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古巷的清晨,是被水影轻轻唤醒的。
曙光还未漫过文昌阁的飞檐翘角,先在古运河的水面上揉出了细碎的金纹。运河水带着夜航船留下的温软余温,混着两岸人家晨起的炊烟,把天光云影都揉成了半透明的絮状;小秦淮河的水要清浅些,像一匹被浣洗得柔软的绿绸,贴着青石板路的边缘漫淌,把马头墙的灰瓦、雕花窗棂的剪影,都原封不动地收进水里;最是瘦西湖的水,明澈得能看见水底游鱼的尾鳍,五亭桥的十五个桥洞倒映在水面,风一吹,便成了十五朵轻轻摇曳的莲花,永远开在晨光里。这座被水网织了千年的城,连灵魂都浸着水汽 —— 是运河的浑厚,是秦淮的温婉,是瘦西湖的清灵,温柔里藏着风骨,灵动中带着坚守。
我站在跃进桥上,看运河水无声地漫过船闸,波纹里晃着远处文峰塔的影子。忽然就想起朱自清在《我是扬州人》里的那句剖白:“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这位用《背影》里的橘子、《荷塘月色》里的清辉,在中国人心灵史上刻下温暖印记的散文家,一生辗转北平的胡同、昆明的茶馆、成都的街巷,却始终执拗地称自己是 “扬州人”。他并非生于这座城,却把生命里最鲜活的十四年留在了这里;他没有扬州的血脉,却在文章里笃定地说 “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这份跨越地理的身份认同,藏着多少浸在水影里的深情?
青砖深处的童年:巷陌与水影织就的生命底色
朱自清故居在安乐巷二十七号,一条寻常到藏在地图褶皱里的巷子。
青石板路被百年的脚步磨得发亮,雨天会映出两侧斑驳的墙影,墙缝里钻出的青苔,是时光漏下的绿。推开那扇褪了色的木门,吱呀一声,像撞开了光绪年间的某一个清晨 —— 三进两天井的院落,青砖小瓦搭着杉木厅房,廊下挂着的旧灯笼,竹骨上还留着当年的红漆,没有豪门大宅的气派,却有书香门第特有的清雅,连风穿过天井的声音,都带着墨香的温润。
一八九五年,六岁的朱自清跟着家人迁来扬州,先是住在古运河畔的万寿寺附近。他后来在《看花》里写:“那时的家,在古运河旁,万寿寺的钟声日夜响着。” 唐代古刹的钟声,该是带着水的清润吧?晨钟漫过运河水面,暮鼓撞着巷子里的青砖墙,就这样成了他文学听觉的第一声启蒙。后来家搬去弥陀巷,再到琼观街,最后落在安乐巷,扬州的巷子像一张温柔的网,把他的童年细细裹住。
扬州本就是座 “巷城”。唐代杜牧写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这 “两重城” 里,藏着数不清的巷弄 —— 宽的能过马车,窄的只容两人侧身,青石板路铺着,杨柳枝探着,深宅大院的朱门虚掩着,漏出院里的石榴花、枇杷树。朱自清在《扬州的夏日》里笑着说:“扬州从隋炀帝以来,就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得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 那欲说还休的赞叹里,藏着的是扬州独有的韵味 —— 不是浓墨重彩的惊艳,是浅淡如水墨的耐看,要细品,才知其中滋味。
