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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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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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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的相机

地铁二号线在积水潭站停下时,车厢里的人潮像被扎破的气球,一股脑儿往车门处涌。余温被挤在中间,左手死死攥着背包带,右手下意识摸向侧兜。金属相机的棱角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漫过手腕,窜到心口。空气里混着豆浆味、香水味、汗味,让她胃部阵阵不适。可一想到卡在相机里的胶卷,她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快了些。那卷胶卷里藏着太多细碎的瞬间。胡同口老槐树上的喜鹊窝、傍晚归巢时盘旋的鸽子群、加班到深夜走在空荡街道上,路灯在积水里映出的碎银般的光,还有一次雨后,墙根下冒出来的几朵小蘑菇,她蹲在地上拍了好久。

相机快门卡住的那天,天气特别好。余温特意提前下班,背着相机去胡同里拍夕阳。橙红色的光斜斜地落在镜头上,把整个胡同都染得暖洋洋的。她正调整角度,想拍下班回家的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光影的画面,突然 “咔嗒” 一声,快门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再也按不下去。她急得额头冒了汗,反复按了好几次,机身冷冰冰的,毫无反应,像硬生生掐断了一段正在流淌的时光,把那些温暖的光影都困在了镜头里。

三年前从老家收拾行李来北京的场景,至今还清晰如昨天。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奶奶就起来给她煮了鸡蛋,揣在她兜里,说 “路上吃,顶饿”。送她到村口时,奶奶手里攥着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塞到她怀里时,布料上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这是你爷爷生前用的相机,” 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声音里带着点颤,“海鸥牌的,当年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花了他大半年工资呢。这相机好摆弄,跟你似的,皮实,路上别摔着。” 余温打开层层蓝布,黑色的相机机身躺在里面,皮革外壳被岁月磨出了细细的毛边,摸起来软软的,镜头盖早就没了踪影,露出的镜头像一只安静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爷爷走的时候余温还在上大学,他临终前躺在床上,气息已经很弱了,却还是拉着她的手,眼神特别亮:“相机是用来记日子的,不管到哪儿,都别让它空着。” 那时候余温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这台旧相机沉甸甸的,样子老土不好看。

到北京的第一个落脚点,是西二旗的一间合租屋。中介带她去看房的时候,笑得一脸热情:“这房子采光好,室友都是年轻人,好相处,保证你住得舒心。” 可推开那扇刷着剥落白漆的门,余温心里就凉了半截。所谓的 “采光好”,是指每天下午两点到两点半,能有一缕微弱的阳光,从隔壁高楼的缝隙里挤进来,刚好落在朝北次卧的窗台上,转瞬即逝;“好相处” 则是指六个室友各忙各的,早上出门碰不见,晚上回来都关在自己房间里,除了在卫生间门口排队时会尴尬地点点头,其余时间连话都很少说。余温的房间不足六平米,摆下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和一个掉了抽屉的衣柜后,就只剩窗台上能放东西。她把相机放在窗台上,它黑色的机身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安静地立在那里,不声不响。镜头好像一只大大的眼睛,盯着这六平米里的一切:堆在床底的行李箱、挂在墙上的廉价窗帘、她晚上写稿时用的小台灯,沉默而深邃。

合租屋没有阳台,洗好的衣服只能挂在房间里。余温找了根晾衣绳,从天花板拉到床头,每次睡觉都得小心翼翼地侧着身,生怕碰到滴水的衬衫。水汽总往相机上飘,尤其是阴雨天,早上醒来时,镜头上会蒙一层薄薄的雾,像蒙着一层眼泪。余温每天出门前,都会用软布仔仔细细擦一遍相机机身和镜头,把指纹和水雾都擦得干干净净,像是在给一位老朋友整理衣裳。晚上下班回来,不管多累,她都会坐在床边,借着台灯昏黄的光,翻看着相机里以前拍的照片。照片不多,都是爷爷生前拍的:有爷爷在院子里浇花的样子,他穿着蓝色的旧衬衫,手里拿着洒水壶,嘴角带着笑;有奶奶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场景,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特别温暖;还有老家胡同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春天的时候会开满乳白色的槐花,她小时候总摘槐花,回家让奶奶蒸槐花饭。看着看着,就会想起爷爷带着相机去赶集的日子。那时候爷爷每次赶集都会背着相机,他会拍村口卖糖葫芦的小贩,小贩穿着军大衣,糖葫芦插在草垛上,红彤彤的一串;会拍田埂上放牛的老人,老人坐在石头上抽烟,牛在旁边慢悠悠地吃草;还会拍她和小伙伴在麦垛上打滚的模样,她脸上沾着麦糠,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些照片都洗出来贴在老家的相册里,每一张下面都用钢笔写着日期,爷爷说这样就算忘了日子,看着照片也能想起来当时的事。

