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九节

每逢农历正月廿九日，福州十邑家家都有喝粥的习惯。这一天便是拗九节。据说它和目连救母的传说有关。不过这些传说至今已鲜为人知，人们只晓得在“后九”这一天，喝用糯米、红糖、花生、红枣、荸荠、芝麻、桂圆、白果等原料煮成的甜粥。尤其是年事已高的老人更热衷于在拗九节这日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粥，以求平安、健康。因此拗九节也是敬老的日子，又称孝九节。拗九节当天，领导们无论官职大小纷纷往社区跑，既是与民同乐，也是为了喝上那一碗香甜可口的热粥。

今年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三，拗九节如期而至。

早上八点半，刚到办公室没多久的小杨就接到了今天的第一个电话。

“小杨，今天有没空？一起去趟社区怎么样？”小杨低下头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未接电话，赶忙回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了王主任那颇为爽朗的嗓音。

“有的。”小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我就在楼下。”

“好的，我现在就下去。”小杨挂掉电话，从靠背椅上站起身来，取了正在充电的手机，走出办公室，下了电梯，来到机关大楼外的小广场上。

几辆公车正停在那里。林师傅站在门口一辆灰色面包车前，边踱着步子，边跟一位个子较高的中年男子交谈。

“林师傅，王主任还没下来吗？”小杨凑近林师傅，瞧着他那张黝黑的方脸膛道。

“我没看到王主任嘞。可能是他还没下来吧。”林师傅一脸淡然，用有点儿发涩的目光在小杨脸上掠了掠。

“哦，那你们还没出发吗？不是说八点四十分去茶亭公园参加拗九节活动吗？她们人呢？”小杨见怪不怪地说道。

“谁知道呢，都二十分钟过去了，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林师傅在原地跺了跺脚，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瞧着鞋面。

小杨随手在手机屏幕上一划，看看时间快到九点了，便点开微信，找到办公室群，在派车单信息里点击了一下那串陌生的数字，将电话拨了过去。响了几十秒，电话没接。这时，王主任从机关大楼走了出来。小杨看见披着一件灰色毛料外套的小个子中年男子正向自己走来，急忙迎上去，说声：“王主任。”

“怎么，车子来了吗？”王主任从眼镜里透出一副疲惫的眼神问道。

“嗯，刚联系了师傅没接。我再打个电话问问。”小杨随即重拨了一遍过去，这次很快拨通了。

“喂，吴师傅，我是小杨，您车子到了吗？”

“我快开上来了，你们在后门等一下。”

挂掉电话，小杨侧过身子，将一只瘦瘦的臂膀朝左边摆了摆，着急地说：“王主任，司机让在后门等，不知可以吗？要不我让司机开到正门？”

“不用，我们到后门。”王主任二话不说就迈开双腿走动起来。

他们从正门沿着大楼往北走了一段路，接着从一簇绿植边上左转，经过一个并排停着几辆轿车的小型停车区。当他们快要走到后门前面的出入口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从耳畔响了起来。

“是王主任啊，听着声音我就认出您来啦。”小杨往左边一瞧，发现王主任身边跟着一个穿红衣服瘦瘦高高的中年女子，正笑脸盈盈地看着王主任。

王主任未及答应，那女子又客气地问道：“您这是去哪儿呀？”

“嗯，去社区参加拗九节活动。”王主任顺口一说。

“哦，原来是去喝粥呀。”那女子依旧满面春风地说道。

王主任点了点头算是当作回答了。

才走了没几步，那女子就匆匆从后门走进了机关大楼。小杨和王主任继续往前走，停在了地库出口的一条小路旁，等着司机。

“王主任，您昨晚几杯白酒下肚，脸都红了，真厉害。”小杨没话找话说，也不怕王主任见怪。

“我这还算小酒量了，赵主任酒量比我大四倍，我喝不过他的。”王主任望着车库出口淡然说道。

“现在公务活动是不允许喝酒的，好在下班后私底下可以小酌几杯。”小杨提醒道。

“那是，现在谁敢喝呀，反正我是不敢喝喽。若放在以前，不喝酒可不行，想提拔就得陪领导喝上几杯酒。”

“氛围来了，也就什么都好说了。”小杨笑眯眯地附和了一句。

“嗯，氛围上来了，领导就记住你了，所以我让你学学。”王主任率性说道。

小杨心想幸好现在不允许喝酒了，不然自己可遭罪了。小杨是不惯喝白酒的，他对外解释，喝白酒烧喉，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没多久，一辆黑色轿车从左手侧的道路上缓缓驶了过来。

王主任说：“车来了。”说着就要走上前去开车门。

小杨定睛一看，车牌没错，就抢先一步，一把拉开了后车门，让王主任先坐上去，然后再拉开前车门，自己坐上了副驾驶座。

车子缓缓启动，很快蹓下了小缓坡，行驶在机关大楼外的宽敞道路上。小杨感觉车内清清旷旷的，有凉风呼动的声响，原来是车窗没关，就顺手按住车窗下的按钮。一扇灰色调半透明的玻璃缓缓升了上来，稳稳地抵住了窗框。吴师傅见状也立即关上了车窗。车子轻快地从江滨大道一路向西驰骋，从一排排高大的棕榈树旁经过，又开上一座弧状的高架桥，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右转进入一条略略拥堵的弯道，很快就停在了社区门口。

