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里的父亲

母亲说父亲是一位出名的铁匠，其手艺在我们家乡周围堪称一绝，再没有比父亲打得更好的镢头了。她说，父亲打造的镢头入土利索，挖地顺手，且省劲。母亲说，你爷爷去世早，祖母拉扯年幼的父亲和叔父，举步维艰，生活难以为继。民国初年，一河南单身男子流落当地。因为该男子身怀打铁绝技，走村串乡打铁售卖生产工具。祖母念其吃苦耐劳，又有手艺，经人撮合，招赘入门，成了我的祖父。

腰缠万贯，不如薄艺在身。祖母让父亲和叔父跟祖父抡锤打铁学手艺。祖父一心一意教父亲和叔父煅烧淬火，掌握打铁绝窍门道。父亲二十岁时学成技艺艺后，祖父命归西山。

姑姑说父亲接过祖父的摊子，在家里叮叮当当，火星乱溅，一节节生钢铁夹上土炉子，埋在红红的炭火堆里压好，父亲抱起风箱猛拉一阵，夹出红彤彤的铁块，放在砧板上，父亲左手掌钳夹铁，右手拿一短把小铁锤，叔父拿一长把大铁锤，兄弟俩“叮当，叮叮当”，经过三翻三转，多次锤打之后，一块块生钢铁在两人手里就神奇的锻造出铁锨镢头、锄头镰刀及剪刀锥子。打出的铁具精巧耐用，钢口锋利。当时父亲只要一上街摆摊卖铁货，摊前总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各种铁具打多少卖多少，供不应求。许多妇女大老远跑到我家预订她们用的顶针、锥子、捻线转铊子等。父亲和叔父靠着打铁手艺，家庭很快殷实富裕起来。祖母过世后，有了钱的父亲开始膨胀起来，经不住别人诱惑，竟玩上了赌博。一天晚上父亲和一帮人摇碗子，被公安抓了个正着，蹲了号子。

表爷给我说，他和父亲生前是好朋友、好兄弟，他最知我父亲的底细。他说，公私合营前，你父亲和叔父靠自己“打铁绝活”，收入可观，家里平时有酒有肉，日子过得滋润，村里人人羡慕嫉妒。你父亲雄心勃勃，置买了十几亩地，准备好大梁椽檩、石条、砖瓦等，计划盖8间砖木结构的瓦房。当时已经叫人挖好根基，马上要开工砌墙时，你父亲出了这档子事。到头来钱没了，盖房的椽和大梁叫人偷了，只剩少许的砖瓦，你父亲气得吐了血。一个中等富裕家庭从此一落千丈，成了村里破落户，可惜啊！

母亲说她18岁那年嫁给父亲，入了社。父亲打铁摊子被上缴充公，从此打什么铁货，生产队长说了算。父亲郁闷气结，再加上身体受凉，得了严重的哮喘病。父亲去世时37岁，当时我只有4岁。从此我家再也没有搬出潮湿阴暗的沟底架板庄子，住砖瓦房成了南柯一梦。

我4岁的模糊记忆中只有父亲两个片段。记得是农历十月的一天，气候不太冷。父亲压了炉火，准备回家吃饭。我抱着他的腿，哭缠着要他给我打个小刀子。父亲抱起我亲亲嘴，说：“乖乖，不要哭，大给你铰刀刀，你去拾荠菜、挖菜根、挖小蒜。”父亲寻了一块薄薄的铁片，用铁剪刀铰了3个鸡勾勾刀，然后又放在砧板上，在手柄顶端打了一个小眼，穿一根细长麻绳，打个死结，挂在我脖子上。父亲说，这样挂上就丢不了了，然后背着我回家吃饭。

另一个片段是，父亲去世那天早上，左邻右舍抬着棺材从窑洞里往出走，几个堂姐象征性哭起来。我觉得好笑，问母亲：“姐为啥哭？”

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猛然朝我屁股打了一巴掌，说：“傻怂，你大殁了，你从此没大了，短精神了。”“哎嗨嗨，我的死鬼呀，你撂下我和4个娃娃咋活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被人搀扶着。

有个堂哥摸着我的头说：“碎大殁了，你应该哭几声才对呀？”

我懵懂无知，刚睡醒来，首先想的是昨晚上邻居婶婶蒸的白玉米面馍馍，还有烩萝卜菜。我哭不出声来，甚至还笑出了声。几个大人议论说：“到底是碎娃娃，还傻得实实的！”

父亲一走，家里没了顶梁柱，我们四兄妹和母亲在漫长而又苦楚中一年又一年硬是熬了过来。

父亲的故事很多，但我知道的很少。以上这些都是母亲、姑姑、老表爷说的。怪就怪父亲，创业不守业，置家不顾家，有了钱就任性，肆意妄为。谁叫你去打麻将摇碗子？谁叫你不管好自己的钱物？到后来和母亲结了婚，最终留下4个小不点孩子，撒手人寰，让母亲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万般罪。我们兄妹在缺少父爱的岁月里，总觉得低人一等，抬不起头。因此我从小就对父亲没有一点情感，有时还对他愤恨不已，这种感情持续了多年。

童年时候，逢年过节，母亲催我去给父亲上坟烧纸，我心里很不乐意，辩解说：“父亲没有留给我什么，我为啥要给他烧纸上香。”

母亲骂我：“是的，你大把我们扔在半路走了，他是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让你们低了成色，吃尽苦头，但你们是他的儿女，身上流传着他的血脉，他有四个儿女，没有绝后。”

母亲的话对我震动很大，从此逢年过节上坟给父亲烧纸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有时在想，别人在阴间，每逢节日都有儿女上坟烧纸送钱，唯有您孤苦伶仃，倍感寂寞，看看别人大把大把的花钱，自己没钱花，是否怨恨儿女呢，我们是否彼此怨怼呢？

父亲，儿子今天告慰您的是，我们见证了中国经济文化腾飞的光华时代，享受到了物质生活非常富裕的日子。年近六十岁的我能服伺在八十三岁的老母跟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我知足，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