那时候余温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加班是常态。有次为了一个客户的提案,她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睛红得像兔子,手指敲键盘敲到发麻,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可客户却在提案会上,当着全公司人的面把方案摔在桌上,声音特别大:“这是什么东西?毫无新意,完全没GET到我的点!我花钱请你们来,是要创意,不是要这种垃圾!给你一天时间重做,做不好就别干了!” 余温站在原地,脸烧得发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只能咬着牙,声音有点发颤地说 “好,我们马上改”。那天加班到凌晨一点多才下班,地铁早就停了,打车又太贵,余温只能沿着街道往回走。夜里的风裹着沙尘,吹得人眼睛生疼,路上没什么人,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路过街边的修车铺时,她看见老板躺在一张折叠床上,盖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旁边的收音机里正放着单田芳的评书,“…… 想当年那武松发配孟州,谁曾想牢营里还有施恩这般重情重义之人,一碗热酒、一席暖铺,解了多少风寒委屈……” 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飘着。余温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她的相机,它此刻正躺在合租屋的窗台上,会不会也觉得冷?那天夜里,余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相机从窗台上挪到枕头边。

第三次搬家的时候,余温换了个离公司近点的单间,在灯市口。那片老胡同多,房子也旧,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声,像是随时会散架。余温的房间在顶楼,夏天太阳直射,房间里热得像蒸笼,晚上睡觉必须开着风扇,不然根本睡不着;冬天又冷得像冰窖,暖气片是凉的,她得裹着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就只有一张掉了漆的书桌,书桌上堆着没改完的稿子、吃剩的外卖盒和几本书,相机只能挤在书桌的角落,镜头对着斑驳的墙壁,墙壁上有以前租客留下的涂鸦,歪歪扭扭地写着 “加油”。有次周末,余温在家整理东西,翻到以前拍的胶卷,忽然想把它们洗出来。可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找到相机充电器。她蹲在地上翻箱子,箱子里的衣服、书本散了一地,像一堆杂乱无章的日子,找不到头绪。就在这时,隔壁传来情侣吵架的声音,女生带着哭腔喊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房租涨了,工资没涨,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我到底图什么啊”,男生闷着头不说话,只有东西摔在地上的 “哐当” 声,一声比一声响。余温抱着相机坐在地上,听着外面的争吵声,手指反复摸着相机磨旧的皮革外壳,忽然觉得,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我们都像没找到充电器的相机,空有满肚子想要记录的画面,却没地方释放,只能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慢慢耗着电量。

那时候余温最怕的就是整理行李。每次房东突然发来消息,说“房子要卖了,你得赶紧搬” 或者 “下个月起房租涨五百,不想住就走”,她就得连夜把东西塞进箱子里。衣服叠得歪歪扭扭,书本堆得老高,一不小心就会掉出来,化妆品散在里面,把衣服都弄脏了。只有相机,余温会先用围巾裹上好几层,再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最里面,生怕磕着镜头,碰坏快门。有次搬去东四十条的合租房,地铁上挤满了人,她把背包抱在怀里,相机的棱角硌着胸口,有点疼,却不敢松开。有个穿西装的男人盯着她的相机看了半天,眼神像在看一件老古董,然后转过头跟身边的女伴小声说:“现在还有人用这种胶卷相机啊?麻烦死了,拍了还得洗,洗了还得存,手机多方便,随手拍随手发,多省事。”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余温听见。她把背包往怀里紧了紧,没说话,只是想起爷爷以前带着相机去赶集的场景。那时候也有人问爷爷 “拍这些有啥用啊,又不能当饭吃”,爷爷总是笑着说 “留着,以后看,看了就能想起今天的日子”。可没人会懂,这台相机里装着的,不只是胶卷,还有一段段舍不得丢的记忆,是她和爷爷之间唯一的连接。

