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炎夏,烈日当空。在三伏天里,于野地漫步或者沿着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行走,这是我多年以来形成的癖好。四顾无人的时候,边走边看,边看边想,任热气蒸腾,汗水淋漓,这是多么令我着迷的消遣啊。
有一回,我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荒地。方方正正的一块弃地,被围墙和沟渠所环绕着。在一排积满尘土的松树外面是喧嚣的公路,里面疯长着荆棘野草。浓密的灌木,挺拔的乔林,绵厚的茂草,飞舞的昆虫.....充斥着这片无人管理的土地。
出于好奇,我迈开脚步,跨过沟渠,站在了龟裂的红壤上。我能感觉到脚下那种不安的躁动。极目远眺,发现在一栋楼房的前面,有一辆挖掘机正用巨爪铲起崩塌的建筑物。由土壤的颜色,它让我想到了从一团火球散发出来的热量。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远伸的枝条,绕过深密的杂草,避开破碎的玻璃瓶,最终停在了一片开阔的平地上。这里左一株右一株生长着棉花树,枝茎纤长,叶片亮丽,有的还绽开了浅绿色的蓓蕾,里面是洁白色的棉花。
这真是让人感到惊喜。如此众多的棉花树随意分布在这一块荒地上,没有人施肥,没有人耘灌,也没有人剪乂,可是却旺盛地立足于此,长势强劲。不过您别急,光顾着欣赏这片奇迹了。您蹲下来,贴着地面,仔细瞧瞧那些刚从土壤中冒着尖儿的嫩芽们。顶着炎炎烈日,却没被晒蔫娇嫩的叶片,也没被打弯柔弱的茎杆,这真让人类中的婴孩感到羞愧。
正当默默思索着,我忽然瞥见右侧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简易的帐篷,于是立刻拔腿跑过去。走近一看,帐篷的帆布是用塑料袋裁成的,罩在三根树枝儿搭起的架子上,垂在地上的部分就用石块压住,旁边置着一杯清水,只有半杯高了,显然是被太阳蒸发掉的。在这顶小小的帐篷底下,是一株病怏怏的小棉花树,叶片耷拉着,叶缘的一圈都蔫干了。我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却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自从这个意外发现以后,我的心就被这顶小帐篷给攫住了。晚上回到寝室睡觉,辗转反侧,头脑里净是这顶由塑料袋做成的小帐篷。白天观书,有时会呆呆地对着书页,恍恍惚惚的,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于是,我干脆趴在桌上,一个接着一个噩梦向我袭来。
当我从梦魇中醒来,早已汗流浃背,却看见对面隔着一张方桌坐着那个我从未搭讪过的人。他其貌不扬,头发撩得像火烧云——据说这是聪明人的表征——他嘴边永远带着嘲讽的笑,而眼里却放着异常敏感的白芒。他抬起头,向我做了一个诡异的表情。我有点失神落魄地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到他的座位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猛然看见“植物手册”四个字印在他手中的书籍封面上。
“你喜欢植物?”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问他,以至于我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谈不上喜欢,只是随便翻一翻罢了。”他朝我笑了笑,嗓音清脆柔和,“你刚才做噩梦了?”忽然他表情严峻起来。
“啊!”我轻轻地叫出了声,“你怎么知道的?我确实作了个不愉快的梦。”
“你很紧张,流了好多汗。”他注视着我的脸膛,使我不自在。我感到来自他心灵深处的恶意。
我一有空就会去看看那顶精致的小帐篷,看看帐篷里的小精灵好转了没有。每次去总会发现帐篷里的土壤湿漉漉的,连同蓬外的泥土也是湿润的。而在帐篷旁边的那个水瓶里,又是满满的整瓶水。帐篷的样子也变动过一次又一次,而石头却总是那几块。很显然,有人来过了,来过了好几次。但我一次也没有碰着他。
我是在正午的时候,别人都在房里避暑的当儿,散步到这里的。他,一个神秘的人,同我一样频频地光顾这里,悉心照料着这株垂死的小棉花树。我能想象出这样一幅动人的情景:他小心翼翼地揭开覆盖在树枝上的塑料袋,然后又用细小的水流灌溉这株汲水困难的植物,最后又为它重新搭上一顶精致的小帐篷。我多么想见一见这个神秘的家伙啊。
有一天闷热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久久难眠。忽然一根闪电蓦地照亮了黑漆漆的室内,墙上像被劈开了一道裂缝,接着便听到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侧耳倾听,窗外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了。整夜,我都提心吊胆的,惦记着疾风骤雨中的那顶脆薄的小帐篷。
等我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奔到那块孤零零的荒地。荒地里除了块块水洼,似乎一如既往,原样不动。我一步步踩着黏湿的红壤,泥土粘住我的鞋子,越来越厚,越来越沉,直到最后将我的鞋子团团裹住,每提一次脚,就像吊着几斤重的东西一样,举步维艰。可是,我却惊讶地看到了两行脚印,一进一出的两行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深深地陷进泥土里,脚印里又从四周渐渐渗进了水,几乎要将脚印给注满了。
又是他,那个小棉花树的守护人,这次又比我早到一步。他看到的小棉花树是怎样的呢。想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要去瞧一瞧那株可怜的小棉花树。可是,当我到达那里时,却发现帐篷不见了,连同帐篷里的植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光荏苒,世事纷繁,我渐渐地淡忘了那次经历。
几个月后,我又来到了那片荒地。感觉一切都没变,只是阳光不像盛夏那样地灼人,风吹着也有一丝儿凉快了。还是一样挺拔的乔木,浓密的灌木,但灌木的叶子已不像夏时的繁茂,而原先绵厚的茂草,此时却显得有点儿萎黄了,棉花树也更稀落了。忽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背有点儿驼,头发蓬松。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面对着荒地,一动不动,在阳光下像一尊熠熠生辉的雕塑。啊,原来是他啊!我差点儿要喊出声来了。
“喂,你怎么在这里?”我好奇地问他。
“我,来这里看看,好久没来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语调显得那样沉重,“我前一阵子,常常来这儿。说来话长,你也许不相信。”
“没事儿,说说看。”我似乎猜到了什么。
“我来这儿是为了照顾一株.......”
“一株棉花树对吧?”我迫不及待地冲口而出,“唔,那个人原来是你。”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大中午来这儿散步的,结果发现了一顶小帐篷。”
“那是我做的。”他意味深长地说,“当时我手贱,拔下了一株棉花树的幼苗,可是却立刻后悔了......真不该伤害一个小生命。”
“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个无聊透顶的闹剧?”我责备似的冒出了这句话。我见他点点头,脸色苍白,若有悔意,便不再说下去了。
日暮时分,我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晚霞,远山迢迢,晚风习习,竟感到一丝荒凉。我才猛然发觉,这是我第一次在傍晚时候来这儿,我还从未见识到夕辉笼罩下的这片荒野,它是如此地让人着迷又心痛啊!
九月末我再一次去到那儿,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光临这片寂寞的地方。在空旷的荒地上,多了几辆挖掘机,那排郁郁苍苍的松林处,有几个工人正拿着米尺在测量。我才意识到,这片荒地将不复存在了,这里不久就会屹立起几栋高大的楼房,或者是一个广大的球场,又或者是一处藏在郊野的停机坪。但是,曾经葱茏蓊蔚的荒地又去了哪里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伤感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