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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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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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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抹烟火处的柔情

汪曾祺的文字是有温度的,就像冬日暖阳晒过的棉被,软软的,触手生温,丝丝缕缕渗进肌肤里,连骨头缝都透着软和。尤其读《大淖记事》时,这暖意更像水乡晨雾里的光,一点点漫过眼帘 —— 你仿佛能先闻见空气里飘着的烟火与柔情交织的香,再看见那些大淖边的人和事,慢慢被这光晕染得鲜活起来。

你仿佛能看见大淖的清晨:水汽裹着芦苇的清香,在河面上轻轻飘着,像一层薄纱笼着熟睡的水乡。青石板路被露水浸得发亮,踩上去咯吱作响,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荡开,又轻轻落在河边的柳树上。巧云该是这时就起床了吧?梳着两条麻花辫,挎着小竹篮去河边挑水,水面映着她的影子,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片沾了露的柳叶,风一吹,辫梢扫过脸颊,她抬手轻轻拨开,指尖还带着清晨的凉。十一子呢,或许已经挑着担子在码头等着了,扁担压在肩上,勒出浅浅的红印,脚步却稳当,担子两头的锡器叮当作响,在安静的晨光里格外清亮,像一串流动的音符,叫醒了沉睡的市集。

还有那些锡匠师傅,坐在铺子里慢悠悠地敲打着锡片,火星子溅起来,又轻轻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星子。他们的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的锤子起落间,锡片渐渐有了模样 —— 或是一只圆润的酒壶,或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食盒,每一下敲打都带着耐心,不慌不忙。偶尔有人路过,喊一声 “张师傅,我的锡壶啥时候好啊?”,师傅便抬头笑答 “快了快了,晌午来取”,声音里满是街坊间的熟稔。这些人,仿佛不是被笔 “写” 出来的,是从这水汽氤氲的河岸边钻出来的,从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冒出来的,带着一身水乡的潮润与烟火气,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他们的悲喜从不大呼小叫,哭的时候不会捶胸顿足,笑的时候也不会前仰后合,性情全不靠豪言壮语撑着,就藏在 “熬药尝药” 的细碎里,在 “分量给得足” 的实在里,在锡匠铺叮当的敲打里,安安静静地、带着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发着暖光。

总忘不掉巧云 “尝药” 那一幕,像一颗温软的石子,轻轻投在心里,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那时十一子躺得奄奄一息,脸白得像张纸,连呼吸都弱得要断了,胸口的伤还裹着渗血的布条。老锡匠急得直搓手,烟袋锅子抽了一锅又一锅,最后一拍大腿,想起了老辈人传下的法子 —— 从陈年的墙角、废弃的尿桶里,寻来那点尿碱,小心翼翼地装在瓷碗里,倒上热水慢慢熬,熬成一碗黑乎乎的汤。光想想那味道,都该是刺鼻的、让人作呕的,像夏天里沤坏的草,又酸又涩,连空气都要被染得发苦。

可汪老偏不费笔墨写那不堪,他不写巧云皱着眉的样子,也不写旁人躲闪的眼神,只让我们的目光跟着巧云,紧紧系在十一子苍白的脸上。她蹲在床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他,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十一子,你喝了!”—— 这哪是劝啊,是命令,是哀求,是攥着生命绳索不肯放的全部力气。她知道这药是唯一的希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放弃,就像守着快要熄灭的火种,哪怕只有一点火星,也要用手拢着,不让它被风吹灭。

十一子大概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颤了颤,慢慢张开嘴,巧云赶紧端着碗,小心地把药喂到他嘴里,生怕呛着。然后,便是那句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能压人心的话:“巧云把碗端起来,自己也尝了一口。”就七个字。没有渲染,没有铺垫,没有多余的动作描写,可读来却像心被轻轻撞了一下,酸意和暖意一起涌上来,眼眶都跟着发潮。这不是戏文里才子佳人在月光下的海誓山盟,没有 “生不能同衾,死亦同穴” 的壮烈,也没有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的誓言,就是一个水边长大的姑娘,像河边的蒲草一样,看着软,骨子里却韧得很的姑娘,在最慌乱、最无助的关头,凭着刻在骨子里的牵挂,做出的最本能的动作。她要先替他尝尝,这药到底有多苦,有多涩,会不会烫着他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喉咙,又会不会藏着别的什么害处,让他更难受。