有段时间余温之前的房子到期了,又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就只能暂住在公司茶水间。茶水间很小,放着一个冰箱、一个微波炉和几张折叠桌椅。她晚上把折叠桌椅拼起来当床,白天再收起来。相机放在茶水间的储物柜里,柜子很小,塞满了同事的杯子和零食。有同事来冲咖啡、热饭,看到相机,会皱着眉头说:“柜子本来就小,还把相机放进来!也不知怎么想的,把个破相机当个宝,现在谁还用这玩意儿啊。” 余温只能尴尬地笑笑,把相机往里面挪挪。有天晚上,公司只剩她一个人,她对着相机发呆,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机身,忽然想起爷爷曾经对她说的话:“相机是用来记日子的,不管到哪儿,都别让它空着。”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无助、孤独都涌了上来,她抱着相机蹲在地上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皮革外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后来余温换了份新媒体的工作,薪水不算高,但能准时下班,不用再天天加班到深夜。她租了个带阳台的一居室,在定福庄。那片有很多老旧的胡同,还有不少大学,街上总能看到背着书包的学生,说说笑笑地走过,让人觉得日子都轻快了些。余温的房间虽然不大,但阳台朝东,每天早上都能晒到太阳。她在阳台放了一张小桌子,把相机放在上面,镜头对着外面的胡同。胡同里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夏天的时候会开满白色的槐花,风吹过,满院子都是花香,还会有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她有时候会坐在阳台的小椅子上,看着相机,看着胡同里的人来人往:早起买菜的老人提着菜篮子慢慢走,上班的年轻人匆匆忙忙地赶公交,放学的孩子在胡同里追逐打闹,偶尔还有卖糖葫芦的小贩推着车走过,喊着 “糖葫芦 —— 甜又甜 ——”,声音拖得很长。

为了修相机,余温跑遍了半个北京城。她先去了王府井的数码城,一家一家地问,店主们要么摇摇头说 “胶卷相机早不修了,没零件”,要么摆摆手让她 “去别的地方看看,我们只修数码相机”。西单的旧货市场她也去了,那里倒是有几家卖旧相机的,可摊主看了看她的相机,皱着眉说 “这机型太老了,我这儿没匹配的零件,修不了”。她还在网上找了好多维修点,记下地址,一个一个地跑,可大多要么搬了家,要么改成了手机卖场,只有一家还在,师傅看了半天,说 “能修是能修,但得等半个月,先缴五百块钱。”余温算了算,五百块钱够她半个月的伙食费了。她问过胡同里的小卖部老板,老板指了指对面的店铺:“以前那儿有个修相机的老师傅,后来老板年纪大了,就回老家了,现在改成奶茶店了。” 买胶卷更难,卖的全是数码产品,根本看不到胶卷的影子。只有偶尔路过老书店,她会进去问问,有次老板从柜台下摸出两卷过期的胶卷,递给她说:“剩这些了,你要就拿走,也别给钱了,放我这儿也没用。” 余温接过胶卷,开心极了。

周末的时候,余温像往常一样在胡同里闲逛,希望能找到修相机的地方。走到胡同深处,她忽然看到一间小铺门外,有个老人坐在小马扎上。老人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铺着一块干净的白布,布上放着好几台旧相机,有海鸥牌的、凤凰牌的,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机型。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厚厚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刷子,正在仔细地清理一台相机的镜头,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一件珍宝,生怕碰坏了。

