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和自己的兄弟阿笑相聚的日子很短,所以每有什么悲哀或喜悦的事情,总没法第一个想起他。但是从家中的亲人一个一个地数过去,他的略显呆滞的面容却常常很迅速地浮掠过我的脑海,但很快又如一缕轻烟似的飘散了。
这几年,我和阿笑见面的时间似乎都没超过一天的。仿佛他像居停在树叶上的露珠一样,于浩漫时间的照耀下慢慢蒸发了。每次我给阿笑发信息,都要提到阿嬷。
我对他说:“阿嬷阿公年龄大了,你不回来看望一下吗?”阿笑没有回复我,冷得像一块生锈的铁。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对他说:“今天阿嬷生日,你要不要跟她视频?”没等他回复,我就打了视频电话过去,响了一阵没有接,我气汹汹地在心里骂了他几句。
在某一年冬天的某一天,阿笑忽然对我说,他要回来了。那一天早晨,他和一对年轻夫妻从千里迢迢的西北拼车回来,一路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到家大概会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吧。
我用一种兄长的口吻对他说:“阿笑,到了的话先不要回你家,先过我这儿来吃饭,阿公阿嬷也在这儿。”我越来越觉得,我和阿笑的关系是由阿公阿嬷牵着的。
阿笑口里说着“好好好”,但他意思却是“再看看吧”。
在家里,我将嘴巴凑近阿嬷的耳朵大声喊道:“阿嬷,阿笑要回来了,你高兴不?”
阿嬷耳聋,睁着迷惑不解的满是血丝和泪水的眼睛问我:“你说谁回来了?”
“阿笑!是阿笑要回来了。你听清楚了吗?”我又重复了一遍,尽量使声音又洪大又清楚。
“阿笑要回来啦?”阿嬷转过头瞧着我。
“对哦,是阿笑要回来了。”阿嬷听到了我的话后,虽然并没有表现出一副特别激动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既期待又开心的。
过了一两个小时,我估摸着阿笑快到家了,就又给他发消息:“你到了没?先过来我家吃饭哦。”
“到了哦。我先不过去你家了。”阿笑的回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家没有人,叔叔婶婶都到隔壁省做生意去了,一年也回不了几天。他这时回家,家里脏兮兮的,又没饭吃,我心想他还不如先到我家来呢。
“你到自己家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他。
“没,到我朋友家了。”过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
我早就该想到,阿笑是去了他朋友家了,不,是去了他的狐朋狗友家了。对他的这群狐朋狗友,我是深恶痛绝,恨不得一个人一巴掌地掴上一遍的。在阿笑还上小学的时候,就天天跟他的“朋友”鬼混,上课不认真听讲,放学后也不回家做作业,经常在网吧里通宵玩游戏。而这几个“朋友”却都是班里成绩倒数的,一个学期要被班主任叫去家长训话好几次的。阿笑长了几岁,被划片到了县城最差的一所中学,虽则在班里换了一批“朋友”,但还是不爱学习,只一味的贪玩,终至于玩物丧志了。
有一次,我过来阿笑家看望阿公阿嬷,等到傍晚时,阿笑连饭也没吃又要出去了。临出门,他伸手向阿嬷要钱,说要出去吃饭。有几次阿嬷不给,阿笑便火冒三丈,对着阿嬷骂了几句,甚或要动起手来,自己去掏钱。阿嬷终是心软,每次都给阿笑十元、二十元的。
我见阿笑换了衣服,从鞋架上摸着了一把雨伞就要开了门出去,就急忙问道:“吃完饭出去不好吗?你要到哪?”
阿笑听了后一声不吭,也不回头看我,便一把开了木门,又拉开了木门外的铁门,吱吱嘎嘎的一小阵铁皮门旋转声后,他就走下楼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忽然临时起意,也携了一把雨伞,潜在他的后面尽量避着他的视野跟踪他。雨下得稀疏而小了,但下得久,路上积了雨水,车辙是一道道儿的清晰可见,鞋印也是一块块的连成一条条线儿。只见阿笑在坡底马路一侧的人行道边,和三个高矮不齐的所谓“朋友”会合了。接着便走进了一家快餐店,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等着上菜。我也悄悄地跟着走了进去。进去后坐在阿笑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手里攥着一把收拢了着还积着雨水的短柄伞,像握着一把武器,仿佛随时要拼命了似的。阿笑显然看见我坐在旁边了,却对我视而不见。我也沉默地枯坐在桌边,一会儿盯着他们几个看,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瞧着店外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阿笑他们匆匆吃毕了饭,就起身出去了。我照样跟了出去,但没多久却跟丢了,就只得气呼呼地回家去了。
阿笑被带坏了,他没上高中,就上了职中。即使是职中,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历经了几次波折才最终毕业了。
我对阿笑说:“你要继续读大专,这样才有出路的。”阿笑在外面经了社会的一顿毒打后,也觉得要再读几年书的。于是我很热心地帮他查询招考信息,并叮嘱他拾起课本,复习功课。直到报名时间快要截止的前几天,我还着急地叮嘱他:“阿笑,你要赶快报名了。不然就要错过了。”阿笑蛮无所谓地对我说:“算了,我不报名了,学不懂了。”阿笑是那种对看书没有耐心的人,他是一本书也看不完整的。所以他说他不考大专了,于失望之余我其实也是能够预料得到的。
终于,阿笑答应第二天晚上来我家吃饭。
我兴奋地对他说:“我特意为你准备了满满的一桌菜,不能不来。再说,阿公阿嬷也很想你的。”
等到傍晚,门铃响了。我开了门,看见一个体型硕大的男子站在了门外。虽则胖了许多,但我还是认得阿笑的。他嘴角的那种略带羞涩的笑窝和叔叔一样,憨厚中带着一种朴实,而他的两道眉毛则像两柄短剑一般朝两侧斜上去。
阿笑回来了,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阿嬷坐在床沿边上时,阿笑就凑过去很亲热地嘘寒问暖,看样子阿笑的脸都要贴在阿嬷的脸上了。
阿笑吃完了饭,我又对他说:“今晚你不要过去了,就在这儿睡。”
阿笑没有回答。等到我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时,他忽然就在门口穿鞋,说要出去了。要留也留不住,只能任由他走了。
不久,叔叔婶婶回来了,没几天就带着阿笑外出打工。后来,我听说阿笑又去了其他城市谋生去了,经常联系不上。那年春节,刚好婶婶五十岁生日,堂妹回来了,姑姑们也都来了,全家人聚在一起,就阿笑没有回来。
大年初一全家吃毕午餐,我跟叔叔一起走下楼梯,打算到附近一个公园游玩,叔叔忽然对我说:“阿笑寄给我红包,给阿公阿嬷每人都包了两百。”
听了叔叔的话后,我竟受了感动,鼻子一酸,我还以为阿笑不记得阿公阿嬷了,没想到,他还记得。当阿笑七岁、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年纪整整比他大一倍,那时我就数着手指知道,我比他整整大了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