脏不脏的,在 “要十一子活下来” 这个念头面前,早没了半分分量。她不怕那药的污秽,也不怕旁人说闲话 —— 或许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碰那种脏东西”,可她不在乎,她眼里只有躺在床上的人,只有那口气能不能喘过来。这是融进骨血里的勇敢,不是要做给谁看,不是为了博一个 “痴情” 的名声,就是为了心里的那个人,甘愿把所有的嫌恶、所有的害怕,都像拂去衣角的灰尘一样,轻轻拂开。你能想象她尝药时的样子吗?或许她会皱一下眉,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苦到心里,顺着喉咙往下滑,连胃都跟着发紧,可她不会吐出来,只会悄悄咽下去,然后再看看十一子的脸,确认他没有难受,才会松一口气,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嘴角,又继续守在床边。

这勇敢里裹着水般的细。巧云非深闺娇花,她的体贴是与挑夫父亲相依时熬的 —— 父亲肩压扁担印、手结老茧,她总擦去父亲肩上灰,泡热茶时偷放冰糖。在码头摆摊,她懂谁日子紧,给老人多抓软瓜子,把硬币递到汉子手里。

后来她执意接十一子回家,不过是 “尝药” 时的坚定延续。她知自家近便、比男人细心,更要时时守着他。一个 “尝药” 动作,藏着对爱人的勇、对生活的细、对命运的倔,也映出人性的真。

汪曾祺的字,全是 “日常” 的模样,像邻家阿婆坐在门口织毛衣,手里的线绕来绕去,织出的都是家常的暖。他不把文字雕得玲珑剔透、光可鉴人,不像有些文人,把每个字都打磨得像珠宝,闪着刺眼的光,那样美是美,却隔着层冰冷的琉璃,让人不敢靠近。他的字,是邻家傍晚从窗里飘出的炊烟,裹着饭菜的香气 —— 或许是红烧肉的浓醇,或许是青菜豆腐的清爽,混着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暖融融的声音,“快回来吃饭咯”,自然而然就把你缠住了,让你觉得亲切,觉得踏实,觉得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你看他写巧云摆摊:“巧云就在河边上摆个小摊,卖一点花生、瓜子、针线、洋火。她坐在一张小木板凳上,身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一根绣花针,几绺丝线。她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长长的睫毛。她的嘴很小,嘴唇很红。她卖东西很实在,花生、瓜子分量都给得很足,从不缺斤短两。”

没有 “美丽”“善良”“勤劳” 这些空泛的标签,他不告诉你巧云是个好姑娘,只带你看 —— 看河边那张小木板凳上坐着的姑娘,蓝布衫的袖口挽着,露出纤细的手腕;看她手边的针线笸箩里,丝线绕得整整齐齐,红的、绿的、蓝的,像一小片彩虹,绣花针别在一块蓝布上,针鼻上还穿着半根线,随时准备着给客人缝个扣子、补个破绽;看她给客人称瓜子时,手稳稳地握着秤杆,秤砣压得低低的,秤杆翘得高高的,像一弯月牙,让客人看得明明白白,从不缺那一点点分量,哪怕只是几颗瓜子,也要给得足足的。于是勤劳、灵巧、实在,这些品性就不是印在纸上的抽象的词了,变成了能摸得着、看得见的画面。

你几乎能听见市集的吵嚷:挑担子的汉子在喊 “新鲜的青菜嘞,刚从地里拔的”,声音洪亮;卖糖人的师傅在吹着糖稀,糖丝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孩子们围着摊子叽叽喳喳,伸着小手要 “小兔子”“小公鸡”;能闻到炒花生的焦香,混着河边芦苇的清香,还有巧云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那是她早上用皂角洗过衣服的味道,干净又清爽;能看见巧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人来人往中,不慌不忙地亮着,有人来买东西,她就笑着打招呼,嘴角弯出浅浅的梨涡;没人的时候,就拿出针线,绣点小花,针脚细细的,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层金粉,连时光都变得慢了下来。