余温心里一下子亮了,赶紧转身往家跑,拿了相机又气喘吁吁地赶回来。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清理相机,声音很轻:“姑娘,你这相机有年头了吧?看着像是老海鸥。”“嗯,是我爷爷生前用的,” 余温蹲下来,把相机轻轻放在布上,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快门卡住了,拍不了了,您能帮我看看吗?”老人放下手里的刷子,拿起她的相机,先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镜头,又轻轻拨了拨快门,眉头皱了皱,然后又舒展开:“小毛病,就是里面的零件老了,有点锈,上点油,再清理清理灰尘就好。” 他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壶,还有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相机的后盖,一点点清理里面的灰尘。阳光照在老人的手上,他的手布满了皱纹,指关节有些变形,血管清晰地凸出来,却灵活得很,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熟练和认真,像是在进行一场仪式。

“我修了四十年相机了,” 老人一边清理相机,一边跟余温聊天,声音很温和,“以前在国营相机厂里修,后来厂倒闭了,我就自己出来摆个小摊,挣点零花钱。” 他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些感慨:“现在用胶卷相机的人少喽,大多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带着家里老人的相机来修,想留个念想。” 他抬头看了看胡同里来往的人,又低下头:“现在的人啊,都用手机拍照,拍了就存在手机里,过段时间就忘了,有的甚至拍了就删,删了就忘,哪还会想着用相机记日子。可日子这东西,不记着,就容易忘了,忘了以前的苦,也忘了以前的甜。” 余温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听着老人的话,忽然想起爷爷以前每次拍完照片,都会把胶卷小心地取出来,放进一个铁盒子里,然后在盒子上用钢笔写上日期和内容,比如 “2005 年 9 月,孙女上初中,第一天开学”“2008 年 5 月,家里种的月季花开花了,开了三朵”“2010 年春节,孙女回来过年,一起贴春联”。那些铁盒子现在还放在老家的衣柜里,奶奶说那是爷爷最宝贝的东西,谁都不能碰。

“您说的是,” 余温轻声应着,目光落在老人手里的相机上,那台相机的皮革外壳和她的海鸥一样,也磨出了毛边,“我爷爷以前拍的照片,每张下面都写着日期,他说这样就算忘了,看着照片也能想起当时的事。”

老人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时,眼睛里多了些笑意:“你爷爷是个懂生活的人。以前在厂里修相机,碰到过不少这样的老主顾,有的带着相机来,说这是和老伴结婚时买的,有的说这是孩子出生那年拍全家福用的,每台相机背后,都有段故事。” 他用细刷子蘸了点油,轻轻抹在相机内部的零件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就像这相机,看着是个物件,其实装着的是日子,是念想。” 余温没再说话,只是蹲在旁边看着。阳光慢慢移过桌面,落在她的手背上,暖融融的。胡同里偶尔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邻居打招呼的声音,很热闹。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像小时候在老家,爷爷坐在院子里修农具,她蹲在旁边看,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却让人心里特别踏实。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老人放下刷子,轻轻按下相机的快门,“咔嚓”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胡同里响起。他把相机递给余温:“试试,应该好了。”

余温接过相机,对着胡同里的老槐树,慢慢按下快门,“咔嚓”,声音和爷爷以前拍照片时一模一样,熟悉又亲切。她心里一阵激动,眼眶有点发热,赶紧低下头,假装看相机,把眼泪逼了回去。

“谢谢您,大爷,”她抬起头,声音有点发颤,“太谢谢您了,这相机对我来说特别重要。”说着就从包里掏出钱包,想给老人修相机的钱。

老人却摆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这点小事,不值当给钱。我修相机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挣多少钱,有时候碰到一台好相机,听一段故事,比挣钱还高兴。” 他指了指桌上的旧相机,“你看这些,有的是别人送来修的,有的是我自己收的,每台我都舍不得扔,总觉得它们还能接着记日子。”

余温把钱包收回去,心里满是感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人又拿起刚才清理的相机,继续用布擦着:“姑娘,你这相机得好好保养,别让水汽沾着,镜头也得常擦,不然容易发霉。” 他顿了顿,又说,“要是以后再出毛病,就来这儿找我,我天天都在。”

