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早早起来,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准备带着儿子一起乘车去接柱子。
刚三十岁的阿娟,本就是个长得很刷刮、很耐看的女子。加上这么一捯饬,漂亮的不得了。豆豆就说,“妈妈,你好好看。”
豆豆今年十岁,在镇上读小学二年级。长得虎头虎脑的,和她爸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脱下来的。不过豆豆皮肤白嫩白嫩的,像她,不像他那黑黢黢的爸爸。
豆豆爸爸叫柱子,皮肤是有点黑,但没到黑黢黢的程度,夸张了。且柱子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很精神,就是不太爱说话,有些木讷。
柱子和阿娟是初中同学,自由恋爱结的婚,很般配。王奶奶每次看到他们俩,都拍着手说,“月老娘娘这回好事做得大呢,把这么一对心肝牵在一起,疼死个人了!”
今天是柱子出狱的日子。两年前因为柱子毒死了同村吴德仁家的狼狗,赔了七千块钱,又被判了两年刑。
赶到镇上车站时,最早一班去县城的大巴刚要发车。阿娟抱着豆豆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开动,晃晃悠悠地行进在春日湿润的田畴间,窗外的雾还没散透,像笼着一层薄纱。路边的杨柳枝条垂下来,绿绿的嫩芽缀在上头,在晨风里摇曳,偶尔有几片叶子飘落在车窗上,很快又被风吹走。
不远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娇嫩嫩的花瓣上沾着明亮亮的露珠,顺着花瓣边缘往下滚,滴在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花海往远处铺展,一直连到天尽头,与天边的云混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云。阿娟看着这景象,忽然想起她与柱子的第一次约会,也是这样的春天。
那时他们刚上初三,柱子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他把车骑得飞快,春天的风扬起他的衣角,拂过坐在车后架上的阿娟的面颊,带着淡淡的汗味,让她耳热心跳,心尖痒痒的。路过一片油菜花田时,柱子突然停下车,从花丛里摘了一朵最大的油菜花,别在阿娟的发间:“阿娟,你比这花好看。” 阿娟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苹果,连耳朵尖都透着粉。
想到这里,阿娟的脸又有些发烫。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油菜花的香气。身边的豆豆正趴在车窗上,指着窗外的花海大喊:“妈妈,你看!好多油菜花!爸爸会不会喜欢?”
“你爸爸最喜欢油菜花了。” 阿娟握住儿子的小手,指尖传来暖暖的温度。她望着窗外,眼睫毛很长,在从车窗玻璃透过来的或明或暗的晨光里,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但细看,眼角还是有了那么几道鱼尾纹,若隐若现 —— 这两年,她实在太累了。
每天五点,天还没亮,阿娟就得摸黑起床。先把灶火点着,煮一锅稀粥,再蒸几个红薯;然后去给公公洗漱,公公瘫痪在床三年了,吃喝拉撒都得靠人照顾;接着叫醒豆豆,帮他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再把公公的午饭装好送到王奶奶家,请王奶奶中午帮忙热一下;然后骑着电瓶车送豆豆去镇上上学,再火急火燎地赶到镇东头的服装厂,往往刚到车间,上班的铃声就响了。
阿娟在服装厂是流水线上的机工,按件计酬。车间里几十台缝纫机一起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的。每天一坐下,就没机会起身—— 手慢了,布料堆在桌上,会影响下一道工序,其他工人会有意见。那些工人大多是镇上的媳妇,家里有婆婆帮忙做家务,孩子有爷爷接送,下了班就能歇着,手不沾四两。唯独阿娟,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人,每天忙得连厕所都不敢多去。有次她肚子疼,硬撑着赶完手里的活,跑去厕所时,差点晕在里面。
