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11 月 30 日午后的高邮汪曾祺纪念馆,文学的温度与现实的困惑在此碰撞。90 后高邮作家秦汝壁携中篇小说集《后遗症》与读者见面,“看不懂” 的反馈成为现场最集中的声音 —— 普通读者直言 “跟不上叙事节奏”,同行也坦言 “被碎片化意象裹挟”。这并非作品的疏漏,而是秦汝壁刻意构建的叙事肌理:她跳出线性叙事的惯性,用意识流的碎片、高度凝练的象征,还原创伤在生命里的真实模样。当我们抱怨 “看不懂” 时,实则是在面对一种陌生的真实:创伤从不是有始有终的 “故事”,而是渗透日常的 “状态”。
一、故事内核:被创伤缠绕的生命闭环
剥离叙事的迷雾,《后遗症》的核心情节始终围绕 “创伤的代际传递” 展开:高邮老街口的女孩乔淼之,六岁时遭遇父亲乔怀扣的离奇失踪 —— 他本该在吴家做完砌台子的活计回家,却彻夜未归,最终被人发现在河岸边喝农药自杀。父亲的死,成了她生命里第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吴家的院墙、门口的石头、那声模糊的咳嗽,都成了恐惧的载体;而她在吴家门前被母亲撞倒,额角裂开的大口子,更是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成为创伤的具象符号。
这个家庭本就藏着裂痕:母亲许爱娣在丧夫的惊骇与不安中,将哀思寄托于一只三脚小铜香炉,每日焚香祷告,却用粗暴的方式对待女儿 —— 十岁时仍逼迫她在大门口的木桶里露天洗澡,让她在羞耻与恐惧中长大;祖母杨明姑疯癫无常,会当众解开裤带拉屎,过后拍手欢庆,还念叨着家族里接连早逝的亲人;祖父乔焕昌性情漠然,对家庭变故无动于衷,连给乔淼之猜的 “方桌砍角” 谜语,都懒得纠正她的错误答案,任由认知的偏差在她心里扎根。
乔淼之的一生,都在逃离却始终被创伤拖拽:她逃到城市,先在房地产中介遭遇裁员,后做医疗器械销售,为了一套 “像剑鞘一样裹住自己” 的房子,沦为有妇之夫严中平的情妇;她渴望情感救赎,与同行沈立方在澳大利亚旅行时产生短暂温情,却终究抵不过过往的阴影;她执着于父亲之死的真相,买下早已破败的吴家老宅,却发现真相早已被时间掩埋。最终,在灵与肉彻底撕裂、所有关系崩塌后,她在铁轨旁被跑车撞向天空 —— 这场看似意外的死亡,实则是创伤闭环的终极结局:她终究没能逃出父亲当年的命运,成了家族创伤的又一个牺牲品。
二、“看不懂” 的根源:叙事对传统阅读的反叛
为何清晰的内核会被 “看不懂” 的感受覆盖?因为秦汝壁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叙事反叛 —— 她拒绝用 “起因 - 经过 - 高潮 - 结局” 的逻辑框架 “喂养” 读者,转而用创伤患者的视角,复刻内心世界的混乱与拉扯。那些让读者困惑的意象与结构,都是进入乔淼之精神世界的密钥:
(一)意象:创伤的具象化表达
蚂蚁与蛇:开篇乔淼之在窗外为蚂蚁搭桥,是她对 “掌控感” 的微弱渴求 —— 在混乱的家庭里,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只能通过帮助蚂蚁获得短暂的安全感。而赤链蛇撞毁桥、吞食蚂蚁,瞬间击碎这种幻觉:就像父亲的死亡突然降临,她的努力在命运的威胁面前不堪一击。蛇的盘绕与吐信,更成了潜伏在记忆里的恐惧符号,每次出现都预示着创伤的复发。
方桌砍角:祖父的谜语是全文的 “文眼”。乔淼之答 “三个角”,却不知答案是 “五个角”—— 这不仅是孩童的认知局限,更隐喻着真相的多面性。父亲之死的真相,就像这张被砍角的桌子:我们看到的 “自杀” 只是表象,背后藏着吴家的隐秘纠葛、时代的压力、家庭的裂痕,这些未被言说的细节,最终衍生出更复杂的创伤。成年后乔淼之劈掉家具的角,更是将内心的破碎外化为行为,完成了创伤的具象化爆发。
