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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莎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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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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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者的眼泪

 

我的一位亲人去世了。她的儿女以及各自的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忙碌。只有我找不到事做,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跟死者的老伴在同一个房间,眼见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来来往往。

这种事总有个操办团队,有一套自己的操作流程,还有各种匪夷所思的道具。我不懂,不接触,更不信这些,作为不信鬼神的人,混在这种场面里着实是尴尬的。眼见一众儿女亲友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摆弄那些道具,念着不知所谓的台词,讨价还价,心里很不合时宜地感到了好笑,也冲淡了许多悲伤的情绪。那些台词,似乎是佛教、道教风格的混搭,道具我没靠近了仔细看,但大约也是一样,总逃不过传统葬仪的诸多规矩,和如今丧葬公司的鼓吹,花钱办事而已。大约人的离世是一件大事,至少在某些人心里比天大,又来得突然,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只好求助于丧葬公司。

我忽而想到,对中国人来说,传统文化意味着什么,儒释道在普通百姓那里或许不过是一种依据、一件工具,什么时候用得到就拿来用一下,什么时候需要达成某种目的,需要在道德和传统上使某人屈服,需要拿来讲道理,或者是感到内心空虚无所依凭,感到自身的虚弱、命运的无常,就拿出来作为依靠。舍此以外,很少有人真的找几本书看,研究其中的学问,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真正学到什么。身边经常有自称研究“国学”和“传统文化”的人,但无非是去了某个背景不明的学习班,学了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甚至是封建糟粕;也有些自称“信佛”的人,但不读佛经,也不去了解佛教文化内涵,就只是焚香祷告、逛寺庙、拜偶像,而实际上他们只是见庙就拜,不论儒释道,还是什么神、仙、妖、精、鬼、怪,来者不拒,只为了实现愿望,为了在信念上提升一件事发生的概率。我不叫他们“信徒”,而只是叫他们“许愿爱好者”。在我身边的许愿爱好者们开始许愿时,我总是在一旁观望。那森罗殿内的各种神佛塑像,在我看来,都是工艺品,还是那种拙劣的工艺品。我们这边庙宇虽多,但有名的古刹很少,也没有留下真正可堪称艺术品的神佛塑像供世人瞻仰,也没有一位大贤大德来开坛授法,讲一些真正精深的学问,所以我不但无法产生面对艺术的敬畏感,对其中信仰的意义更是不以为意。

 

 

心里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许多细碎的事情,看着别人在忙碌,确实很难有参与感。为了不显得过于无情,我找了两本相册,里面多是死者和她老伴的合影,还有儿女亲友们的日常生活照,一张一张地翻看。相片里四季流转,孩子长大,成人变老,老人老去,现实中时间也在不停流逝,终于等到仪式完成,大多数人都跟着丧葬公司的人去了殡仪馆,死者也被带走了。我总觉得生者比死者重要,既然大家都围着死者,我就留下来吧,便依旧坐在生者的房间没有动。一面墙隔开生死,现在死者已再不能见,房间内的空气一下子静了,然后生者开始哭泣。

之前人多的时候他只是虚弱地躺着,现在他开始哭泣,这是一种失去依凭的哭泣,你能感觉到他想抓住什么却不得不放手的无奈。他忽然觉得自己与世界失去了联系,在死者生前他照顾她,死者已去,他的生活中一个很重要的意义消失了,他年事已高,社会已不需要他去建设,儿女也不再需要他的抚养,他的人生意义已牢牢寄托在死者身上,如今这个意义也消失了,他只能重新寻找,这对于他来说,一时太难了,至少在这一时,他寻找不到,急得哭起来了。剩下的人生困境一下子涌到他面前,他不知道怎么办。

好在有人劝导着,他慢慢平静,劝导的人很有心,让生者知道,还有许多人需要他,他暂时安心了,人生的意义在回归,于是他睡下了。

这时我也便告辞了。写作的人或许很无情,别人都忙前忙后,而我只想回家写一篇文章。我仿佛是来此收集了素材,又匆匆离去。

 

 

第三天,出乎意料,一早听说出殡的消息,饭来不及吃完,就赶往殡仪馆,路上又堵车,心里便想着,既然如此,到那边也是晚了,晚了就晚了,就像无法追回的时光和无力挽留的生命,人力终有穷,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路上来电话说结束了,我们倒可以调头回去,甚至还能去单位接着上班。

出租车司机师傅也是个爽快人,知道这天是放长假前一天,市里堵车严重,就绕了路。我在城里生活三十几年,但似乎没见过他走的这条路。只见两旁都是平房,路面也窄,此情此景,既不像农村也不像城市,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城市与村庄的界线还不是那么清晰,城市里还遗留着人类原始聚落的形态。路边的公交站牌下还有几个等车的人,不知道那车多久来一趟,总觉得应该很久很久。离闹市区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却仿佛分隔两个世界,这里的人们等着很久才会来一趟的车,过着多年前的慢节奏生活,时光几乎停滞,许多人和事被抛在后面,无力追赶。

车子转来转去,走过令我感到陌生的城中村,忽而一拐,就好像走向某个景区一般,沿一条路上山了。迁了新址的殡仪馆我只来过两次,每一次都记不住它的样子。这种地方,确实不需要常来。若一个人经常跑来,那么他也许是一个常常经历丧乱的人,也或许是一个讲究礼尚往来的人,是一个办事周到的人、可靠的人。进了大厅,果然不见我们的人,一打听,告别仪式果然已经结束了。我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只想着既然结束了,倒是应该想办法回去了,又听说正在火化,不知还有什么流程,就只好再向山上去。