学校不管午饭,中午阿娟得去接豆豆来厂里吃食堂。食堂的菜很简单,一荤一素,豆豆却吃得很香,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吃完饭,阿娟把自己工位旁的旧羽绒服往地上一铺,让豆豆躺在上面午睡。羽绒服是柱子以前穿的,又大又厚,豆豆躺在里面,像裹在棉花里。也就只能睡半个把钟头,阿娟就得把豆豆叫醒,送到学校,再一溜烟赶回来接着上班。
晚上下班,阿娟得先去学校传达室接豆豆。学校五点放学,她下班要六点,只能麻烦传达室的王大爷帮忙照看。王大爷是个退休民办教师,人很和善,每次都把豆豆带到传达室,给他拿些饼干糖果,陪着他做作业。阿娟过意不去,隔三差五就给王大爷买包烟或带瓶酒,王大爷总是推辞:“娟啊,你不容易,别瞎花钱。”。
其实阿娟以前不这么忙的。那时柱子在县城一家建筑公司做架子工,收入也不错,虽然早出晚归,但每天回家都会抢着做家务。阿娟在家带孩子,照顾公公,日子过得还算滋润。那时阿娟的脸圆圆的,皮肤透着光,王奶奶常说:“娟啊,你这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豆豆上了村幼儿园后,闲不住的阿娟就想去村里塑料厂上班。塑料厂是本村的吴德仁开的。吴德仁比柱子大五岁,按辈分,得叫柱子一声 “叔”。柱子原本不同意阿娟去那里上班,一来是塑料厂的味道太难闻,呛得人嗓子疼,对身体不好;二来是柱子太了解吴德仁了 —— 那是个出了名的混不吝,从小就干尽了缺德事。
有一年夏天,王奶奶家菜地里的西瓜快熟了,有两个长得比篮球还大。吴德仁趁天黑,偷偷把西瓜切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吃了。吃完还不算,竟在空西瓜里拉了一泡屎,再把切下来的瓜皮盖回去。王奶奶发现后,气得在家躺了三天,嘴里不停骂:“这小炮子子,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
还有一次,柱子和几个小伙伴在河里洗澡,吴德仁偷偷把他们的衣服藏起来,害他们光着身子在河边等到天黑。后来柱子找到衣服,发现每件衣服上都被涂了泥巴。诸如此类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阿娟想着多挣点钱,就没听柱子的劝,还是去了塑料厂。她在厂里负责给塑料瓶贴标签,虽然累点,但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足够补贴家用了。
干了两年,眼看豆豆要去镇上读一年级,镇上离家有六七里地,中午又不管午饭,一天要接送四趟,阿娟就想辞工,专心照顾孩子和公公。可吴德仁却拖着工资不结,说 “最近货款没收回,资金紧张”。阿娟和柱子想着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意思催得太紧,就同意等几天。可今天拖每天,明天拖后天,这一等就等了快一年,三千五百块工资,一分钱都没拿到。
要是当初听柱子的话,等他请假一起去要工资,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阿娟每次想到这里,心里就一阵后悔。
那天早上,阿娟送豆豆去村里的幼儿园后,顺道就去了塑料厂。会计小张说 “今天有笔款到了账,应该能给你结工资”。阿娟心里高兴,就上了办公楼二楼。这是她第一次来办公楼,就一间一间找。
挂着 “总经理办公室” 牌子的门没关,阿娟看见吴德仁正躺在沙发上打电话,声音很大。阿娟敲了敲门,走进去,笑着说:“吴总,早。”
吴德仁见是阿娟,立刻挂断电话,站起来笑眯眯地走到她面前:“小婶子,最近吃什么好东西了?越来越好看了。” 他的眼神黏在阿娟身上,像苍蝇一样,让人浑身不舒服。
阿娟收起笑脸,正色道:“吴老板,我今天是来结工资的。小张说今天能给我结。”
“肯定给你结,放心。” 吴德仁一边说,一边伸手把门关上,“关起门来好算账,免得外面人多嘴杂。”
阿娟心里咯噔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结账不用关门吧?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行。”
“怎么不用?” 吴德仁往前凑了凑,一股烟臭味扑面而来,“小婶子,你看你这身材,越来越好了,两个奶子鼓鼓的。柱子是不是天天夜里给你灌牛奶豆浆啊?” 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想摸阿娟。
阿娟急忙躲开,厉声喝斥道:“吴德仁,你要不要脸?我是来要工资的,你别耍流氓!”