“好,谢谢您,大爷,”余温点点头,又问,“对了,大爷,您知道哪儿能买到胶卷吗?我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

老人想了想,从桌子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好几卷胶卷,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他拿出两卷彩色的递给余温:“这是我以前剩下的,你拿着用,别嫌弃。现在买胶卷难,下次要是不够了,再跟我说,我这儿还有点。”

余温接过胶卷,手指捏着冰凉的包装盒,心里暖得发烫:“大爷,这怎么好意思,我给您钱吧。”

“不用,拿着吧,” 老人摆摆手,把铁盒子放回抽屉,“放我这儿也是放着,给你,还能拍点东西,别让相机空着。”

从那以后,余温经常会在周末的时候去老人的小摊上坐坐。有时候帮老人看会儿摊,递递工具;有时候就坐在小马扎上,听老人讲以前修相机的故事。她知道了老人姓王,以前在上海的国营相机厂工作,儿子在国外定居,让他过去一起住,可他舍不得这些旧相机,舍不得这条胡同,就一直留了下来。

“我这一辈子,就跟相机打交道了,” 王爷爷常说,“以前在厂里,每天修几十台相机,现在老了,修不动了,就摆个小摊,每天能摸一摸这些老伙计,心里就踏实。”

余温也会把自己拍的照片带来给王爷爷看。有胡同里的夕阳、楼下晒太阳的猫、还有王爷爷修相机时的样子。王爷爷每次都看得很认真,戴着老花镜,一张一张地翻,嘴角一直带着笑:“拍得好,拍得好,有味道。你看这张,阳光落在胡同口,多暖啊,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厂里看到的阳光。”

有一次,余温带了一卷刚洗出来的照片,里面有她回老家拍的画面:奶奶在院子里浇花、村口的老槐树、还有爷爷以前种的月季花。王爷爷翻到一张奶奶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照片,久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奶奶看着就慈祥,跟我老伴一样,以前我老伴也总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我还拍过她呢。” 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相册,翻开给余温看。

相册的封面已经磨破了,里面全是黑白照片。有王爷爷年轻时在相机厂工作的样子,穿着蓝色的工装,手里拿着相机;有他和老伴的合照,老伴穿着碎花衬衫,笑得特别甜;还有他们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坐在院子里的小椅子上,手里拿着玩具相机。每一张照片下面都用铅笔写着日期,字迹工整。

“这都是我年轻时拍的,”王爷爷指着照片,眼神里满是怀念,“那时候条件不好,能拍张照片不容易,所以每一张都舍不得丢。现在老了,看看这些照片,就像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余温看着照片,又看了看王爷爷,忽然觉得,这些旧相机、老照片,就像一个个时光的容器,装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装着那些藏在心底的念想。只要这些东西还在,那些日子就不算真正过去。

冬天的时候,北京下了一场大雪。胡同里的老槐树挂满了雪,像开了一树白色的花。余温拿着相机去拍雪景,刚走到王爷爷的小摊前,就看见他正在收拾东西。

“天太冷了,准备早点回去,”王爷爷看见她,笑着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家里坐坐?就在前面的胡同里,不远。”

余温点点头,跟着王爷爷往他家走。他的家在一个老旧的四合院里,院子里种着一棵腊梅,正开着黄色的花,香气扑鼻。房间里很暖和,靠墙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相机和修相机的工具,还有一些相册和胶卷。

王爷爷给她倒了杯热水,又从书架上拿出一台旧相机,递给她说:“这是我刚参加工作时修的第一台相机,凤凰牌的,现在还能用呢。”余温接过相机,机身沉甸甸的,上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 “王” 字。

“那时候我刚到厂里,师傅就教我修这台相机,”王爷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回忆着,“修了整整一个星期才修好,师傅说我有耐心,适合干这行。后来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像个念想。”

余温拿着相机,轻轻按了按快门,虽然没装胶卷,却还是能听到 “咔嚓” 的声音。她忽然想起爷爷的海鸥相机,想起爷爷说的 “相机是用来记日子的”,心里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相机不只是一个拍照的工具,它更是一个载体,装着我们的记忆,装着我们的情感,装着那些值得珍藏的日子。只要我们还在拍,还在记,那些日子就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消逝。

