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朱明荣的头像

朱明荣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0/28
分享

陀螺

九点从公司出来,倒了三趟地铁到家快十一点了。进了家,张志并没有开灯,窗外昏暗的路灯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餐桌上的车厘子还在,颗颗饱满,红得发紫,像一颗颗凝固的血珠,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因为昨天晚上小雅微信留言说她还有些化妆品和书没带走,想今天过来取,问门钥匙换了没,如果没换就别等他,该上班就上班,她有钥匙。张志早晨起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就下楼买了一盒车厘子,放在餐桌显眼的地方,然后才出门去上班。他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车厘子,反正他是第一次买。

算是讨好?小雅喜欢吃车厘子却舍不得买。而且她搬走都一个多月了,他怎么就没想起来把家门钥匙换了呢?

想什么呢!张志苦笑了一下。

记得小雅搬走前的那个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背对背,各自无聊地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小雅说“我新换了个工作,离这儿太远,就与同事在公司附近合租了个公寓,准备明天搬过去。”张志一愣,手机掉下来正好砸在鼻子上,痛的他眼泪都出来了。许久才缓过劲来,说“哦,知道了。”

两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就都关了灯。

不知道小雅睡没睡,反正张志无法入眠。并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轻,尽管他能清晰听见小雅均匀的呼吸声,像大学时两人在图书馆趴在一张桌上补觉。

小雅是他的大学学妹,比他晚两届,在学校就崇拜他。他至今记得文学社招新那天,散场后小雅追上来,声音细得像初春的柳丝:“学长,你的散文写得真好,我很欣赏,能加你个 QQ 吗?”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几乎每天大早小雅就会提着热乎的早餐在宿舍楼下等着他,有一次他随口提了句想吃驴肉火烧,小雅下课后跑了三条胡同去买,揣在怀里,送到他手里还是热乎的。倒是小雅两只耳朵冻得红红的,和秋天的辣椒一样。

毕业后,张志在京海找了一家互联网公司,成为码农大军中的一员。两年后,小雅毕业了也没回老家 ——为此小雅母亲气得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京海有什么好?老家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你不要?读书把脑袋读坏掉了!”。

他俩在一起快十年了。小雅一直陪着她,搬家次数肯定有两位数了。张志记得一开始他们住地下室,冬天没暖气,她会把脚塞进他的怀里,说 “这样就不冷了”;他第一次涨薪,他俩在商场转了三四圈,小雅才咬牙买了条细得快看不见的项链,却反过来安慰他 :“等我们买了房,再换大的。”

这两三年,小雅有些着急了,想结婚。虽没明说,可暗示是经常的。张志都懂,可他不敢接话 —— 京海房价上涨的幅度是他工资涨幅的两倍多,刚凑够之前预算好的首付款,去到售楼处一问,现在连首付的三分之一都不够。小雅母亲去年来京海,坐在出租屋的小沙发上,喝着他泡的茶,态度一如既往坚决:“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大富大贵,可总得有个安稳窝,不然结婚了,日子怎么过?”。

黑暗里,张志悄悄转了个身,看着小雅的后脑勺。她的头发瀑布一样铺在枕头上,像十年前在图书馆时那样,温顺又柔软。他想伸手抱她,手臂却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窗外的路灯透进一丝光,照在墙上那幅没装裱的画 —— 是小雅画的,画着一个小阳台,摆着两盆绿萝,还有三个牵着手的小人。他盯着那幅画,眼睛慢慢开始迷朦。

身侧的小雅似乎动了动,他赶紧闭紧眼,假装已经睡着。只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在空气里。那声叹气像根针,扎在张志心上。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

张志打开灯,拿起一颗车厘子,放进嘴里,甜腻的汁液在舌尖散开,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像极了他们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搜索“高宝县第一中学招聘”。官网的招聘页面还在挂着,加粗的标题格外醒目。他一条条地对照要求:三十五岁以下,硕士及以上学历。具备教师资格证、有相关教学经验者优先。他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许久——年龄和学历都符合,可教师资格证他没有,教学经验更是一片空白。他这辈子除了给公司新人做过几次代码培训,从未站在讲台上讲过一句话。不过还好,只是优先项,而不是必须。

可是,他真的想好了回去离开京海了吗?