“耍流氓?” 吴德仁嗤笑一声,上前一把搂住阿娟的腰,另一只手直接伸进她的衣服里,使劲摸捏她的胸部,“小婶子,你就让我摸摸,今天不光给你结工资,再多给你二百块。”
阿娟又羞又恼,拼命挣扎。可吴德仁身高马大,力气比她大得多,她根本挣脱不开。情急之下,阿娟狠狠咬住了吴德仁的手腕,牙齿深深嵌进肉里。
“啊!你敢咬我!” 吴德仁疼得大叫,一把推开阿娟。阿娟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茶几角上,疼得眼前发黑。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吴德仁又飞起一脚,正好踢在她的右肋上。阿娟疼得蜷缩在地上,像只受伤的猫,连呼吸都觉得疼。
吴德仁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凶光:“你敢咬我,我打不死!” 说完,他看了看手腕上的伤口,骂骂咧咧地去拿纱布包扎。
阿娟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她掏出手机,手抖的厉害,手机掉了两次,好不容易才拨通了报警电话。她没给柱子打电话 —— 柱子在高空作业,她怕他担心,分心出危险。
半个钟头后,警察来了。三个警察走进办公室,分别给阿娟和吴德仁做笔录。
“你是怎么受伤的?” 警察问阿娟。
“吴德仁打的。他先摸我,我咬了他,他就把我推倒,还踢我。”阿娟忍着疼,一字一句地说。
“有证人吗?” 警察又问。
阿娟愣住了,办公室里只有她和吴德仁,根本没人看见。“没…… 没有证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另一边,吴德仁正对着警察哭诉:“警察同志,你们可得为我做主!我在打电话,让她稍微等一下,就给他结工资,她非要抢我的手机,还咬我!你们看,我的手都被她咬出血了!” 他把缠着纱布的手高高举起,纱布上渗出的血淡淡的,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的红纸。
“那她的伤是怎么回事?” 警察问。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她自己摔倒碰的,也可能是装的,想讹我钱!” 吴德仁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自己真的是受害者。
调解进行了很久。办公室门口围了很多人,都是厂里的工人,大都是一个村里的熟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 “吴德仁不是好东西”,也有人说 “阿娟肯定是想多要钱”。阿娟听着这些话,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实在不好意思当众说吴德仁摸她的事 —— 太丢人了,不光丢自己的脸,还丢柱子的脸。
而且她的右肋越来越疼,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想早点去医院。最后,警察说:“吴德仁,你尽快把工资给阿娟结清。双方都有受伤,互不追究。” 阿娟咬着牙,着急忙慌地就在调解书上签了字。
走出办公室时,阿娟感觉浑身都在疼。她慢慢走到路边,想叫辆车去镇上医院。刚走没几步,就看见柱子骑着电瓶车匆匆赶来 —— 是邻居家的小子给柱子打的电话,说她被人打了。
“阿娟,你怎么样?” 柱子跳下车,一把扶住她,眼神里满是焦急。他的手上还沾着水泥灰,衣服上也蹭了不少污渍,显然是从工地上直接赶过来的。
阿娟摇摇头,想笑一笑,却疼得皱起了眉头:“我没事,就是有点疼。”
柱子把她扶到电瓶车上,小心翼翼地开车,生怕颠到她。到了镇上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右肋肋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先交四千块押金。”
柱子听完,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数了数,只有一千多块。“医生,能不能先住院,我明天再把剩下的钱补上?” 他的声音带着恳求。
医生叹了口气:“行吧,你先去办住院手续,明天一定要把钱带来。”
柱子把阿娟安顿好,又去学校接了豆豆,送到王奶奶家。回来时,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熬好的小米粥。“阿娟,你先喝点粥,我去跟吴德仁要医药费。” 他的眼神很坚定,阿娟想拦,却没拦住。
后来的事,阿娟都是从警察那里知道的。柱子去找吴德仁要医药费,吴德仁没同意,两人斗了嘴。柱子气不过,夜里就翻墙进了吴德仁家的院子,把拌了老鼠药的饭菜扔给了吴德仁家的狗。
说起这狗,也真是气死人。这狗站起来有成年人一般高。黄德仁的老婆,天天带狗出来,在村里到处遛,也不栓个绳。有人看不过,就陪着笑脸对黄德仁老婆说:“婶啊,这狗太大,怎么不栓绳啊,咬到人、吓到孩子,怎么办?”。
黄德仁老婆总是不屑一顾地说:“我们家狗贵着昵,一万块钱买的,德国进口的,不咬人。再说了,就算真咬了,我赔钱就是了。怕什么?”