今日是拗九节，社区热闹非凡，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小杨跟着王主任从门口鱼贯而入，来到社区内偌大的一个圆形广场中间。穿着红马甲的社区志愿者们一齐上阵，有的煮粥，有的盛粥，有的分粥，还有的站在长长的红色隔离带旁维护秩序。老人们喜笑颜开地排着弯弯绕绕的长队，手里或携着保温筒，或提着购物袋，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聊天。还有一些老人领到了粥，迫不及待地坐在大圆桌旁边，心满意足地喝起了热气腾腾的粥。小杨被广场内欢乐祥和的气氛感染了，觉得这样一种安居乐业的生活真是再幸福不过了。他站在王主任身旁，看着王主任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随即拨出去一个电话。

“喂，主任好哇，我已经到社区了，有什么要安排我做的？”王主任不无幽默地说道。

对答了几句，王主任就将手机收回了口袋。很快，王主任身边就围了一小群人。小杨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而是走开几步，左瞧瞧、右瞅瞅，好奇地观看着广场内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不久，他又走回到了王主任身后。恰好此时一个阿姨从红带子内端着一碗粥伸了过来，满脸笑意地请王主任喝粥。王主任连忙摆摆手，瞥见小杨站在一侧，就指着小杨，说让小杨喝。小杨内敛地笑了笑道：“我先不喝了，等下再喝吧。”可小杨终究是拗不过王主任和其他人热情的劝说，便接过了粥，端到旁边一张大圆桌上坐了下来。

小杨揭开盖子，用一把透明的勺子探进粥里搅了搅，发现粥里有红枣、百合、芝麻，只可惜没有莲子。他赶快尝了一口，不禁感到甜润爽口，心中暖意融融。早上起床得迟，小杨匆匆剃了胡须，用清水抹了一把脸，连口也没漱，就从餐桌上拾了一块板栗饼和一个香梨。板栗饼是在上班的路上边走边吃的，梨本打算带到单位洗了吃的。但由于上班没多久就被王主任喊去社区了，所以也没来得及吃。小杨吃着拗九粥，却是刚刚好。一阵喜悦充盈着小杨的内心。但小杨不敢慢吞吞地吃，心想万一王主任忽然动身去其他地方，或者需要自己临时搭把手做什么的，自己却在喝粥，那也未免不知好歹了。在这样的念头下，小杨加快了勺子放进嘴里的速度，同时注意留意周边的动静。

小杨桌旁隔着两个空位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位戴着软帽的大爷，白发白须，面色苍黄，整张脸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看样子至少也有八十岁啦。大爷抬起一只瘦弱的手臂，朝粥摊的方向摆了摆，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志愿者，给我拿碗粥喝。”

小杨一下子就明白了大爷的意思，便立即放下勺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红带子前，对一个穿着红马甲的中年阿姨说道:“阿姨，那位大爷要喝粥哩，麻烦您盛一碗来。”

阿姨二话不说就弯下腰身，钻进红带子底下，跟盛粥的年轻志愿者交谈了几句，很快就端着一圆盒子的热粥，再次从红带子底下钻出来，将粥递给了站在一边等候的小杨。小杨顺手接过了粥，将粥端到大爷面前。刚放下粥，小杨就发现缺了勺子，遂又拔腿走去要了一根来。大爷并不将粥带走，而是立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小杨看着大爷心满意足的模样，心里也不禁乐开了花。

重新坐回木质圆桌前，小杨继续抓紧吃粥。才吃了一半，小杨蓦地抬头，不经意间瞧见了站在右前方不远处的王主任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提了两箱礼品。王主任也不把礼品放在地上，只是跟围着自己的几个穿红马甲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杨心想等下可要从王主任手中接过礼品，先送到停在社区外马路边上吴师傅的车里，或者干脆现在就放下勺子前去把这件似乎刻不容缓的事情做了。但小杨不是那种鞍前马后时时围着领导转的马屁精，故而此时他要做的只是抓紧吃粥，好尽快缩短办这事儿的时间。当然，不必等多久，大概一分钟后，小杨就来到了王主任身旁，并顺手从王主任的手里接过了那两箱礼品。礼品掂在手里，其实并不算重。而且小杨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礼品并不是送给王主任的，而是送给社区一位104岁的长寿老人。小杨恍然大悟，便提着礼品立在原地听他们谈话。