去年过年时他回过一趟老家。县城变化很大,以前的老街道拆了,盖起了高楼大厦,市中心还开了家世达广场,和京海的商场没什么两样。可走在街上,他总觉得陌生,好像自己不是在这土生土长的,像个游客。发小张强请他吃饭,在一家装修豪华的饭店里,这位张总打电话叫来了好几位老同学,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席间,大家都在聊谁谁谁又结婚了,谁谁谁生了二胎,谁谁谁在单位里升了职,谁谁谁又接了个工程。他坐在旁边,手里握着酒杯,除了数清了杯口的酒沫泡泡,却插不上一句话。

“还是你在京海大都市的好,”张强喝得有些多了,脸涨得通红,拍着他的肩膀说,“见大世面,挣大钱,不像我们,一辈子就困在这个小县城里,浑浑噩噩。”

他想说京海的地下室里住着不知多少怀揣梦想却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想说北家庄的地铁站每天早高峰能把人挤得喘不过气,想说五环外的房租有多贵,一个十平米的隔断间就要三千出头。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只是举起酒杯说“都不容易”,然后将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白酒辛辣,烧得他喉咙发疼,还有些苦味。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走到母校门口。曾经的县一中已经搬了新校区,旧址改建成了一家大型商场,门口的石狮子还在,只是身上多了些划痕,显得有些斑驳。他在商场前的广场上坐了很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玩陀螺,是现在流行的发光陀螺,按下开关后,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彩色的光圈。

小男孩抽得很用力,鞭子甩在地上,发出“啪”的脆响。陀螺转得飞快,像一个不停旋转的彩色星球,可不管转得多快,它始终在那个小小的圈子里,离不开广场的那块水泥地。他看着那个陀螺,突然觉得,自己和它多么像——看似在不停地前进,其实只是在原地打转。

第二天上班,他打开公司的OA系统,提交了年假申请。他还有十天年假,再不用就过期了。经理很快就批了,只回了一句冷冰冰的话:“尽快回来,下个项目马上就启动了,甲方催的急。”

他买了回老家的高铁票,没有告诉父母,想给他们一个惊喜。高铁票很贵,要六百多块,相当于他三天的房租,可他还是买了——他只想逃离京海,哪怕只有十天。

高铁上,他靠窗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变成一望无际的农田。农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显得有些荒凉。远处的村庄里,炊烟袅袅,偶尔能看到几头牛在田埂上吃草,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邻座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穿着职业装,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一直在敲键盘,屏幕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去出差?”女孩敲完一段文字,停下来喝水,看到他一直在看窗外,主动开口问道。

“回老家。”他转过头,对女孩笑了笑。

“真好,”女孩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羡慕,“我都一年没回家了,一直在忙项目,连给我妈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女孩说她在京海一家公关公司工作,每天要处理十几个客户的需求,经常加班到凌晨,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但是没办法,想在京城立足,就得拼命。”女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却又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他看着女孩,想起了刚毕业时的自己——那时他也像女孩一样,充满干劲,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在京海闯出一片天。可八年过去了,他除了年龄增长,发际线上移,皮带多打了几孔,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存款,甚至连爱情都丢了。他想安慰女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了句“别太累了”。

五个小时后,列车到站。走出高铁站,熟悉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老家的冬天没有暖气,冷得刺骨,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比京海的干冷更难熬。他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还是觉得冷,从骨头里往外冷。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县城里转了一圈。新建的住宅小区一个接一个,广告牌上写着“学区房”“地铁口”“首付二十万起”,看得他心里发慌。他走进一家售楼处,售楼小姐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热情地迎了上来:“先生您好,是来看房的吗?我们最近有优惠活动,首付只要三十万,还能享受九八折优惠。”

三十万。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工作八年,省吃俭用,存了有五十万。在京海,这点钱连个厕所都买不到,可在老家,却足够付一套房子的首付。

“能贷款吗?”他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当然可以,”售楼小姐笑着说,“像您这样在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收入高,信用好,贷款很好批的。您只要提供收入证明,我们可以帮您申请最低的贷款利率。”

他留了个电话,走出了售楼处。他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看着街上的行人——大多人悠闲地逛着,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坐路边小店门口下棋,有的提着菜篮子往家走。他们的脸上带着生活的安逸,透着一种安稳的踏实感,这种安逸踏实感,是他在京海从未体验过的。