童年的朱自清,最爱揣着一颗好奇的心在巷子里游荡。他在《儿女》里回忆:“在扬州住着的时候,常常一个人溜到街上去看。” 看什么呢?看巷口挑担的糖人老汉,铜勺在石板上勾出孙悟空的模样,糖丝裹着阳光,甜香能飘半条街;看深宅大院的门环上,铜绿里藏着的旧故事,门内传来的评弹声,琵琶弦子轻轻拨着;看雨天里,青瓦上的雨水汇成小溪,顺着檐角的瓦当滴下来,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看冬日清晨,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像一串串透明的水晶,阳光一照,便闪着细碎的光。这些藏在巷陌里的日常,后来都化作他散文里最动人的细节 —— 是《背影》里父亲沾着尘土的黑布马褂,是《荷塘月色》里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是《冬天》里氤氲着热气的豆腐。
水,是扬州的血脉,也是朱自清文学世界的源头。
他常坐在古运河的石阶上,看船来船往。漕运鼎盛时,这河里该是 “舳舻蔽水,旌旗蔽空” 吧?到了晚清虽已衰落,却仍有乌篷船、货船慢悠悠地过,船夫的号子声漫过水面,混着岸边茶馆的评书声,成了最鲜活的市井乐章。后来他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笔下 “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字里行间,分明藏着古运河的影子 —— 是水的温柔,是灯的暖,是烟火气里的诗意。
他也常去瘦西湖。那时的瘦西湖还没有如今这般精致,岸边的柳树更野,水里的荷花更盛,船娘撑着乌篷船,竹篙一点,船便顺着水势漂开。他在《扬州的夏日》里特意写:“瘦西湖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 —— 有人称为‘销金锅’,也许说得过分些;但那里确是个可以消遣的地方。” 他爱五亭桥的雅致,十五个桥洞在月光下能映出十五个月亮;爱白塔的玲珑,雪后像堆着一团蓬松的棉絮;更爱船娘的利落,“在狭窄的水道里,能毫不费力地让船身转过弯来”,竹篙划过水面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动听。
这些浸在水里的记忆,后来都融进了他的文字肌理。朱自清散文里最动人的,正是那种如水般的节奏 ——《背影》里的情感,像运河水般缓缓流淌,不疾不徐,却后劲绵长;《荷塘月色》里的意境,像瘦西湖的水般澄澈,明明是眼前景,却似梦里事;《绿》里的梅雨潭,那 “醉人的绿”,分明是扬州春日柳色的延续,是小秦淮河水面的倒影。他的文字,早被扬州的水浸透了。
书院与市井:新旧交织的文化启蒙
朱自清在扬州的那些年,接受了最完整的文化滋养 —— 是私塾里的四书五经,是新式学堂的算术自然,是书院里的文人雅集,也是市井里的烟火气。
他先是在私塾读书,父亲朱鸿钧对他管教极严。每晚油灯下,父亲会坐在桌边,看着他背《三字经》《千字文》,背不出就要罚站。他后来在《背影》里写父亲 “催我去睡”,那简单的四个字里,藏着旧式文人父亲的期盼 —— 盼着儿子能金榜题名,能撑起门户。九岁那年,他考入江北高等学堂附属小学,那是扬州最早的官办新式学堂,红砖墙、玻璃窗,和私塾的黑瓦房截然不同。在这里,他第一次接触到 “新学”—— 算术课上的加减乘除,自然课上的花鸟虫鱼,还有体操课上的列队跑步,都让他觉得新鲜。他后来在《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里回忆:“那时的小学,已经有了新式的体操、唱歌等课程。” 那些稚嫩的歌声,该是他接触现代文明的第一缕光吧?