开春的时候,王爷爷告诉余温,他要去儿子那里住一段时间。“儿子总催我,说想我了,” 王爷爷笑着说,“我就去住两个月,看看孙子,然后就回来。这小摊,我还得接着摆,这些相机,我还得接着修。”

余温点点头,心里有些舍不得,却也为他高兴。王爷爷走的那天,余温去送他,给他带了一本刚洗出来的照片,里面有胡同的四季、他修相机的样子、还有院子里的腊梅。“拿着,想北京了,就看看这些照片,” 余温说,“等您回来,我再给您拍新的。”

王爷爷接过照片,笑得像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好,好,我一定好好保管。等我回来,咱们还在小摊上聊天,你还带照片给我看。”

王爷爷走后,余温还是会经常去那个胡同。有时候会站在以前小摊那儿,拿着相机拍拍照。胡同里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鸽子群在天上盘旋,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天下午,余温正在拍胡同里的孩子玩耍,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是王爷爷,他背着一个背包,手里拿着一个相机,正笑着朝她走来。

“我回来了,”王爷爷走到她身边,喘了口气说,“在国外待不惯,总想着这胡同,想着这些相机,就赶紧回来了。”

余温看着王爷爷,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赶紧帮他接过背包:“您回来就好,我还想着您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王爷爷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去小摊上坐坐,我给你看看我从国外带回来的相机零件。”

夕阳下,余温和王爷爷并肩走在胡同里,影子被拉得很长。余温手里拿着相机,两个人聊着天,笑声在胡同里回荡。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余温知道,只要这台海鸥相机还在,只要她还愿意按下快门,记录下身边的日子,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就永远不会消逝。它们会像胡同里的阳光,像老槐树上的槐花,一直陪伴着她。

王爷爷的小摊还是老样子,白布铺得平平整整,旧相机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装着几枚小巧的相机零件,铜色的金属表面带着淡淡的光泽。“这是我在国外古玩市场淘的,” 他拿起一枚齿轮给余温看,“跟你那台海鸥的零件能配上,以后要是坏了,直接换这个就行。” 余温接过齿轮,指尖能摸到细微的纹路,是岁月打磨过的痕迹。她想起爷爷以前修农具时,也总把零件分门别类收在铁盒里,要用的时候一找一个准。“谢谢您,王爷爷,” 她把齿轮放回盒里,“您还特意记着我相机的型号。”

“记着呐,” 王爷爷笑着把铁盒收好,“每台来我这儿修的相机,我都记在小本上,机型、毛病、主人家的故事,都写着。”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给余温看,上面用钢笔写着 “海鸥 DF-1,余温姑娘,爷爷遗物,快门卡壳,2023 年秋修”,字迹工整,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相机图案。 余温看着笔记本上的字,心里一阵暖。她忽然想起背包里刚洗出来的照片,赶紧拿出来:“王爷爷,您看,这是您走之后我拍的,胡同里的玉兰花都开了,还有张奶奶家的小猫生了崽。”

王爷爷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仔细翻着。看到玉兰花的照片时,他点点头:“这玉兰每年开得都旺,我以前总拍,现在老了,眼神不好,拍不清了。” 翻到小猫的照片,他忍不住笑了:“这小猫我见过,去年冬天还总在我摊前蹭吃的,没想到都当妈妈了。”

两人就着照片聊了一下午,太阳慢慢沉到胡同尽头,把墙面染成了暖橙色。王爷爷收拾东西时,忽然说:“姑娘,明天周末,你要是有空,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 余温好奇地问。

“去了就知道,” 王爷爷神秘地笑了笑,“记得把相机带上。”

第二天一早,余温背着相机去了小摊。王爷爷推着一辆旧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一个布包。“上来吧,我带你去。” 他拍拍后座。

余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穿过一条条胡同。风里带着槐花香,耳边是自行车 “叮铃铃” 的铃声,像回到了小时候,爷爷骑自行车带她去赶集的日子。

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王爷爷在一个老旧的四合院前停下。推开斑驳的木门,里面种着好几棵老槐树,树下摆着几张石桌石凳,几位老人正坐在那里聊天。看到王爷爷,老人们都笑着打招呼:“老王,你可算回来了!”