不久，顶着满头褐发一脸憨厚的社区主任吩咐旁边另外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妇女打电话问百岁老人是否在家，若在家的话就可以直接上去慰问了。回答是肯定的。于是王主任、小杨和两个女性志愿者就带着慰问品前去老人家里。跟王主任同去的李阿姨，大概50几岁，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有着一头亚麻色的披肩短发，眼神微带忧郁，却极其热情，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另外一个年轻姑娘，后来得知她姓陈，有着一米六左右的个头，带着一副银色方框眼镜，蓬松的头发用一根看不见的发夹拢在脑后，眼睛自然含笑，笑时常常露出一两颗洁白的虎牙。小杨只觉得小陈活泼开朗，热情大方，不知不觉地对她心生好感。

在即将进入居民楼前，王主任忽然问走在一边的小杨：“小杨，你哪一年的？”

“我九五年的。”

小杨正纳闷着王主任为啥问他年龄，忽然又听到王主任问小陈芳龄几何。小陈说自己是九七年的，在省外读的研究生。

王主任又问小陈：“你有主了嘛？”

“还没有呢。”小陈笑笑着回答道。

李阿姨听了笑道：“怎么，王主任要给介绍介绍吗？”

王主任知道小杨也是单身，便有意撮合两人：“你俩都是研究生毕业的，年纪又差不多，刚刚好，可以加个微信聊聊嘛。”

一旁好心的李阿姨也拍手一笑：“快加，快加，现在就加。”

小杨本打算上了楼慰问完老人后再择机加的，没想到小陈却很主动，忙催道：“现在就加。”说着就凑到小杨面前亮出了微信二维码。小杨巴不得早点加上呢，一颗心小鹿乱撞似的激动个不已。

等上了四楼，李阿姨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一个温馨朴实的小客厅展现在大家面前。

“要脱鞋吗？”王主任走进客厅前犹豫了一下。

“不用脱鞋，直接进来就好啦。”一个小眼细眉椭圆形脸庞的中年女子热情地笑说道，“我是孙女儿，这位是我爸，也是老人的六儿子，现在刚好轮到我们来照料行动不便的奶奶。”女子指了指一位白发苍苍额头光亮的的老者介绍道。

小杨注意到，今天要慰问的那个百岁老人坐在靠墙的一张轮椅上。她的头上戴着一个棕色毛线帽，两只瘦瘦的小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合拢的双腿上，此时看见一群客人进来，便露出一副慈蔼欢欣的表情。小杨将目光朝老人头上一瞥，发现老人背后的白墙上挂着一张世纪大寿全家福，照片下面贴着一幅“福”字年画。

王主任一进来就将礼盒放在客厅靠里一侧的地板上，李阿姨见状赶忙提醒王主任重新拿起来当面赠送给老人。王主任于是又提起礼盒走到老人面前,将礼盒伸到老人手上，然后转过头面对着镜头微微笑着。画面定格了将近十秒。拍完照后，王主任问李阿姨和小陈要不要也拍个照沾沾喜气？听罢王主任的建议，小杨主动要替她俩拍，便准备去拿小陈的手机。

李阿姨说：“就用你的手机拍，你俩不是刚加了微信嘛，到时候发给小陈好了。”

小杨心想李阿姨说得极是，但转念一想，又觉察出了李阿姨的一片好心。

李阿姨和小陈在一阵忙乱中配合默契地分别蹲在老人一旁，面对着小杨的镜头，一手挽着老人的一只胳臂，一手竖起大拇指，乐呵呵地笑着。

拍完后，李阿姨又建议道：“要不咱几个也一起拍张吧？”

从来不摆领导架子的王主任爽快地答应了，而小杨觉得自己不太上镜就不想拍，但终究拗不过大家的热情，便乖乖也贴身站在王主任旁边，看见大家都向前举起手对着镜头比个“耶”，就也跟着做手势。小杨忽然受了感动，真是其乐融融、欢快无比啊。

慰问结束后，大家又乘坐电梯到了楼下。这时，在街道上班的玲姐忽然给小杨发来了一张照片，小杨看了颇觉诧异，哭笑不得地问道：“你怎么有这照片？”

“社区发我的呀。”玲姐回复道，“你不想要？”

小杨真是求之不得呢，随即点开照片，只见照片上那个站在王主任旁边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外套，理着一头短短的卷发，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紧紧抿着嘴儿，一阵笑意从微微眯着的眼睛里透出来。他又将目光向右游移到了小陈的脸上。小陈笑得是那么灿烂、纯真，小杨的心不觉得一颤，仿佛在她那春花一般美好的笑容中融化了。

他们又回到了广场中央。广场上依然是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王主任与社区主任简单交谈了几句就打算回单位去了。

小杨默默跟着王主任往广场外走去。这时李阿姨在背后喊话道：“小杨，你就这样走了吗，不跟小陈一起再呆一会儿吗？”

小杨闻言转过身去，往回走了几步，却被社区主任一把拦住了。社区主任将小杨轻轻推了出去，笑嘻嘻道：“说笑呢，快跟王主任回去吧。”

小杨茫然若失地返身跟上了王主任。

“这个姑娘活泼大方，真不错呢。”王主任意味深长地对跟在后面的小杨说。　

小杨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却琢磨着过几天找个机会约小陈见面。想到这，小杨的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步伐也迈得更加轻快了。

（ 2025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