写十一子也一样,没有华丽的辞藻,只几句平常的话:“挑担子很有力气”“待人和气”“帮巧云看摊子”。可就是这几句,他的踏实、温和,还有那点藏不住的羞怯心意,就从这些寻常举动里长出来,像河边的芦苇,吸着水汽,自自然然就绿了。他挑担子时,腰杆挺得直直的,从不让担子晃来晃去,怕碰着路人,遇到老人小孩,还会停下来让他们先过;跟人说话时,声音总是温温的,像刚烧开的水晾到正好的温度,从不跟人吵架,就算有人蛮不讲理,他也只是笑笑,不跟人计较;帮巧云看摊子时,会把花生、瓜子摆得整整齐齐,一颗也不洒出来,有人来买,他会学着巧云的样子,多给人抓一点,然后偷偷看向巧云,眼里藏着笑意,像藏着一颗星星,亮闪闪的。他们不是作者凭空 “造” 出来的角色,不是为了推动情节而设置的工具,是大淖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人,喝着大淖的水长大,踩着大淖的青石板路走路,性子早跟水乡的从容、实在、不慌不忙揉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就像芦苇长在河边,鱼儿游在水里,自然而然。

更妙的是他笔下的 “留白”,像中国画里的计白当黑,没画的地方反而最见功夫,最能让人琢磨出味道来。汪老从不说尽话,总留着些空,像给画纸留着空白,让读者的想象能乘着一叶扁舟,顺着文字的流,往深处飘,往远处去,去寻那些没说出来的柔情。

巧云尝了药之后呢?汪老只写了一句:“之后,巧云就把十一子搬到了自己家里。” 就这一句。她是怎么跟父亲说的?或许是晚饭时,她给父亲盛了碗粥,小声说 “爹,十一子伤得重,我想把他接来住,方便照料”,父亲愣了愣,看着女儿眼里的坚定,最后点了点头,只说 “别太累了”;父亲会不会反对?或许一开始会犹豫,觉得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可看着巧云红着眼眶的样子,想起十一子平时的老实,也就松了口;一个姑娘家,还没嫁人,就把一个重伤的男人接到家里,街坊邻居会不会说闲话?或许会有三两个大妈在背后议论,可巧云听见了,却不回头,只是把秤杆握得更紧,给客人称东西时,笑容依旧,日子久了,大家看着她的辛苦,也渐渐不说了,还会偶尔帮她看会儿摊子,让她回家给十一子熬药;她白天要摆摊,晚上要照料十一子,会不会累得直不起腰?或许会,夜深人静时,她坐在床边,看着十一子睡着的样子,揉着发酸的肩膀,可只要十一子的呼吸平稳,她就觉得值。这些,作者都一字不提,像故意把这些情节藏在文字的背后,等着你去寻,去品,去感受那藏在空白里的柔情。

可这空白里,偏偏涌出满脑子的画面:或许是深夜,巧云就着一盏孤灯,给十一子擦额上的汗,灯光昏黄,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上,像一幅安静的画;或许是清晨,她早早起来熬药,药香混着早饭的香气 —— 可能是一碗小米粥,一个白面馒头,飘出窗外,引来邻居家的猫,蹲在门口喵喵叫,她就盛点粥放在盘子里,给猫吃;或许是她父亲,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着劈柴、挑水,在她累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茶里还放了她喜欢的菊花;或许是十一子醒过来时,看见巧云趴在床边睡着了,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却又怕惊醒她,只能静静地看着,眼里满是心疼。她的韧,她的情,她的不容易,就在这没说出口的想象里,被我们一遍遍地描摹,一遍遍地填充,反倒比写出来的情节更丰满,更动人,更能让人感受到那份藏在平凡里的伟大,那份裹在烟火里的柔情。

