扬州夜夜珠。”“夜夜珠”三个字,将月夜的五亭桥写得鲜活而灵动,仿佛那桥洞中的明月,是夜空中坠落的珍珠,夜夜在此闪耀,照亮扬州的夜空,也照亮游人的心房。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桥洞中的明月,这桥畔的水声,曾照见过、聆听过多少文人雅士在此驻足?他们或许乘着画舫而来,在亭中饮酒赋诗,将月光、桥影与水声写入诗句;或许独自站在桥边,望着明月发呆,将心中的思念与牵挂托付给月光与流水。如今,那些文人早已远去,唯有明月依旧,五亭桥依旧,水声依旧,依旧在每个夜晚,将温柔的月光与清幽的水声洒在瘦西湖的碧波里,等待着新的故事,新的诗篇。

在瘦西湖的诸多景致中,最富哲思的当属钓鱼台,此处的声与景,也最能引人遐思。这座小小的台子三面环水,仅一道细细的长堤与岸相连,似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叶扁舟,透着几分孤绝与灵动。台子的四周装有白色的栏杆,栏杆上雕着精致的花纹,既起到了防护的作用,又成了天然的画框——站在台中四面望去,每个框景都是一幅活的图画,仿佛是造物者特意为游人准备的观景窗口,将瘦西湖的精华景致尽收眼底,而流水声则从三面袭来,环绕周身,似在为这框中景伴奏。

向西望去,框景中恰好收进五亭桥的全貌,五座亭子如五朵莲花,在框中静静绽放,桥身的弧度、亭子的飞檐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多余的景致,此时能听见五亭桥方向传来的风铃轻响,与流水声相融;向南望去,白塔的身影便出现在框中,白色的塔身衬着蓝色的天空,塔尖直指云端,透着几分庄严与圣洁,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此时风声穿过塔檐,带着几分肃穆的气息;向东望去,熙春台的朱红栏杆、绿色琉璃瓦在框中清晰可见,台上台下的花木郁郁葱葱,似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透着蓬勃的生机,此时若有游人在熙春台嬉笑,声音隐约传来,为这静谧的景致添了几分烟火气。这正是中国园林“借景”艺术的巅峰之作,也是“借声”的巧妙演绎——造园者没有在钓鱼台周围刻意营造景致与声响,而是巧妙地借用远处的五亭桥、白塔、熙春台,以及它们周边的风声、铃声、人声,将它们纳入钓鱼台的视野与听觉中,让有限的空间变得无限广阔,让游人在小小的台子上,便能将瘦西湖的景与声都拥入怀中。

相传当年乾隆皇帝南巡时,曾在此处垂钓,岸边的侍卫早已提前将鱼挂在鱼钩上,只等皇帝轻轻一提,便能收获“渔获”,博得龙颜大悦,那时的流水声,或许还伴着侍卫的屏息与皇帝的笑意。如今,钓鱼台早已不再是皇帝独享的垂钓之地,而是成了游人拍照打卡的好去处,每个人都想在这里,将五亭桥、白塔、熙春台的美景框进自己的镜头里,将流水声、风声录进自己的记忆里,留住这份独特的美好。站在钓鱼台上,看着眼前的框景,听着周身的水声,忽然想起《庄子·秋水》中濠梁观鱼的典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与惠施在濠水桥上争论,庄子说鱼在水中游得快乐,惠施却质疑他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如今站在钓鱼台上,我们虽不是古人,却能通过这框中的景致与环绕的水声,感受到古人当年的心境——或许乾隆皇帝在此垂钓时,享受的并非钓鱼本身,而是这份湖光山色与流水潺潺带来的宁静与惬意;或许当年的文人在此驻足时,感动的并非景致的绝美,而是这份“借景”“借声”艺术带来的哲思与顿悟。

时光流转,钓鱼台依旧,框中的景致依旧,环绕的水声依旧,变的是来来往往的游人,不变的是人们对美与宁静的追求,对哲思的探寻。站在这里,你会忽然明白,瘦西湖的美,不仅在于山水的秀丽、声息的清幽,更在于它能在不经意间,引发你对生命、对时光、对美的思考,让你在移步换景、侧耳听声间,感受到乾坤流转的奇妙。

当暮色降临,夕阳的余晖洒在瘦西湖的水面上,将湖水染成一片金红,此时的二十四桥,便成了整个瘦西湖最凄美的景致,声息也愈发缠绵。这座桥虽为后人重建,却完美地还原了古时的意境,汉白玉的栏杆在暮色中透着淡淡的光泽,桥身的弧度温柔而优雅,如一位婉约的江南女子,静静地伫立在湖面之上,等待着归人的脚步。

月光渐渐升起,如水般倾泻而下,洒在二十四桥的桥面上,洒在桥边的草木间,也洒在游人的身上。桥影倒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似真似幻,让人分不清哪是桥,哪是影。此时,杜牧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当年的玉人早已不知去向,唯有二十四桥依旧,明月依旧,那悠扬的箫声仿佛还在空气中萦绕,带着几分惆怅,几分思念,轻轻叩击着每个人的心房,而流水声则在桥洞下缓缓流淌,似在为这逝去的箫声伴奏,将那份怅惘拉得悠长。

这份怅惘并非悲伤,而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是审美达到极致时产生的轻微痛感。就像我们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时,会因为它的美好而心生感动,也会因为它的不可复制、不可挽留而轻轻叹息。瘦西湖的景致与声息便是如此,它美得让人心醉,声音柔得让人沉醉,却又在最美、最柔处留下一点缺憾——或许是当年的玉人不再,或许是旧时的箫声已远,或许是时光的流逝带走了太多的故事。但正是这份缺憾,让瘦西湖的美与声有了更深的层次,有了更长久的生命力,让人永远怀念,永远追寻。

