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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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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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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在有无间

这便是耿庙神灯遗迹所在了 ——庙宇早已在岁月里坍圮成尘,唯余两根石柱立在甓社湖畔,像被遗忘的标点,倔强地分隔着历史与现实。它们是宋时遗民,灰扑扑的,带着风雨与目光摩挲出的温润;柱身粗粝,深深浅浅的纤绳勒痕叠着汗流浃背的力,似无数沉默的岁月欲言又止。这哪里是石柱?分明是时间的碑,以绳为笔、以力为墨,镌刻着一部无字的运河航运史。不见身影的纤夫,他们的喘息、汗水与悲欢,仿佛仍黏附在刻痕里,让这无言之物有了沉甸甸的体温。

思绪便从这粗野的触感,飘向那虚幻的 “神灯”。据传北宋东平州通判耿德裕,自梁山泊来,携一身清风弃乌纱隐于此,皈依佛门。史料载他 “常周济贫民、施医赠药”,想来禅座前的长明灯,光焰也该是慈眉善目的,能照亮药罐的苦涩,温暖破衣下的凄寒。他圆寂后,民众建 “七公殿” 祀之,那灯便从佛前移到石柱上,化作 “耿庙神灯”。

多富诗意的转换 —— 实在的灯,在传说中羽化,成了风雨夜为湖上迷途渔舟指路的 “神灯”。那光不再是光,是慰藉,是许诺,是绝望中伸来的手。南宋淳熙年间高邮遭灾,朝廷敕封他 “康泽侯”,不过是给民间信仰镀了层官家金身,让朴素感念成了一方水土共守的神迹,让或许存在的灯,升格为地域的精神图腾。“七公会” 的民俗、年复一年的香火,便是这图腾在人间鲜活的脉搏。

我徘徊柱下,触摸冰凉的潮石,触感真实到不容置疑。可传说中的 “神灯” 呢?它或许从未在物理世界的柱巅点燃过,却分明亮在每个需它的渔民心里,亮在口耳相传的叙事里,亮成比石头更坚硬的 “真实”。这悖论多有趣:实有的石柱,诉说辛劳与重力、生存的残酷;虚幻的神灯,赋予希望与方向、生命的韧性。物质遗迹与精神传说,在此驳诘又成全。

忽忆清人孙宗彝咏 “秦邮八景”,将 “耿庙神灯” 与 “露筋晓月”“邗沟烟柳” 并列。古人诗眼里,景致从非单纯风景,是物候,是典故,更是天地人神交感的场域。“神灯” 能位列其中,正因它不是死物,是活泼的、有回应的人格化力量 —— 是高邮湖上的珠光,至暗时刻粲然一亮,便温柔改写渔人命运的航向。

暮色渐合,湖风愈紧。远处城市霓虹是现代科技的光,稳定、冷静,能驱散物理黑暗,是 “神灯” 象征的延续,亦是无声的告别。我们不再需要渺茫的神启,科学给了我们洞彻黑夜的自信。

转身欲离时,心却猛地一颤。两根石柱在浓夜里模糊了轮廓,竟与夜幕融成一体。我忽然懂了:千百年来传诵的 “神灯”,从不是悬于具体柱头的灯。它在石柱本身的 “在” 里,在纤痕累累的 “有” 里 —— 先民用最苦的劳作,在石上刻下求生印记;而后,又将最慈悲的祈愿,投在这承载艰辛的物体上。神灯不在天上、不在柱端,在石头与绳痕的深处,在 “有” 与 “实” 开凿出的精神虚空中。

它亮在每一个迷途瞬间。当我们在人生湖上被惊涛浓雾围困,看不见航标、寻不着港湾时,内心深处,是否会渴望一盏属于自己的 “耿庙神灯”?它或许是一卷旧书、一句箴言、一段回忆,或是无言的信念 —— 由我们生命里如纤痕般深刻的苦难与欢欣铸成,在个人的黑夜里无声燃起,指引我们渡过精神的险滩。

我终是离去了,没带走云与水。但我知道,那盏灯已悄然在我心里,寻到了新的石柱。它在有无之间,长明不熄。

2025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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