写他们 “好了” 之后,汪老也只轻轻带过:“很少再去河边摸菱了”“总是想着早点回家,陪巧云说说话”。怎么 “好” 的?是十一子能下床走路那天,巧云笑着给他端来一碗热汤,汤里还卧了个荷包蛋,说 “补补身子”,十一子接过碗,手都在抖;还是某个月色好的晚上,他们坐在院子里,十一子给巧云讲他挑担子时遇见的趣事 ——“今天在东头遇见个卖梨的,梨甜得很,下次给你买”,巧云就笑着听,手里织着毛衣,线团滚到脚边,十一子就帮她捡起来;他们回家说些什么?是巧云说 “今天花生卖得快,明天多进点,再进点糖块,孩子们喜欢”,还是十一子说 “我今天路过铁匠铺,给你打了个小锡盒,装针线正好,你看喜欢不”,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锡盒,上面还刻着简单的花纹。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可就是这 “不知道”,最勾人,最让人心里发软。你仿佛能看见,月色像一层薄纱,罩着大淖,河面上泛着银光,像撒了把碎银子。两个身影挨在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没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巧云手里拿着针线,偶尔缝几针,线断了,十一子就帮她穿针,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红了脸,赶紧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对方;风从河边吹过来,带着芦苇的清香,吹得灯芯轻轻晃,也吹得他们的头发飘起来,缠在一起,像他们的日子,紧紧地绕着一起,分不开了。这平淡里的相守,没有鲜花,没有礼物,没有甜言蜜语,却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像爱情本来的样子 —— 不是电光火石的瞬间,而是细水长流的陪伴,是 “想早点回家陪你说话” 的心意,是 “你在身边就踏实” 的安稳,是藏在烟火气里最动人的柔情。

由此想起汪老的《受戒》,那文字里的日常诗意,更是把 “烟火处的柔情” 写到了极致,像一汪没被风吹过的春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子,纯得让人心都变软了。明海和小英子的世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世俗的规矩,只有水乡的清灵和孩子的纯真,连空气里都飘着青草与河水的清香,藏着不掺杂质的柔情。

写小英子的家,汪老也不用华丽的辞藻,只是淡淡地说:“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是用秫秸杆编的。”

这哪里是小说?分明是一页笔意简淡的风物画,摊开在你面前,每一笔都透着生活的真。没有 “世外桃源” 这样的形容词,也没有 “风景如画” 这样的感叹句,就用最朴素的白描,把那个地方的样子一点点画出来。你能想象出那个小岛的模样:三面环水,河水清清的,能看见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偶尔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西面的小路铺着青石板,路边长满了野草,春天会开小野花,黄的、紫的,星星点点;六棵大桑树长得高高的,枝桠伸得很远,夏天叶子绿得发亮,像一把把大伞,白桑椹像雪,紫桑椹像宝石,落在地上,把泥土都染成了紫色,小英子和明海会提着小篮子去捡,桑葚汁沾在手上,像涂了层胭脂;菜园子里,黄瓜架上挂着弯弯的黄瓜,顶着嫩黄的花,西红柿红得像小灯笼,豆角顺着架子爬,长得长长的,小英子的母亲会摘一把豆角,中午炒着吃,香气飘得满岛都是;院墙是用秫秸杆编的,黄灿灿的,风一吹,会发出沙沙的响,从缝隙里能看见院子里的鸡在啄食,狗在晒太阳,日子过得慢悠悠的,像河里的水,静静流淌。

明海和小英子那点朦胧的喜欢,也就在 “挖荸荠”“看场” 这些平常的农活与玩耍里,像初春的苇芽,悄悄冒出头来,带着点青涩,又带着点可爱,藏在烟火气里,格外动人。他们一起去挖荸荠,小英子穿着蓝布衫,在前面跑,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明海背着小竹篓,在后面追,泥巴溅在裤腿上,也不在意,只觉得快活;挖到荸荠,小英子会先擦干净,递给明海一个,“你尝尝,这个甜”,明海咬一口,脆生生的,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小英子就笑着帮他擦掉;他们一起去看场,躺在草垛上,看天上的云飘来飘去,云一会儿像兔子,一会儿像绵羊,小英子给明海唱家乡的小调,“月亮光光,照在河上”,声音软软的,像河里的水,明海就静静地听着,心里甜甜的,觉得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真好。