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母亲正在厨房里择菜,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到是他,又惊又喜:“志啊,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吃饭了吗?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母亲的头发又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可看到他时,眼睛里却闪烁着光芒。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菊花茶。看到他回来,父亲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 “回来了”,然后继续看电视,眼神却时不时地往他身上瞟,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心。父亲的背更驼了,走路也有些蹒跚,比去年他回来时苍老了许多。

晚上,母亲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鱼、炒青菜,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父母不停地给他夹菜,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样。

“多吃点,在外面肯定吃不好。” 母亲一边给他夹红烧肉,一边唠叨,“这次回来待几天啊?工作不忙吗?小雅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啊?”

这些问题,像针一样扎在张志的心上。他含糊地应付着,嘴里塞满了饭菜,却没什么胃口。他想说小雅已经搬走了,想说他们分手了,想说他在京海过得并不好,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让父母担心,不想让他们失望。

饭后,他帮母亲洗碗。母亲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还是这么笨,洗个碗都洗不干净。” 笑着笑着,母亲的眼神却变得有些伤感:“你爸的腿越来越不好了,上个月疼得厉害,住院住了一周,都没告诉你,怕你担心,影响工作。”

“怎么不告诉我?” 张志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他想起去年回来时,父亲的腿还可以,还能陪着他去村里散步,怎么才过了一年,就严重到要住院了?

“告诉你有什么用?” 母亲叹了口气,眼里带着一丝无奈,“你在京海那么远,工作又那么忙,就算知道了,也回不来,还不是白担心。你爸也不让说,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不能再给你添乱。”

那一刻,张志突然觉得很无力。是啊,他在京海,隔着千山万水,父母有事他都帮不上忙。他每个月给父母寄钱,以为这样就是尽孝,可他却忘了,父母需要的不是钱,而是陪伴。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的腿还好好的,经常背着他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糖吃。那时候父亲的肩膀很宽,背着他走在田埂上,脚步稳健,他趴在父亲背上,能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泥土味和烟草味。冬天的时候,父亲会把他的小手揣进自己的棉袄里,暖得他心里发烫。可现在,父亲老了,腿也不好了,连走路都需要拄着拐杖,他却不能陪在身边。

洗完碗,他陪父亲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张嘉译主演的《蜗居》。父亲看得很入神,张志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一阵发酸。他想和父亲说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父子俩就这样沉默着,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在京海…… 工作累不累?” 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张志愣了一下,没想到父亲会主动问起他的工作。“还行,习惯了。” 他敷衍道。

父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重新回到了电视屏幕上。过了一会儿,父亲把面前茶几上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钱“一共十九万,你拿着。” 父亲把布包递到他面前,“想办法买个房,小点就小点,该结婚了。”

张志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知道,父母的退休金不多,平时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这些钱是他们一点点攒下来的。“爸,我不要,你们自己留着用。” 他把布包推了回去,声音带着哽咽。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父亲的语气有些强硬,“小雅这姑娘不错,和你好了有十年了吧,也快三十了,人家女孩子家不容易。”

张志握着手里的布包,感觉沉甸甸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却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

在家待了三天,他约了班长见面。班长现在已经是县一中的教导主任了,比以前胖了一圈,肚子也起来了,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显得很稳重。他们约在一家茶楼里,茶楼的环境很安静,放着轻柔的古筝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真没想到你会来,”班长给他倒了杯茶,尴尬笑着说,“老同学,我就和你实话实说,你必须先考个教师资格证,否则不好办。”

班长详细地给他介绍了岗位的情况:月薪五千,提供教师宿舍,两室一厅,家具齐全,不用交房租;安家费八万,但要求至少在学校服务五年。

“以你的学历和能力,考个证应该不难。”班长喝了口茶,继续说,“现在学校很重视信息技术竞赛,正好缺你这样有经验的人才。你要是来了,肯定能把竞赛搞起来,到时候评职称也容易。”

原来教师资格证是必要条件,他听着班长的话,手里握着茶杯,指尖冰凉。但五千的月薪,是他现在工资的六分之一。

“我回去考虑一下。”他说。

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不急,你考虑考虑。不过说实话,张志,你在京海混得再好,也是给别人打工,看别人的脸色。回来当老师,有编制,稳定,受人尊敬,还能陪在父母身边,这多好啊。而且,你是在为家乡做贡献,意义不一样。”

意义?什么意义?他现在连自己活着的意义都想不明白。在京海,他像个陀螺,被生活抽着转,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回县城,他或许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可他心里的那点不甘心,又该怎么办?

