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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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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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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两端是吾乡

我是高邮人,自小就泡在水里长大。十八岁前,双脚从未踏出水网的褶皱。那些弯弯绕绕的沟渠是大地的血管,运河则是裹着乡愁的襁褓,将我轻轻拥在怀里。生活的半径,不过是河渠绕出的圆,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全靠电视里流动的画面、书本上铅印的文字拼凑。地理课本说地球有高山的巍峨、平原的辽阔、丘陵的起伏,可我目力所及处,只有荷叶与芦苇织就的绿毯,铺在河渠池塘之上;只有水稻田的碧浪、莲藕田的翠影,漫过房前屋后。风掠水面,荷叶翻卷绿浪 —— 层层叠叠,像谁抖开了绣着露珠的锦缎;芦苇荡里,水鸟清鸣,脆得能揉碎晨雾。这便是我童年最鲜活的底色,是刻在骨血里的风景。

对这片水乡,我怀的从不只是喜欢,而是浸着水汽的深情。它用河渠的乳汁养育我,用四季的馈赠给我无穷乐趣,让日子从未枯乏,只余丰盈与鲜活。春天蹲在田埂剥芦芽,指尖沾着新泥的潮气,那股清甜从芦芽芯里漫出来,在掌心绕成细软的乡愁;夏天划着菱桶钻进菱塘,菱角的硬壳蹭过手背,咬开时清甜的汁水沾满嘴角,连风都变得甜丝丝的;秋天跟着父亲在稻田里弯腰,谷香裹着水汽扑进鼻腔,低头时能看见沟渠里的小鱼摆着尾巴,像撒在水里的银豆子;冬天在冰封的塘边凿冰,冰镩落下时溅起细碎的冰花,呵出的白气与晨雾缠在一起,等冰洞冒出气泡的瞬间,心也跟着悬起来 —— 那是在等一场与鱼的相遇,也是在等时光里的小欢喜。水乡的四季从不含糊,春有芦芽的嫩、夏有菱角的甜、秋有稻谷的香、冬有寒冰的净,各有各的韵致,各有各的温柔。就连那些水域,也都带着故事:高邮湖是镶嵌在里下河的碧玉,清水潭藏着水底的月光,子婴河则驮着两千年的光阴,至今仍用流水的絮语,滋养着这片土地。

高邮是里下河捧出的明珠,三分田地七分流水,是刻在它骨血里的模样。抬眼是水,水映云影;低头是水,水藏草柔;住的是临水的屋,窗棂外就是摇橹的船;走的是水上的桥,桥洞里能听见流水的私语 —— 我们就这样被水温柔地裹着,像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后来读到同乡先贤秦观的 “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我没去细究词人彼时的孤寂与寻觅,只一头栽进 “菰蒲深处” 的意境里:那该是怎样一片水泽,菰蒲长得比人还高,遮住了天与地,只等一阵风来,才漏出人家的屋檐、摇橹的影。而我生活的水乡,晨雾总在黎明时如约而至。浓时,连片的芦苇荡全被隐在雾里,只剩一片朦胧的银白,连远处的桨声都变得软乎乎的,像从梦里飘来;淡时,雾像谁织的轻纱,轻轻盖在水面上,芦苇的剪影在雾里若隐若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倒像闯进了太虚幻境。这些雾中的水域,是我这个水乡小子眼里最美的风景,连运河的流水,都似裹着月光的绸缎,温柔得让人心颤。

水乡的雨,是带着灵性的。有经验的渔人,看一眼云的颜色,就知风雨何时来。父亲常指着天上的云教我认渔谚,他的手指划过云絮,像在抚摸天空的纹理:“你看这鱼鳞似的云,明天准得刮风,渔网得提前收,别让风卷走了;早上出红霞,就别往远地方捕鱼,傍晚有红霞,才是下网的好时候。”有次我偏不信,硬拉着小伙伴往子婴河去,结果午后的雨说来就来,瓢泼似的砸在水面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我们抱着渔具躲在芦苇丛里,看着渔网被风吹破几个洞,像谁撕坏了织好的布。回家时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沾着芦苇絮,父亲没骂我,只是坐在门槛上补网,麻线在他指间穿梭,声音轻得像流水:“水乡人的规矩,都是跟着天学的,急不得,也犟不得。”那时我才懂,这些代代相传的渔谚,哪里是简单的天气口诀,分明是水乡人藏在岁月里的生存智慧,是与自然温柔相处的密码。