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之前,汪老写了一个被月光洗过的夜晚,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满是藏不住的柔情:“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这 “心里痒痒的”,这被 “搞乱” 的心,是世间最纯的情动,没有杂质,没有顾虑,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菱角,鲜得能挤出汁来。汪老把这种感觉写得没一点痕迹,没有写明海脸红心跳的样子,也没有写他慌乱的动作,只写他看着那串脚印,“傻了”,写他 “心里痒痒的”,可就是这样简单的描写,却让人心跳漏了半拍,仿佛能感受到明海那颗年轻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小兔子。你好像能看见明海站在田埂上,看着小英子的背影越来越远,辫子在月光下晃来晃去,心里又甜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傻愣愣地站着,任由那串脚印,在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像小英子的手,软软的。

他的文字就是有这魔力,能把最细、最微妙、最说不出口的情绪,用最朴素的字眼固定下来,像一颗刚从晨露里摘下来的露珠,在晨光里亮着,完整地、清透地,映出整个纯真的世界,映出那藏在平凡日常里的柔情。

回头再看大淖,看巧云与十一子,他们和明海、小英子,像长在不同水域的植物,一个长在热闹的码头边,见多了市井的烟火,柔情里带着坚韧;一个长在安静的小岛上,守着纯粹的时光,柔情里满是纯真,却都有着水做的骨肉,都把柔情藏在烟火气里,不张扬,不刻意,却格外动人。

汪曾祺就是最懂水性的人,他的笔从不顺着水势硬来,不刻意制造波澜,也不强行煽情,只是轻轻跟着日子的流,把水底的沙石、水草,水面的波纹、光影,一一指给我们看。他知道水乡的日子从不是戏剧里的跌宕起伏,是巧云摆摊时日复一日的守着摊子,是十一子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踏实,是锡匠铺里叮当不绝的敲打声,是明海和小英子一起挖荸荠的快活,是大淖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从容。所以他笔下的文字,也带着水乡的节奏,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像河面上的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却在心里刻下深深的印记,留下满溢的柔情。

就像他写大淖的水,从不说它有多壮阔,只说它 “清清的,长长的,一年四季,静静地流着”;写河边的芦苇,也不说它有多繁茂,只说 “一到夏天,芦苇就长起来了,长得很高,密密麻麻的,风一吹,就沙沙地响”。这些朴素的句子,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把大淖的模样,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仿佛能摸到河水的清凉,能听见芦苇的声响,能闻到河边的青草香,能感受到那藏在流水与芦苇间的柔情。

汪曾祺爱写吃,写大淖边的人吃什么,怎么吃,字里行间都透着对生活的热爱,也藏着满满的柔情。他写巧云给十一子熬粥,“把米淘得干干净净,放在砂锅里,用文火慢慢熬,熬得稠稠的,上面浮着一层米油”,这粥里熬的不是米,是巧云的心意,稠稠的,暖到心里;写锡匠们一起吃饭,“几个人围坐在小桌子旁,一碗青菜,一碟咸菜,一盘花生米,喝着自家酿的米酒,说说笑笑,很是热闹”,这饭吃的不是菜,是街坊间的情谊,简单却快活;写小英子家的晚饭,“炒豆角,炖鸡蛋,还有一碗腌黄瓜,都是菜园子里种的,新鲜得很”,这菜里藏的是家的温暖,平常却踏实。这些简单的吃食,在他的笔下,却变得格外香甜,因为里面藏着生活的烟火气,藏着人与人之间的温暖,藏着那抹烟火处的柔情。