把狗当儿子养的狗死了,吴德仁调监控一看,是柱子干的,立刻报了警。柱子是在送完豆豆去学校往卫生院走的路上被抓的。
阿娟住院第三天才知道柱子被抓的消息。她不顾医生的阻拦,拔掉输液管就往派出所跑。所长是阿娟娘家村里的人,认识,“叔,我能看看柱子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所长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
“会不会判刑?”
“吴德仁说他家这狗值一万块,如果是真的,就够立案标准了。”
阿娟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叔,帮帮我,豆豆还小。”
“要是你们能私下协商,让他撤案,就好办了。”
她从派出所出来,右肋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有把刀在肋下搅,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把里面的衬衣都浸湿了。她叫了车,回村塑料厂找吴德仁。
到塑料厂门口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晒得人头晕。阿娟扶着厂门口的老柳树,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着步子往办公楼走。她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按住右肋,一步一步往上挪,每走一级,都要停下来喘口气。
二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会计室传来打印机的声音。阿娟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能听见吴德仁打电话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张总,您放心,这批货明天肯定给您发过去,质量绝对没问题。”
阿娟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吴德仁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嘴脸,挂断电话,往沙发上一靠,二郎腿翘得老高:“哟,这不是阿娟吗?怎么,肋骨不疼了?”
阿娟没心思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说:“吴老板,柱子的事,你能不能高抬贵手?只要你肯撤案,我们愿意赔你狗钱。”
“钱?” 吴德仁嗤笑一声,抽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又吐出一根烟柱,正好从烟雾圈中间穿过,斜头眯着眼,说,“我那狗可是德国进口的,花了一万块买的,你赔得起吗?”
阿娟攥紧了衣角,:“吴老板,你放心,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赔给你。求您了,吴老板,柱子要是进去了,我们家就垮了。”
吴德仁弹了弹烟灰,眼神在阿娟身上扫来扫去:“好啊,”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很低,“明天厂里开大会,你上台去,跟大家说,那天是你故意污蔑我,是你想抢我手机,还咬我。只要你说了,钱赔了,我就考虑撤案。”
阿娟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被人泼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她怎么也没想到,吴德仁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委屈、疼痛一下子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吴老板,你明明知道真相,是你先对我动手动脚的。” 阿娟的声音发颤,却带着几分倔强。
“真相?” 吴德仁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发出 “滋滋” 的声响,“在这厂里,我说的就是真相。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让你男人去吃牢饭,你自己选。”
阿娟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想起公公躺在病床上茫然的眼神,想起柱子在工地干活时汗流浃背的样子。要是柱子真的被判了刑,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你。明天大会上,我跟大家说。”
吴德仁脸上的笑容更得意了,他站起身,走到阿娟身边,伸手想拍她的肩膀,阿娟下意识地往后躲。吴德仁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沉了沉:“别急着答应啊,我还有个条件。”
阿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什么条件?”