到了山上,终于见到了自己人,放了心,便什么也不想,只是听着指挥,到一个广场,在一座大铁炉里烧纸。现场除了我们还有另一家,人不少,都不怎么说话,许多人走来走去,看着没什么事做。有人给我戴上黑袖箍,我很讨厌这种标记,虽说上面印着“孝”字,我却觉得这和“孝”毫无关系,想来无论是购置墓地、埋葬骨灰、烧纸磕头,还是一套佛、道混搭的仪式,本身于死者已毫无意义,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是这种场面,做给人看,人家就看见了,不做就没人看见,做了但排场不够,钱花得不够多,让势利之人笑话,不做,无人知晓,势利之人想要嘲笑而无处下手。没发生的事是未解之谜,没人知道排场怎样、花费怎样,就算过后被人知道了,时过境迁,新闻成了旧闻,早已冷了,所有的议论也随风散去……

趁没人注意,我拿掉袖箍,扔进了垃圾箱。

广场上有一座台阶,上面是一个殿堂,供奉着大约是道教的一排神仙鬼怪的偶像,我百无聊赖,就进去参观这些拙劣的工艺品,没看几眼,就听外面有人叫我,原来是死者的亲属要来殿里跪拜。在主持人的引导下,他们又点燃了一些什么东西,便都进去跪成一排。几个长辈以为我不懂规矩乱跑,安慰我说都是自家人,别害怕,我啼笑皆非,作为一个“顽固”的唯物主义者,不参加封建迷信活动是我的底线,更别说对所谓的“鬼神”和这些泥塑的“偶像”,哪有害怕的道理?

大家都进去跪拜了,我便在外面四处望风景,但这地方前前后后也没多少风景。天气却是不错的,秋高气爽,蓝天上有几片丝丝缕缕的薄云,阳光柔和地照着,花丛里的花很茂盛。

一会儿,大家都出来,下了台阶,回到有炉子的广场上,由主持人引导着,又是转圈又是磕头又是烧纸又是念着不知所谓的台词,做着许多细细碎碎匪夷所思的行为。我远远看着,已经不能理解,也觉得不可理喻。在场所有人仿佛一下回到旧社会,又仿佛从现代人变成了古代人,从有文化有理智的人变成了蒙昧无知的人,如此迅猛的变化,仿佛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精神病人,整个仪式中的所有人好像突然都充满了魔性。我企图远离他们,但出于亲情的考虑,没有一走了之。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套佛道混搭风格的程序和台词,一首佛教的音乐,还有墙上绘着的封建糟粕“二十四孝图”,此情此景就很魔幻现实主义。

来的人还有些非亲属的外人,也在热心地忙碌,我便想到,或许精神病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没有领悟其中的规则,这些前来随礼的外人,既满足了主人的虚荣心,又能为主人家带来些许收入,以弥补这繁琐又靡费的葬礼所造成的损失。主人家及若干亲属,也曾像这样被拉去某个同样的场合,见证大同小异的魔幻现实主义仪式,并且献上一份财物。彼此将财物送来送去,以示礼尚往来,彼此都想大操大办以显示“孝”的心意,于是充分地内卷了起来。丧葬公司、酒店、纸活店同殡仪馆一起有了收入。而这些丧葬公司所经营的种种项目,“发明”的种种礼仪,各种传统封建思想大杂烩的光怪陆离的场面或许与所谓“传统文化”、“孝道”已毫不沾边,更别说将财物送来送去的“礼尚往来”了。

我依旧远远望着,尽管他们都是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尽管他们平日里衣冠楚楚、受人尊敬,甚至他们的身份是教师、是媒体人、是大学生,甚至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但我不想靠近他们,我觉得他们陌生。有三条小狗从一旁的野地里一个接一个地露头,它们看了看我,就走到广场另一边,那边也有一座炉子,刚刚用完,现已空下来,它们或许是想找些贡品吃,填饱肚子而已。这三条小狗倒是这场面中唯一鲜活真实的生命。

我待得厌烦,仪式终于结束后,就马上带头走掉了。然后他们去领骨灰,我在门外站着没人理。这个过程也很漫长,我没兴趣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怕是又有几多琐碎的仪式。后来大队人马终于出来了,有人递给我一块饼干,说吃了好。一块普通的超市卖的早餐饼,好在哪里?补充糖分吗?我已吃过早饭,暂时不饿。我当然知道他们又搞那一套,就谢绝了。长辈们很惋惜地轻声说:“这孩子……”我想,他们见我拒绝这种“好运”,一定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只好解释一句:“我不信这些。”人类总会些因时就势的本领,于是他们说:“不信就没事了。”

“不信”不是百无禁忌,对他们来讲,“不信”似乎是一张通行证,在鬼神那里打过招呼,可以同鬼神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彼此都当对方不存在。

我觉得万分无聊,大家启程去公墓的时候,我就告辞了,没有看见更多的“表演”,想必也一样“精彩”,一样“魔幻现实”,一样令我觉得不可理喻。

 

 

回程中,我又想起生者。如今年长的生者不知有没有人陪。他没有参加这些仪式,他全程什么也没有参加。他只“参加”了死者的大半辈子,见证过死者最好的年华,同死者有着不可替代的联系。

他才是最清醒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的眼泪和呜咽如同孩童,虽经历一生,将一生的喜怒哀乐哭尽,却是最纯净的,仿佛他才刚刚出生。

生命周而复始,老去之后是孩童。生命尽头的送别,唯有古人的诗句可以写尽:

侬今死去人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他的眼泪,还在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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