可真正塑造他的,还是扬州千年的文脉。
扬州自唐宋起就是文化重镇,欧阳修在平山堂宴客,苏轼在石塔寺题诗,王士祯在红桥修禊,文人的风雅早融进了这座城的肌理。朱自清常跟着父亲去梅花书院、安定书院,看老先生们穿着长衫,坐在竹椅上谈经论道,茶香混着墨香,漫在庭院里。他在《经典常谈》序里说:“小时候在扬州,常听老先生们讲经说法,虽然半懂不懂,却也对那些典籍产生了兴趣。” 那些听不懂的 “之乎者也”,那些被反复吟诵的诗词,像种子一样落在他心里,后来长成了他文字里的文化根基。
更生动的教育,藏在扬州的市井里。
他爱逛天宁寺的古玩市场,周末的清晨,摊贩们早早摆开摊子,青铜器、古字画、旧瓷瓶,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他会蹲在摊前,看行家拿着放大镜细细品鉴,听他们说 “这是康熙年间的青花”“那是唐伯虎的真迹”,不懂,却听得入迷。他爱吃富春茶社的包子,三丁包的肉丁、笋丁、鸡丁混着酱香,翡翠烧卖的皮儿薄得能看见里面的青菜,他后来在《说扬州》里详细写这些点心,字里行间都是怀念:“扬州的点心是出名的,富春茶社的包子,冶春茶社的蒸饺,都值得一尝。” 他还爱听扬州评话,柳敬亭的传人坐在茶馆的书台上,一把折扇、一块醒木,就能把《三国》《水浒》说得活灵活现,他常常听得忘了回家,直到父亲来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种雅俗交融的氛围,让朱自清的文字既有学者的严谨,又有文人的情趣,更有对普通人的关怀。他后来在《论雅俗共赏》里说 “文艺得向大众开放”,这种观点,早在扬州的童年里就扎了根 —— 他知道文人的风雅可爱,也知道市井的烟火可亲,所以他的文字能写《荷塘月色》的清雅,也能写《背影》的质朴,能让学者读得入味,也能让普通人读得动情。
扬州的园林,更是他审美启蒙的课堂。个园的假山,用太湖石堆出春夏秋冬四季景致,一步一景,像走进了画里;何园的复道回廊,绕着水榭蜿蜒,雨天走在上面,能看雨打荷叶的景致;小盘谷的池水,映着岸边的芭蕉,风一吹,满院都是绿意。朱自清常跟着父亲去这些园林赴诗会,看大人们在亭子里吟诗作对,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淡淡的花。他在《陶然的江村》里回忆:“在扬州住的时候,常常跟着父亲到各处园林里去,看那些假山、池水、亭台、花木。” 那些 “移步换景、小中见大” 的美学,后来都化作他文字里的意境 ——《荷塘月色》里 “曲曲折折的荷塘”,不就是个园里的池沼?《绿》里 “平铺着,厚积着的绿”,不就是何园里的芭蕉叶?
漂泊与回望:文学扬州的精神原乡
一九一六年,十九岁的朱自清背着行囊离开扬州,去北京大学预科读书。那时候的他,大概以为只是暂时告别,却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 —— 他后来去过很多地方,北平的胡同、昆明的翠湖、成都的茶馆,却再也没踏上过扬州的青石板路。
可在精神上,他从未离开过。
翻开《朱自清全集》,扬州是绕不开的话题。《我是扬州人》里直白的眷恋,《扬州的夏日》里细腻的描摹,《说扬州》里理性的审视,还有那些没直接写扬州,却处处藏着扬州影子的文字 ——《背影》里父亲的方言,《冬天》里的豆腐,《看花》里的钟声,都是他对扬州的回望。扬州成了他的精神原乡,是他在漂泊路上,随时能回头看见的灯塔。
他在《我是扬州人》里写:“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算是扬州人。” 这句话里的执拗,藏着的是对童年的珍视,更是对文化根脉的坚守。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浪潮汹涌,很多知识分子忙着否定传统,喊着 “打倒孔家店”,朱自清却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 他写白话文,却不排斥文言文的韵律;他拥抱新思想,却不否定传统里的温情。这种态度,和扬州这座城太像了 —— 扬州从不拒绝新事物,却也从不丢了老底子,就像运河水,能容下现代的货轮,也能留住传统的乌篷船。
他对扬州的爱,不是盲目的偏爱,而是带着理性的审视。在《说扬州》里,他既写扬州的好:“扬州的风景是可爱的,四时都有可看的地方”;也不避讳扬州的缺点:“许多人想到扬州是出女人的地方…… 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 这种不虚美、不隐恶的态度,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清醒,也是扬州文化里 “实事求是” 的底色。