吴德仁凑近她,呼吸里的烟臭味直往阿娟鼻子里钻:“今天,你得让我好好摸摸你的奶子。只要你让我摸舒服了,明天的大会,我可以不让你上台了,直接给你写谅解书。”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阿娟心上。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右肋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恶心和愤怒。她看着吴德仁那张丑恶的嘴脸,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吴德仁,你真不是个东西。” 阿娟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鄙视。没等吴德仁反应过来,她狠狠往吴德仁脸上吐了一口吐沫。
吴德仁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打阿娟。阿娟早有准备,往后退了一步,指着窗户说:“你再敢打我,我今天就从这里跳下去!”
吴德仁的手停在半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恨恨地收回手,擦了擦嘴角的吐沫:“好,你有种!你等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阿娟没再理他,转身就走。走出办公楼,阳光刺眼,她再也忍不住,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哭啦?”豆豆的话把阿娟的思绪打断,忙用手擦了擦泪水,却已是泪流满面。忙拿出纸巾擦干净,说“眼睛里进虫子了,妈没哭”,搂过豆豆,往怀里抱了抱。
已经到清水潭了。清水潭是个比较大的潭,水很深,四周到处长满了芦苇。一到春天,沉睡了一冬的芦苇就抽出嫩黄的新芽,风一吹,细长的叶片便轻轻摇晃,像无数支柔软的绿绸带在潭边舞动,连带着潭面都漾起细碎的绿影。偶尔有麻雀落在芦苇秆上,蹦跳着啄食新芽,翅膀扇动的声音混着潭水的涟漪声,把春日的寂静都揉碎了。
芦苇荡深处、清水潭岸边,野油菜早已缀满枝头,一簇簇、一片片,将明黄铺展成流动的锦缎,恰似给碧绿的潭水镶了圈耀眼的金边。阳光漫过云层洒落,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远远望去,整片花海都像盛满了星光,风一吹便簌簌闪烁。蜜蜂驮着金粉在花丛间穿梭,嗡嗡声里裹着清甜的花香,俯身细嗅时,还能看见几朵小花下藏着浅绿的油菜荚,正悄悄鼓着身子,积蓄着春日的饱满力量。
清水潭离镇上的初中不过半里路,那时柱子总爱带着阿娟来这儿。他们曾在芦苇荡里追着风捉迷藏,芦苇叶擦过衣角留下细碎的痒;也曾蹲在潭边,指尖探进微凉的水里,捡拾藏着青苔的螺蛳,看银闪闪的小鱼从指缝间溜走。有次阿娟被蚂蝗咬得渗出血,吓得眼泪直掉,柱子急忙用嘴吮去血珠,又采来大把油菜花,笨拙地编成花环套在她头上。金黄的花瓣贴着她的发梢,阿娟的哭声便渐渐化作了笑。
二十岁的春天,野油菜又开得热烈,柱子和阿娟再一次来到这里。他们手牵着手,在茫茫芦苇荡里慢慢走,脚下的青草沾着晨露,把裤脚浸得微凉。不知走了多久,夕阳渐渐沉向西方,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晚霞铺满潭面,连芦苇穗都镀上了金边。两人走得累了,便轻轻推开一片芦苇,并排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他们看落日一点点沉入地平线,看晚霞褪成漫天星光,直到夜色渐浓,银河在头顶缓缓流淌……天光微亮时才相携归去,那晚的风、花与星光,悄悄孕育了新的生命——豆豆,便是这春日里最温柔的馈赠。
阿娟隔着车窗玻璃,看着一片片芦苇往后跑去,泪水盈满了眼框。窗外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许多的事情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天她从塑料厂出来,就去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叮嘱她要好好休养,不能劳累,可她哪有时间休养。她请医生开了些治跌打损伤药膏和消炎药,就匆匆回了家。