不干活的时候,我总盼着下雨。雨是水乡的画笔,能把寻常景致染成诗。雨后的荷叶最是好看,尘埃被洗得干干净净,叶片绿得发亮,像被翡翠浸过,水珠在叶面上滚来滚去,碰一下就落进水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湖面水汽蒸腾,远处的芦苇荡像浸在淡墨里,朦朦胧胧的,连船影都变得温柔;空气里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清香,深吸一口哟,连肺腑都浸着清爽。有时我会坐在门槛上,看雨丝斜斜地落进河里,织成一张透明的网,溅起的圈圈涟漪,像谁在水面上写情书。这时就会想起家里那幅《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水墨画 —— 画里的运河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无数船只扬起风帆,桅杆林立得像一片森林,船桨搅碎水面的阳光,连风都似带着向前的力量。那时总觉得,画里的世界呀,是我心心念念的远方,是藏在心底的梦呢。

三十岁那年,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我终于走出了水网的怀抱。大巴车在湖区的堤坝上绕着圈,像是在与水乡作别,近一个小时后,才终于驶出水的视线。再换乘数小时,华北平原的辽阔突然撞进眼里 —— 没有水的影子,没有芦苇的绿,没有摇橹的声,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坦,连地平线都变得清晰。风也变了,没了水乡的温润,带着北方的干燥,刮在脸上有些凉。我突然慌了神,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北京的胡同里走,没有河渠当路标,看着纵横交错的巷子,总怕一转身就找不到方向;听到天气预报说 “北风三级”,第一反应竟是 “这风能吹动菱角吗”,才猛然想起,这里没有池塘,没有潮汐;去菜市场见到咸鸭蛋,脚步总会停下,忍不住问摊主 “是高邮的吗”,好像那枚小小的鸭蛋,能牵出故乡的影子。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水乡习惯,成了异乡最柔软的牵挂,让我在京城的喧嚣里,总带着一丝乡愁的温柔。

可北京也在用它独有的方式,悄悄拥抱我。春入胡同,槐花簌簌落 —— 一场香雪,踩上去软乎乎的;空气里漫着甜香,缠在鼻尖绕。夏夜的什刹海,荷叶铺在水面上,荷香伴着二胡声在晚风里飘荡,偶尔有船划过,桨声惊起沉睡的蛙鸣。秋日的香山,红叶像燃烧的火焰,漫过山坡,连风都染成了红色。冬雪后的故宫,朱墙黄瓦覆着皑皑白雪,庄重里藏着温柔,像一幅凝固的古画。我渐渐学会了辨认胡同的走向,从 “拐三个弯见老槐树” 到 “闻着豆汁香就到家”;渐渐听懂了京片子里的韵味,那些儿化音里藏着的热情,像冬日里的暖阳;渐渐爱上了豆汁配焦圈的早餐,酸溜溜的豆汁裹着焦圈的脆,竟也品出了生活的滋味。这座城市的厚重与包容,像运河的流水,慢慢漫过我的心房,让我在异乡找到了安稳的归属。

最让我心动的,是在通州遇见北运河的那一刻。站在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向东流去,听着哗哗的水声,像听见了故乡的呼唤 —— 原来这条千年运河,早把南北的水连在了一起,把南北的乡愁也系在了一起。我在河边结识了同样来自水乡的朋友,我们用带着水汽的乡音聊天,说高邮的菱角、说水乡的晨雾、说父亲补网的模样,思念像河里的水,轻轻漫过心头;我们也互相打气,说在北京的打拼、说未来的梦想,连风都变得有了力量。原来他乡遇故知,不只是遇见一个人,更是遇见了故乡的影子,遇见了藏在时光里的自己。

一条运河,很长很宽。运河很长,一头拴着高邮的家;运河很宽,一头系着北京的家;运河很柔,牵着两地的牵挂。四个多小时的高铁车程,是乡愁的距离,想念时买一张票,就能一头扎进故乡的怀里;视频电话里,母亲在河边择菜,身后的芦苇荡还是记忆里的绿,她的声音裹着水汽,像在耳边絮语;父亲在院里补网,手里的麻线还是旧时的模样,指尖的动作,与几十年前一模一样。我们能真切地听到彼此的呼吸,看到彼此眼角的皱纹,连母亲说 “今天的菱角很新鲜,给你留着”,我都能想象出菱角在水里的模样 —— 翠绿的壳,嫩白的肉,咬开时满是清甜。

如今的我,早已把北京当成了第二个家。我爱高邮的水,爱它的温柔与诗意,那是刻在骨血里的乡愁;我也爱北京的城,爱它的古老与鲜活,那是藏在时光里的成长。每当朋友问我 “想不想家”,我总会笑着说:“想高邮,也爱北京。在高邮,我学会了与水相处,学会了生活的诗意;在北京,我学会了与外界对话,懂得了奋斗的意义。”

有人问我 “云横运河家何在”,我想,家从不是固定的屋檐。它是记忆里水乡的晨雾,是父亲补网的麻线,是母亲留着的菱角;是北京胡同里的槐花,是什刹海的荷香,是打拼时的汗水与欢笑。它在我奋斗的历程里,在我追梦的道路上,在运河流水的絮语里 —— 运河两端,皆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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