离开茶楼,他去了老房子。老房子在县城的老城区,是父亲单位分的,已经有三十多年了,现在租给了一对年轻夫妻。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站了很久。门前的空地上,几个孩子在抽陀螺,和他小时候玩的一样,是木头做的,顶上涂着红漆。

“叔叔,你要玩吗?”一个小男孩看到他一直在看,主动把鞭子递了过来,眼里满是天真。

很多年不玩陀螺了,都忘记了。他接过鞭子,试着抽了一下。陀螺歪歪扭扭地转了几圈,就倒在了地上。小男孩忍不住笑了:“叔叔,你这样不对,要抽它的侧面,不能抽上面,这样才能转得稳,转得久。”

他按照小男孩说的,又试了一次。这次,他轻轻地抽在陀螺的侧面,陀螺慢慢地转了起来,越转越快,红漆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他看着那个旋转的陀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教他抽陀螺时说的话:“陀螺要转得稳,转得久,就得不停地抽它。人生也是一样,想要过得好,就得不停地努力,不能停下来。”

那时他还小,不明白父亲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抽陀螺很好玩。现在他明白了,却宁愿不明白。因为他知道,有些陀螺,就算被抽得再用力,也只能在原地打转,永远走不出那个小小的圈子。

回到京海的那个晚上,下起了大雪。雪花像鹅毛一样,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很快就把整个城市覆盖了。他拖着行李箱从地铁站走回家,雪落在他的羽绒服上,很快就化了,渗进衣服里,冰凉冰凉的。小区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雪地里咯吱作响,显得格外孤单。

他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却发现钥匙转不动。他试了好几次,都没用。这时他才想起,今天是月底,房租到期了,他忘了续租。中介之前给他发过好几次短信,提醒他续租,可他忙着项目,忙着回老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给中介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中介的声音很不耐烦:“张先生,我们给你发了好几次短信,你都没回。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新房客后天就搬进来。”

“我忘了,能不能再通融一下?我现在没地方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

“没办法,我们也是按合同办事。”中介的声音冷冰冰的,“你的东西我们已经帮你收拾好了,放在小区物业那里,你尽快去拿吧,别耽误了新房客入住。”

挂掉电话,他走到物业办公室。物业的工作人员把三个纸箱递给了他,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一台笔记本电脑、几本专业书,还有小雅留下的那个相册。那是他们的情侣相册,里面装满了从大学到现在的照片:第一次约会的合影,毕业时的学士服照片,搬进这个出租屋时的笑脸,还有去年在云南旅游时拍的风景照。小雅以前一直非常珍惜,经常拿出来慢慢翻看,看着看着就或微笑或脸红或前仰后合。

还有这个房子。记得他们刚搬进这个出租屋时的情景。那是个夏天,天气很热,他们两个人扛着行李箱,爬了六层楼,累得满头大汗。进屋后,他们坐在地板上,吃着冰镇西瓜,规划着未来的生活:“以后我们要在这里攒够首付,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等有了孩子,要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周末可以去逛公园,去看电影”“再买辆车,不用太好,代步就行,不用天天挤地铁了”。

张志并不怪小雅。人家一个女孩子跟了他十年,也明里暗里多次提过结婚的想法。但张志确实买不起房子,无法达到小雅母亲的唯一要求。

相册里夹一把钥匙。张志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把,连同小雅留下的钥匙,用尽全力,扔向白茫茫的夜空。

他抱着纸箱,站在小区门口,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道该去哪里。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下雪,他的陀螺滚进了雪堆里,他找了很久才找到。父亲把陀螺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雪,对他说:“陀螺不怕冷,就怕停。一停就倒了,再也转不起来了。”

他现在就像那个埋在雪里的陀螺,快要停了。在京海待了十二年,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身的疲惫和满心的迷茫。