半个月后,阿娟就去镇上服装厂上班了。白天在服装厂上班,晚上回家要照顾公公,给豆豆辅导作业,还要抽时间去镇上的法律援助中心咨询 —— 她想给柱子找个律师,可律师说 “有监控录像,证据充足,胜算渺茫”。
开庭那天,阿娟带着豆豆去了法院。柱子穿着囚服,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色苍白,看见她们娘俩,眼圈一下子红了。豆豆扑到栏杆边,大喊:“爸爸!爸爸!” 柱子想伸手摸摸儿子的头,却被法警拦住了。
最终,柱子因为 “故意毁坏财物罪”,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还要赔偿吴德仁七千块钱。听到判决结果时,阿娟没哭,只是紧紧握住了豆豆的手 —— 她知道,哭解决不了问题,她得好好撑起这个家,等柱子回来。
这两年,阿娟每天三点一线:家---学校--服装厂,来回奔波。每个月发了工资,她都是先拿出一部分给公公买药,再给豆豆买些营养品,剩下的钱都存起来。赔偿吴德仁狗的钱,是和娘家哥哥借的,必须尽快还上,嫂子天天抱怨,哥哥总受夹困气。
豆豆也变得越来越懂事。以前吃饭总是挑食,现在不管阿娟做什么,他都吃得干干净净;以前晚上总爱缠着阿娟讲故事,现在自己写完作业就乖乖睡觉,还会帮阿娟擦桌子、扫地。有次阿娟加班回来晚了,看见豆豆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凉馒头,一边啃一边等她,阿娟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每隔两个月,阿娟都会带着豆豆去监狱看柱子。每次见面,柱子都嘱咐她 “别太累了,照顾好自己和豆豆”,阿娟总是笑着说 “我没事,你在里面好好的,我们等你回家”。可转身离开时,她都会在走廊里哭很久 —— 柱子鬓角居然有了几根白头发。
终于,两年过去了。今天,她终于能接柱子回家了。
大巴车渐渐驶近县城,监狱的高墙越来越清晰。阿娟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帮豆豆理了理头发:“豆豆,马上就能见到爸爸了,高兴吗?”
豆豆使劲点头,眼睛里满是期待:“高兴!我要告诉爸爸,我考了全班第一!”
车停在监狱门口,阿娟牵着豆豆的手,快步走下车。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不一会儿,监狱的大门打开了,柱子拎着包出来了。
柱子也看见了她们娘俩,脚步一下子加快,走到她们面前,却突然停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豆豆先扑了上去,抱住柱子的腿:“爸爸!”
柱子蹲下身,一把把豆豆抱在怀里,使劲亲了亲他的脸蛋:“豆豆长高了,也长壮了。”
阿娟站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笑着说:“你没瘦,就是多了些白头发。”
柱子抬起头,看着阿娟:“你瘦了。”
“.......” 阿娟笑着伸手拂去柱子肩上的灰尘,“我们回家。”柱子点点头,一手抱着豆豆,一手牵着阿娟的手。
一家三口慢慢走在阳光下,路边的油菜花开得正艳,明黄的花海一直铺到天边。风一吹,花香扑面而来,带着春日的温暖和希望。
阿娟看着身边的父子俩,心里忽然觉得无比踏实。这两年的辛苦、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豆豆趴在柱子怀里,指着远处的油菜花田:“爸爸,你看,好多好多的油菜花!妈妈说你最喜欢油菜花了。”
柱子笑着说:“是啊,爸爸最喜欢油菜花了。因为你就是在油菜花田里捡到的。”
阿娟的脸一下子红了,像当年那样,连耳朵尖都透着粉。她抬头看了看柱子,又看了看身边的豆豆,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容。
春日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一家三口的脸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油菜花田里,与那片明黄的花海,融为了一体。
2025年10月10日于高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