“回来啦,回来啦,” 王爷爷笑着回应,又给余温介绍,“这是我以前的老伙计,都是玩相机的。”

原来这是王爷爷以前和老朋友们聚会的地方,大家都是胶卷相机爱好者,以前常一起拍胡同、拍老北京。王爷爷从布包里拿出几台旧相机,分给老人们:“这些都是我修好了的,你们拿去玩玩,别让它们闲着。”

老人们拿着相机,眼睛都亮了。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拿着一台老凤凰相机,激动地说:“这台我找了好多年,没想到在你这儿!”

王爷爷笑着说:“知道你喜欢,特意给你留的。今天天气好,咱们去后海拍拍照。”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后海。余温跟着他们,拍下了老人们举着相机拍照的样子,拍下了后海的波光粼粼,还有岸边抽着烟斗的老人、放风筝的孩子。王爷爷虽然没怎么拍,却总在旁边指导:“光线从侧面照过来,拍出来更有层次”“别着急,等风把风筝吹到最高处再按快门”。

中午在湖边的小饭馆吃饭时,王爷爷给余温夹了块鱼:“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余温摇摇头。

“我看你总一个人拍,怕你闷,”王爷爷说,“玩相机的人,得有伴儿,一起聊聊天,一起拍拍照,才有意思。以后你要是想拍什么,就跟我们说,我们带你去。”

余温心里一热,刚想说谢谢,就被旁边的老人打断:“小姑娘,你拍的照片好,下次我们去拍长城,你也一起去啊!”

“好啊!” 余温笑着点头,眼眶有点发热。

从那以后,余温常和王爷爷还有老人们一起出去拍照。他们拍过胡同里的庙会,拍过山顶的日出,拍过冬天的颐和园。每次拍完,大家都会把照片洗出来,聚在四合院里一起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热闹得像一家人。

有次拍长城回来,余温把照片整理好,给奶奶寄了一本。没过几天,奶奶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笑:“温温,你拍的照片真好看,你王爷爷和那些老伙计,看着都精神。你在那边有人照顾,奶奶就放心了。”

挂了电话,余温看着桌上的海鸥相机,忽然觉得,爷爷说的 “别让相机空着”,不只是让她记录日子,更是让她通过相机,找到更多温暖的人和事。这台相机,从爷爷手里传到她手里,又把她和王爷爷、和老人们连在一起,像一条纽带,串起了一段段温暖的时光。

秋天的时候,胡同里的槐树叶子黄了,落了一地金黄。王爷爷提议,给胡同里的老人们拍张集体照,挂在四合院的墙上。余温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选角度、调光线,还特意买了新胶卷。

拍照那天,老人们都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四合院的槐树下。王爷爷站在最中间,手里拿着他修了一辈子的相机。余温举起海鸥相机,调整好角度,对着他们喊:“笑一个!”

“咔嚓”,快门声响起,把老人们的笑容、金黄的槐树叶、斑驳的四合院墙面,都定格在了胶片里。

洗照片的时候,余温特意洗了两张大的,一张挂在四合院的墙上,一张送给了王爷爷。王爷爷把照片挂在房间里,每天都要看几眼:“你看,这日子多好,都记着呢。”

冬天又到了,北京下了场小雪。余温背着相机,和王爷爷一起在胡同里扫雪。雪落在相机上,薄薄的一层,像撒了层糖。王爷爷忽然说:“姑娘,等开春了,咱们去你老家看看吧,拍一拍你爷爷种的月季花。”

雪花慢慢飘着,胡同里静悄悄的。余温举起相机,对着雪中的王爷爷,轻轻按下快门。“咔嚓”,清脆的声音在雪地里回荡,把这一刻的温暖,永远定格在了时光里。

202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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