最后,他在附近的酒店住了下来。酒店很贵,一晚要三百多块,相当于他三四天的饭费,可他实在没地方去了。他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心里空落落的。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志啊,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很温暖,带着一丝担忧。

“吃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爸跟我说,县医院最近在招信息科的工作人员,主要负责医院系统的维护和升级,”母亲顿了顿,继续说,“你爸托人问了,你的条件很合适,工资虽然不高,但稳定,还能照顾我们。你要是想回来,就跟妈说,妈让你爸再去跑跑关系。”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声音。母亲还在不停地说,说县医院的工作有多好,说老家的生活有多安稳,说她和父亲有多希望他能回来。他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巾。

之后的一个周末下班,在地铁上,他居然碰到了小雅。这真是太巧了,比中双色球五百万都难。

小雅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妆化得很精致,包也换了,是她一直想要的LV限量款。

“最近还好吗?”小雅说,“你也要注意早休息,别天天熬夜。”

“........”张志想说些话来着,却又不知道说啥,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声,就挤了点笑容,算是回复了吧。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打开电脑,开始写简历。不是投给县医院,也不是投给县一中,而是投给了京海的另一家互联网公司。这家公司通过猎头给他发过好几次offer,年薪比现在高了五万,重要的是还承诺将来上市了给他股权。之前他因为舍不得现在的工作,一直没答应,可现在,他没有退路了。管他是不是画大饼,有个盼头总比一无所有强。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像一个即将启动,或即将停转的陀螺的倒影,他觉得自己又被生活抽了一鞭子。这一鞭,不知道会让他转到哪里,也许还是原地打转,也许能转出一个新的方向,但至少,他还在转,没有停下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京海的冬天很长,长得让人忘记春天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春天总会来的。

2025年10月16日

附创作谈:

在旋转中,寻找不倒的姿势——关于《陀螺》的创作谈》

写下《陀螺》的题目时,我脑海中浮现的并非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种弥漫的感受,一种许多同代人共有的“悬置”状态。我们这一代人,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向天空,却迟迟未能落地,在上升与下坠的失重感中,寻找着可能永远不存在的支点。

张志,就是这个状态下的一个缩影。他并非特例,他可能是你,是我,是我们身边任何一个揣着梦想离开小城,却在大都市的钢筋水泥间感到无力的朋友。我想写的,不是一个关于“成功”或“失败”的简单故事,而是一个关于“旋转”的状态——一种看似努力向前,实则深陷其中的生命体验。

于是,“陀螺”的意象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它是我童年记忆里带着鞭痕的玩具,更是我成年后对生活最贴切的比喻。我们何尝不像那个陀螺?被教育的鞭子抽动,被房价的鞭子抽动,被社会时钟和同辈压力的鞭子抽动,我们疯狂地旋转,不敢停歇,因为“一停就倒了”。可悲又无奈的是,即便用尽全力,我们中的大多数,依然只是在那个被划定的、小小的圈子里打转。张志在京海买不起房,回到老家又心有不甘,他的困境正在于此。

小说中那些沉默的时刻,或许比对话更有力量:与恋人背对背玩手机的无言,父亲递过来存钱布包时颤抖的手,雪夜中被扔向空中的钥匙……这些是我着力描写的瞬间。我以为,当代人的崩溃大多是静默的,是在心里完成了一场海啸,表面却波澜不惊。情感的重量,往往就沉淀在这些未能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的缝隙里。

至于结尾,我让张志选择了留下,接受了另一份工作的“鞭打”。这并非一个光明的尾巴,也非彻底的悲观。它只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现实:我们看清了生活的某些真相,知晓了自身的局限与困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这种“继续旋转”,包含着一种西西弗斯式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它是一种妥协,但妥协之中,也未尝没有一丝属于平凡人的、不屈的韧性。

最后,张志的故事没有答案。因为生活本身,常常就没有确切的答案。我只希望,这篇小说能成为一个镜像,照见一部分读者的内心,让他们在张志的身影里,感受到一丝“吾道不孤”的慰藉。我们都在各自的广场上,做着一个旋转的陀螺,而寻找一个不倒下、甚至能偶尔划出漂亮轨迹的姿势,或许就是我们共同的人生课题。

2025年10月16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