可在心底最软的地方,他对扬州始终怀着温柔的眷恋。抗战时期,他在西南联大教书,日子过得艰难,常和李广田、闻一多在茶馆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扬州。他会说富春茶社的包子有多好吃,会说瘦西湖的荷花有多好看,会说巷子里的评话有多动听,眼里闪着光。他在日记里写:“昨夜梦见回扬州,走在安乐巷的青石板路上,看见家门口的老槐树,醒来惆怅良久。” 这种乡愁,不是简单的想家,是对精神家园的渴望,是在乱世里,想抓住一点熟悉的温暖。
水性与文心:扬州文脉的现代传承
朱自清与扬州的关系,从来不是单向的 —— 扬州养育了他,他也用文字重塑了扬州;扬州给了他文化根基,他也让扬州的文脉在现代文学里焕发新生。
扬州的性格,是水做的。它在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水赋予它灵动与包容 —— 能容下北方的雄浑,也能藏住南方的婉约;能接受新事物的冲击,也能守住老传统的根基。历史上,扬州文化就是南北交融的产物,扬州八怪的画,既有文人画的雅致,又有民间画的鲜活;扬州学派的学问,既有经学的严谨,又有实学的实用。这种兼容并包的气质,深深融进了朱自清的文字里。
读朱自清的散文,能读出水的节奏。《背影》里,从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 到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情感像运河水般缓缓推进,没有激烈的起伏,却能让人读得落泪;《荷塘月色》里,“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文字像瘦西湖的水般澄澈,没有多余的修饰,却能勾勒出最动人的意境;《匆匆》里,“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句式像流水般循环往复,带着对时光的怅惘,却又不绝望。他的文字,早被扬州的水养出了灵性。
更重要的是,他把扬州文化的精华,融进了现代文学里。扬州八怪 “不拘成法、独抒性灵” 的创新精神,让他敢于打破文言文的束缚,用白话文写出最真挚的情感;扬州学派 “实事求是、经世致用” 的治学态度,让他的文字不空洞、不矫情,字字都落在实处;扬州人对日常生活的热爱,让他能从父亲的背影、荷塘的月色里,读出最朴素的诗意。他不是简单地复制传统,而是把传统里最珍贵的东西,转化成了现代读者能懂的语言 —— 把 “孝” 写成了《背影》里的橘子,把 “雅” 写成了《荷塘月色》里的月光,把 “俗” 写成了《冬天》里的豆腐,让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里,依然能温暖人心。
这种传承,是扬州文脉最好的延续。就像运河水,从古代流到现代,虽然岸边的风景变了,却依然带着当年的温度;就像扬州的巷子,虽然住的人变了,却依然藏着当年的韵味;就像朱自清的文字,虽然时代变了,却依然能让今天的人读得动情 —— 因为里面藏着的,是人类共通的情感,是文化永恒的温度。
永恒的对话:在今天寻找朱自清与扬州
站在今天的扬州城,我总爱循着朱自清的文字,去寻找那些藏在水影与巷陌里的痕迹。
古运河的水还在流,只是当年的乌篷船少了,多了载着游客的画舫,船娘的歌声混着运河的水声,漫过岸边的杨柳。我曾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坐上游船,看夕阳把水面染成金红色,远处文峰塔的影子斜斜地映在水里,像朱自清当年见过的模样。船过跃进桥时,风里飘来茶馆的评弹声,琵琶弦子轻轻拨着,唱的是《白蛇传》里的桥段,忽然就想起他在《说扬州》里写的 “扬州的评话是有名的”,原来这些声音,真的能跨越百年,还在这座城里回荡。
瘦西湖的荷花每年夏天都会开,只是比朱自清当年描写的 “更精致了些”。岸边修了整齐的步道,亭子里挂着红灯笼,游客们举着相机,对着五亭桥的倒影拍照。我找了个临水的石凳坐下,看船娘撑着船缓缓划过,竹篙在水里划出一圈圈涟漪,五亭桥的影子便碎了又圆。忽然就懂了朱自清说的 “瘦西湖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 不管过了多少年,这水的温柔,这桥的雅致,从来都没变过。风一吹,荷叶上的露珠滚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像他文字里那些灵动的细节,轻轻落在人心上。
