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贫乏的旅行经历中,除了汽车,就是坐火车。我不喜欢汽车,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一坐进汽车里我就会开始晕车。汽车车厢狭窄压抑,因为被迫同他人坐在同一个封闭空间,还要不停地说话以避免尴尬,给我本来就不适的身体增加了更多痛苦。
我只好去喜欢火车,尤其是现在宽敞明亮的高铁,不但不使我晕车,速度还快。可是我又不是完全喜欢火车,因为我的旅行经验太少,还不足以对火车产生依恋,再加上近些年晕车不那么严重了,对汽车的恐惧也减了不少。
我想我喜欢的应该是铁路。
铁路是一件神奇的事物,它由钢轨和枕木组成,每一条铁路都大同小异,每一座城市的铁路都很相像。铁轨间有细小的石子,或许还有野花野草,它绵延不绝,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与同伴们交叉、并行,再分离。那些在铁路上行驶的列车也便分分合合,南来北往,将人们带去一个个不同的地点,带去一段段各异的人生境遇。人们在铁路旁分别,有些人一去就是半生,白首方回;有些人离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只有铁路知道它们各自的方向,人却未必知晓人生的方向。
看了电影《铁道员》,这种关于铁路的人生意味便更浓了。铁路象征人生,这是电影的镜头语言,是每个电影爱好者都知道的。所以当画面里出现列车与铁轨,情节便有了波折,大家都知道,主人公的人生将发生变化。
那么一部专讲铁路故事的电影呢?在那北方雪国的小站,主人公作为一名尽职的铁道员坚守了一辈子,女儿和妻子都先他而去,一辈子的好友也退休了,小站旁的居民越来越少。随着社会的发展,这偏僻的山村最终要消失,铁轨或许还要保留,但小站和老旧的蒸汽机车都会消失。
主人公干了一辈子铁道员的工作,当这些熟悉的事物被时代遗忘时,他仿佛也被遗忘。他的人生若不是在小站终结,又会在哪里呢?大雪覆盖的山坡上,在为妻子的墓献上一束花时,他自己的坟墓也在一旁备好,上面已刻了名字。若不能在此地终老,又能在何处呢?他的现实与回忆永远都与铁道有关,小站旁那些友好的邻居也陪伴他走过了每一个人生转折。当古老的事物消失,与之依附的古老的人们也只好被抛在时光的后面。
火车穿过似乎永远被大雪覆盖的山野,那些大山的皱纹藏在阴影中,树木灰蒙蒙,如水墨晕染,天地如一幅古画,岑寂的世界,似乎只有铁轨、火车与人相慰藉,人与物从来没有如此相生相伴,如此亲密而深情。铁道员的身份是他活着的证明,是他幼年的理想,是他付出笑与痛的所在,人生都在这里,舍此别无他念。他在这里出生、成长和老去,外面的世界都是别人的世界,早已与他无关。
我知道许多人对铁路和火车都有着奇特的喜爱之情。有的人沉迷于工业时代的标志——蒸汽机车那种“蒸汽朋克”风格,有人喜欢机械,有人迷恋速度,有人喜欢火车旅行中沿途的风景,有人从这漫长的旅途、远去的方向和分叉的路口中体会到人生的意味。而无论如何,铁路和火车,作为工业时代的产物,将人带上漫漫旅程。它似乎是与古代的车马最为相似的现代交通工具,即便比车马快得多了,但乘火车的人一般也是做好了踏上长途旅程的准备。现在有了高铁,旅途的时间大幅缩短,而这种踏上长途旅程的感觉还是一样,作为一种经济、高效的出行方式,大家依然会优先选择它。
这座城市的铁路已经很多年了。小时候常见拉煤的车循着固定的节奏,慢慢开来,满满的工业感。后来家住得离铁路远,不常到那边去了,但城市小,出门总会不经意间从铁路上穿过。火车一来,那边会堵车几分钟、十几分钟、半个小时。后来建了立交桥,火车在桥下走。我每走在桥上都会向下望。我不看火车,单看铁路。铁路非常古老,同日新月异的城市不一样,看见它就像看一部老电影的画面。它周边的许多事物也是古老的,树木、花草、平房,枕木下的石子,它们围绕着铁路变老,周围的一切也都变老了。仿佛铁路有一重滤镜,将城市的那一边涂上旧日的色彩。
人是喜欢怀旧的动物吗?也许每个人都是。静下来,不是计划未来,就是回忆回去;拿起笔,若不是故意要写幻想故事,多半都要回忆。哪怕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在回忆中。老人们无休止地回忆从前的事情,那是在城镇生活还没有入侵乡村时的久远记忆,而我,看腻了他们无休止的对乡村的回忆,却不得不唤起过往的城市记忆。最终,大家笔下的都是回忆。
回忆里,总有火车声悠长地经过,尤其在夜晚的睡梦中。我还知道,许多人的童年都在铁路边玩耍,无论城市乡村,铁路成了回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穿越一个又一个时代,像一座古老却依然在使用的建筑,像一本经典名著,在每一个时代留下属于它的独特记忆,成了人们的共同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