蛤蟆与龙虾:父亲用桶里的蛤蟆钓来龙虾,成为乔淼之童年的味觉记忆。桶中蛤蟆蹬着腿试图逃离,却一次次滑落,正如乔淼之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原生家庭与过去的羁绊,却始终被牢牢困住;而龙虾的咸腥汤汁、坚硬外壳,既关联着童年的快乐,也暗合着创伤的坚硬与刺痛,成为缠绕她一生的记忆符号。
老鼠与粪便:这两个 “不洁” 的意象,是创伤中体面崩塌的极致表达。老鼠在出租屋、新房里乱蹿,象征着恐惧无孔不入 —— 无论乔淼之逃到哪里,过去的阴影都在生活的缝隙里滋生。祖母当众拉屎、乔淼之在厕所里 “感觉强奸了这座城市”,则是对秩序的彻底反叛:创伤让她失去了对 “体面” 的感知,只能用最原始、最不堪的方式,释放内心的压抑与愤怒。
三脚香炉:母亲随身携带的香炉,是哀思的寄托,也是迷信的载体。它象征着上一代人面对创伤的无力 —— 只能用焚香祷告自我慰藉,却无法直面痛苦,更无法给予下一代健全的关爱。这只香炉,最终也成了乔淼之精神世界里的沉重符号,提醒着她从未被治愈的过往。
(二)结构:意识流的记忆侵袭
小说的时空跳跃常常让读者 “迷路”:前一页写乔淼之童年看蚂蚁、逗蛤蟆,后一页就切到她成年在城市失业;上一段是她与严中平的畸形关系,下一段就闪回父亲失踪那晚的午夜惊魂 —— 母亲在窗边听到的 “托嗒” 敲门声、黑暗中猩红的烟头、后门被打开的诡异场景。这种 “混乱” 并非失误,而是秦汝壁对创伤记忆的精准还原:对乔淼之而言,创伤从不是 “过去的事”,而是会突然闯入现实的 “幽灵”—— 看到老鼠,会想起童年桶里的蛤蟆;路过老宅,会想起父亲失踪的夜晚;触碰额角的疤痕,会想起吴家门前的疼痛。这种意识流的侵袭,让读者身临其境感受到:创伤患者的生活,本就是被记忆碎片切割的 “非连续体”。
三、留白:创伤的不可言说性
小说最大的留白,是乔怀扣的真正死因 —— 他在吴家做完活计后究竟经历了什么?是遭遇了羞辱,还是与吴家那个穿白纱裙的女人有隐秘纠葛?这些关键信息被秦汝壁刻意模糊,却恰恰是作品的深刻之处:创伤的本质,就是 “不可言说”。
就像现实中许多家族秘辛,留给后代的从来不是清晰的真相,而是模糊的阴影、矛盾的碎片:母亲说父亲 “是被吴家逼死的”,祖父却含糊其辞;亲戚们各有猜测,却没人能拿出实证。乔淼之穷其一生追寻真相,买下吴家老宅,却发现老宅里只剩破败与荒芜 —— 真相早已被时间掩埋。这种 “追寻的徒劳”,正是创伤的核心体验: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亲人的痛苦,也永远无法真正 “告别” 过去。秦汝壁用留白模拟了这种 “无力感”,让读者与乔淼之一同陷入 “真相的困境”,从而更深刻地共情她的挣扎。
四、结语:一份冷峻的精神病历
在纪念汪曾祺的场馆里讨论《后遗症》,本身就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学对话:汪老用温润的笔触写高邮的烟火气,写人间的温情与诗意;而秦汝壁这位高邮后辈,却用锋利的文字剖开这片土地的 “隐痛”—— 她不写温情,只写创伤;不写圆满,只写破碎;不写答案,只写 “病症”。
当读者说 “看不懂” 时,其实是在面对一种陌生的真实:我们习惯了小说为生活提供秩序,却忘了生活本身就是混乱的;我们期待故事给出答案,却忽略了创伤本就没有解法。秦汝壁没有迎合这种期待,而是用《后遗症》为一代人的精神困境 “立传”—— 那些被原生家庭伤害的人、在城市漂泊迷失的人、被过去缠绕无法前行的人,都能在乔淼之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部小说或许不是一本 “好读” 的书,却是一份冷峻而真实的精神病历。它提醒我们:在温情脉脉的生活之下,还有无数 “乔淼之” 在与创伤搏斗。而读懂《后遗症》的过程,正是我们正视自身 “后遗症” 的开始 —— 那些未被治愈的伤口、未被放下的过往,终究需要我们勇敢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