学者钱钟书曾说“诗可以怨”,诗歌可以表达哀怨、惆怅的情感,而瘦西湖的景致与声息,也如一首哀怨的诗,用它的美,用它的声,用它的缺憾,触动着每个人的心灵。当你站在暮色中的二十四桥边,看着月光下的桥影,听着桥洞下的流水声,仿佛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隐隐箫声,你会忽然明白,这份“怨”并非消极的抱怨,而是对美好的珍视,对时光的敬畏,对生命的感悟。它让你在欣赏美的同时,在聆听声的瞬间,也学会思考,学会珍惜,学会在缺憾中寻找美好,在惆怅中感受温暖。

其实在瘦西湖漫步,四季皆能遇见时空交错之感,这份感觉,藏在每一季的水、声、景里。春日清晨,在长堤赏柳,这万株杨柳,有的还是乾隆年间所植,历经二百余载风雨,依然婀娜多姿。柳丝拂面时,带着春风的温柔,流水在堤下潺潺流淌,忽然想起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些柳树,可不就是历史的见证者?它们看过盐商的画舫笙歌,画舫划过水面的水声与丝竹声曾绕着柳丝;看过战火的硝烟弥漫,枪炮声曾打破湖面的宁静;看过新中国的红旗漫卷,欢呼声响彻湖畔;如今又在看新时代的游人如织,笑声与流水声交织成新的乐章。柳丝依旧,水声依旧,只是时光流转,故事更迭,站在堤上,仿佛能听见不同时代的声音在风中回响,看见不同时代的身影在柳下穿梭。

夏日午后,避雨于熙春台,这是当年乾隆祝寿之地,如今陈列着扬州八怪的书画。看郑板桥的竹、金农的梅、黄慎的人物,笔墨间透着不羁与洒脱,忽然听见窗外雨打芭蕉声,“淅淅沥沥”,与室内的墨香交融,让人恍惚不知身在何年。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滴滴答答”落在台边的积水里,与远处的流水声呼应,似在为画中景致伴奏。扬州八怪之所以“怪”,是因为他们不肯墨守成规,而要“自立门户”,这种创新精神,正是扬州文化生生不息的奥秘,就像这雨,每年夏日都会落下,却每次都能与不同的景致、不同的声音碰撞出新鲜的意境,从未重复。

秋日黄昏,独坐月观,此处正对二十四桥,是赏月最佳位置,也是听声最清寂之处。看明月从桥洞中升起,月光洒在湖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流水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幽,忽然理解了中国文人为何对月亮情有独钟——因为月亮是永恒的见证者,流水是永恒的陪伴者。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问题没有答案,但正是在这种追问中,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与文明的永恒。月光依旧是千年前的月光,流水依旧是千年前的流水,它们看过张若虚的沉吟,听过杜牧的慨叹,如今又照着独坐月观的我们,水声轻轻,似在为这份跨越千年的共鸣伴奏,让人心生恍惚,不知是今人遇见了古月,还是古月照见了今人。

冬日雪后,踏雪访平山堂,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与远处湖面的冰层碎裂声遥相呼应,清冽而宁静。这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匾额“远山来与此堂平”七字,道出了中国园林借景的精髓。站在堂前远望,江南诸山果然似与堂平,雪后的山峦裹着银装,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连空气都透着澄澈。忽然想起欧阳修《朝中措》词:“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千年前的山色,与今日所见并无二致,只是那时的晴空下,或许有欧公与友人的吟诗作对声,如今的雪色中,只有游人的轻声赞叹与风雪的低语。这种时空的永恒感,让人顿生敬畏——在自然与历史面前,个人是何等渺小,又是何等幸运,能成为这永恒链条中的一环,能在相同的景致与声息中,与古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夜深人静时,瘦西湖的水渐渐平息,只余下轻微的水波荡漾声,似大地的呼吸,温柔而绵长。我常想:瘦西湖到底美在何处?是美在它的水,碧波荡漾间藏着千年的故事;是美在它的声,风声、水声、雨声、琴声,交织成跨越时空的乐章;是美在它的景,虹桥的雅致、小金山的灵动、五亭桥的璀璨、二十四桥的凄美,每一处都让人心醉。都是,又不全是。更深层的美,在于它承载的文化记忆,在于它唤醒的历史共鸣,在于它提供的诗意栖居可能——当你坐在湖边,听着流水声,看着月光下的桥影,所有的喧嚣都能被抚平,所有的焦虑都能被消解,只剩下内心的宁静与对美好的向往。

结语:时空交响:千年一梦间

在这个日益喧嚣的世界,瘦西湖就像一方宁静的砚台,供我们研磨时光,书写心灵。它的水是墨,它的声是韵,它的景是纸,每一个前来的人,都能在这方“砚台”前,蘸取一点水韵声魂,写下属于自己的感悟与故事。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读诗可以培养一颗美好的活泼不死的心灵。”游览瘦西湖何尝不是如此?这泓碧水、这些声音、这片景致,都在唤醒我们心中那份对美的渴望,对文化的认同,对永恒的追寻——它们让我们明白,美从未远去,历史从未断裂,只要我们愿意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睁大眼睛,就能在瘦西湖的水韵声魂中,遇见千年前的自己,遇见永恒的美好。

瘦西湖的故事,还在继续。它的水会一直流淌,它的声会一直回响,它的景会一直绽放,等待着每一个渴望与历史对话、与美好相遇的人,在移步换景间,在侧耳听声时,感受这份跨越千年的时空交响,沉醉于这场“水韵声魂,时空共舞”的千年大梦。

2022年8月初稿于北京

2025年9月完稿于扬州

(全文约11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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