安乐巷的青石板路还在,二十七号的故居门口挂着 “朱自清故居” 的木牌,木门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多了些游客的脚印。我推开木门,院子里的石榴树开得正盛,红得像一团火,廊下的旧灯笼轻轻晃着,阳光透过天井,在青砖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屋里摆着朱自清当年用过的书桌,笔墨还在,仿佛他下一秒就会走进来,拿起笔,写下对扬州的思念。墙上挂着他的照片,年轻的他穿着长衫,眼神清澈,像极了当年在巷子里游荡的少年,对世界满是好奇。
有时候,我会去天宁寺的古玩市场逛一逛。虽然早已不是朱自清当年见过的模样,却依然有老扬州的韵味。摊贩们摆着旧瓷瓶、老字画,还有扬州特色的剪纸、漆器,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我曾在一个摊位前,看到一本泛黄的《朱自清散文选》,封面上印着瘦西湖的荷塘,摊主说这是几十年前的版本,我轻轻翻开,里面有陌生人的批注,字里行间都是对朱自清的喜爱。忽然就觉得,朱自清从未离开过 —— 他的文字,他的精神,早已融进了这座城的肌理,藏在每一个爱他的人心里。
最难忘的是在一个雨天,我走在仁丰里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映出两侧的砖墙和雕花窗棂,像一幅水墨画。雨丝细细的,落在青瓦上,顺着檐角滴下来,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和朱自清在《儿女》里写的 “雨天青瓦上汇成小溪的雨水” 一模一样。我撑着伞,慢慢走着,听着雨声,忽然就想起他当年在巷子里游荡的样子 —— 或许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踩着青石板路,看雨水从瓦上滴落,心里藏着小小的欢喜。
巷子里有一家老茶馆,我走进去避雨,点了一壶绿茶,一碟翡翠烧卖。烧卖的皮儿薄得能看见里面的青菜,咬一口,满是鲜香,和朱自清在《说扬州》里写的 “冶春茶社的蒸饺,都值得一尝” 一样美味。茶馆里有人在听评话,老艺人拿着醒木,一拍桌子,声音洪亮:“话说那武松打虎……” 周围的茶客们听得入迷,偶尔喝彩,气氛热闹又温馨。我看着这场景,忽然明白,朱自清笔下的扬州并没有消失 —— 它藏在这评话声里,藏在这烧卖的香气里,藏在这雨天的巷陌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活着。
去年秋天,我在扬州双博馆看了一场 “朱自清与扬州” 的特展。展厅里摆着他的手稿、旧照片,还有当年他读过的书,玻璃展柜里的《朱自清全集》,书页已经泛黄,却依然能看见他的笔迹。墙上投影着他的散文,《我是扬州人》的字句在光影里流动:“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算是扬州人。” 周围的游客们轻声读着,眼里满是感动。有个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问:“妈妈,朱自清是谁呀?” 妈妈笑着说:“他是一个很爱扬州的作家,他写的文章,就像这扬州的水一样,温柔又有力量。”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朱自清与扬州的对话,从来都没有结束。他用文字把扬州的美留在了纸上,而扬州用它的水影与巷陌,把他的精神留在了城里。一代代的人读他的文字,来到这座城,寻找他的痕迹,然后把这份感动与传承,告诉更多的人。就像运河的水,从古代流到现代,滋养着这座城,也滋养着每一个爱它的人。
暮色渐浓时,我又来到文峰塔下。塔影倒映在运河里,随着波纹轻轻晃动,远处的灯火渐渐亮了,像星星落在水里。我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写的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忽然就觉得,他或许也在某个这样的夜晚,站在这里,看着塔影与水影,心里藏着对扬州的眷恋。
风里传来评弹的声音,温柔又婉转,混着运河的水声,漫过我的耳朵。我知道,朱自清与扬州的故事,还在继续 —— 在这水影里,在这巷陌里,在这代代相传的文字与记忆里,永远不会落幕。因为这座城的灵魂,早已与他的文魂相融,像运河的水一样,永远流淌,永远鲜活。
2025年11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