他也爱写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写巧云给客人缝扣子,“拿出针线笸箩,找出合适的线,穿好针,眯着眼睛,一针一线地缝,缝得又快又好”,这针脚里缝的是细心;写十一子帮老人挑水,“接过老人的水桶,扛在肩上,脚步稳稳地走向河边,打满水,又稳稳地送回来,从不收钱”,这水桶里装的是善良;写明海帮小英子家割稻子,“弯着腰,手里的镰刀飞快地动着,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也不擦”,这汗水里淌的是心意。这些小事,在别人看来或许不值一提,可在汪曾祺的笔下,却变得格外动人,因为里面藏着人性的善良,藏着平凡人的闪光点,藏着那抹烟火处的柔情。

有人说,汪曾祺的文字是 “治愈系” 的,在我看来,这份治愈力,就来自于他对生活的热爱,对平凡人的尊重,更来自于他笔下那抹藏在烟火处的柔情。他从不居高临下地看待那些底层的人,不把他们写成可怜的、需要同情的对象,而是把他们写成有血有肉、有喜有悲、有尊严的人。巧云虽然命运坎坷,却从不抱怨,靠着自己的双手摆摊谋生,守护着自己的爱情,柔情里带着坚韧;十一子虽然老实本分,却有骨气,面对恶霸的欺负,从不低头,柔情里藏着刚硬;明海和小英子虽然纯真懵懂,却敢直面自己的心意,柔情里满是勇敢;那些锡匠、挑夫,虽然生活平凡,却活得踏实、自在,有着自己的快乐和骄傲,柔情里裹着满足。

读汪曾祺的文字,就像和一位温柔的长者聊天,他会告诉你,生活虽然有苦有难,可也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珍惜;他会告诉你,平凡的人生也可以很精彩,只要你用心去生活,用心去感受;他更会告诉你,最动人的柔情,从不在轰轰烈烈的誓言里,而在烟火气的日常里,在 “熬药尝药” 的细碎里,在 “早点回家说话” 的心意里,在 “一起挖荸荠” 的快活里。他的文字,像一束温暖的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也像一泓清凉的泉,滋润我们干涸的心田,更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去我们心里的烦躁,留下满是柔情的温暖。

记得第一次读《大淖记事》,是在一个雨天,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坐在书桌前,一口气读完了整篇小说。合上书的时候,心里暖暖的,仿佛雨停了,阳光出来了,照亮了大淖边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巧云、十一子的笑脸,也照亮了我心里的角落。从那以后,每当我感到迷茫、焦虑的时候,就会翻开汪曾祺的书,读几页他的文字,心里的烦躁就会慢慢消散,变得平静、踏实,仿佛能感受到那抹藏在烟火处的柔情,在心里轻轻流淌。

汪曾祺曾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 他做到了。他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美好,看到了人性的光辉,看到了平凡人生里的诗意,更让我们感受到了那抹藏在烟火处的柔情 —— 不浓烈,却绵长;不张扬,却动人。他用自己的笔,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大淖的清水,有河边的芦苇,有勤劳善良的人们,有真挚动人的爱情,有浓浓的烟火气,有满满的人情味,更有那抹让人心里发软的柔情。

如今,汪曾祺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可他的文字,却依然像冬日里的那口白气,像水乡晨雾里的那道光,像烟火处的那抹柔情,温暖着我们,滋养着我们。每当我们翻开他的书,就像回到了大淖边,看到了巧云坐在河边摆摊,看到了十一子挑着担子走过,看到了锡匠铺里火星四溅,看到了明海和小英子在田埂上奔跑。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温暖的场景,那些朴素的文字,那些藏在烟火处的柔情,会一直留在我们的心里,提醒我们要热爱生活,要珍惜平凡,要在琐碎的日子里,寻找属于自己的诗意和美好,更要记得,最动人的柔情,往往就在那一抹烟火处,在日常的细碎里,在彼此的陪伴里。

这就是汪曾祺的魅力,这就是他的文字的力量。他用暖字熨帖我们的心灵,用烟火点亮我们的生活,用柔情温暖我们的岁月。读他的文字,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治愈,更是一种幸福 —— 因为我们能在文字里,遇见那抹最动人的、藏在烟火处的柔情,遇见生活最本真的美好。

2025年6月初稿

2025年10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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