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天顺
我的使命
几天的绵绵小雨之后,石马村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山峦被灰白的雨幕裹得严严实实。马赓站在石马小学办公室的窗前,眉头拧得比窗外秦皇山的沟壑还深。昨夜儿子马续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上。
“爸,太爷真是打鬼子牺牲的英雄吗?有人说我们石马山高路远,鬼子压根没来过这儿!”五年级的儿子你马续仰着脸,眼神里是马赓从未见过的怀疑。马赓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是吼出来的:“当然来过!你太爷马英,就是为打鬼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大英雄!”
可那吼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空洞。马赓是石马小学的副校长兼历史老师,讲台上,他无数次描绘过秦皇山游击队的烽火岁月,讲他那位从未谋面的英雄爷爷马英的抗日故事。然而年复一年,台下学生的眼神,渐渐从新奇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对遥远故事礼貌的疏离。连自己的血脉都开始动摇,这历史的重量,难道真要在这群山环抱的小村里,无声无息地沉没下去?墙上那张唯一能证明爷爷存在的照片,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模糊,只能依稀辨出一个挺立的身形轮廓。
一股近乎悲愤的力量从心底涌起。“不行!”马赓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震得笔筒里的铅笔簌簌作响。清冷的办公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他不能看着爷爷和石马无数英雄的血,就这么被遗忘的雨水冲刷干净。
石马小学很快成立了资料搜集,历史研究,故事宣讲和课题研究四个小组。马赓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顶着岭南特有的湿热,奔走于泥泞的山路。他带着“资料搜集小组”走访仅存的几位耄耋老人。记忆是零碎的拼图。李爷爷枯瘦的手在空中比划:“马队长啊?高,真高!像山崖上的青松!那晚下着瓢泼大雨,枪声跟炒豆子似的,就在后山坳响了大半夜……”她浑浊的眼里闪着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后来,就再没见着他了。”细节像细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历史研究小组”在镇档案馆的故纸堆里翻检,泛黄的纸张带着霉味,关于石马,只有寥寥几笔“遭遇战”“伤亡甚重”的冰冷记录。“课题研究小组”申报市级课题的过程更是磕磕绊绊。教育主管部门一位中年干部翻着薄薄的初步材料,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哂笑:“马老师,精神可嘉!但历史研究嘛,讲究的是实打实的证据链。光靠几个老人家的回忆,还有这几张纸……分量不够啊。”马赓的脸颊火辣辣的,抓着材料的指节发白。
希望似乎像雨后的薄雾,若有若无。那天傍晚,马赓带着一身疲惫和失望,又转到村后废弃已久的游击队临时指挥所旧址。断壁残垣在暮色里沉默着。他踩着湿滑的苔藓,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几块叠放的残破青砖——砖缝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颜色深褐,几乎与砖石融为一体。他蹲下身,用钥匙小心地抠挖。指尖触到一个硬物,用力一抽,竟是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小本子!油布早已朽烂,本子被经年的雨水和泥土浸透,粘连在一起,封皮上模糊地印着“工作笔记”字样,落款处一个残缺的“马”字,像一道惊雷劈进马赓心里!
马赓几乎是扑回学校的灯下,屏住呼吸,用镊子、毛笔尖,像修复最珍贵的古画,一点点剥离粘连的纸页。微黄的纸页脆弱不堪,字迹被水洇染得模糊不清,但一些片段顽强地透出历史的微光:
“……初七,雨。接密报,明日有敌小分队过‘鹰嘴崖’。陈亮副队长带二小队设伏……务求全歼,夺其物资补给乡亲……”
“……廿二,阴。该死的狗二通敌!带一队鬼子摸黑进村……幸得小翠冒死报信……乡亲得以及时转移入山……小翠爹娘却……此仇必报!”
“……十五,暴雨如注。敌围剿甚急,弹药告罄!我队于‘棺材坳’遭围……副队陈亮断后阻敌,枪声渐稀……吾辈已决,誓与石马共存亡!雄儿尚未满月,若他日成人,告之,父……无愧于石马青山!”
最后几页,字迹凌乱狂放,力透纸背,仿佛能听见那夜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滂沱大雨。马赓的手指颤抖着,一滴滚烫的泪水重重砸在“雄儿尚未满月”那行字上,渗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仿佛看见暴雨如注的“棺材坳”,爷爷马英浑身湿透,泥浆裹着血水,背靠冰冷的岩石,打光最后一颗子弹,与扑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原来爷爷牺牲时,父亲马雄还在襁褓之中。这本染血的笔记,就是爷爷跨越时空的绝笔家书!
当染血的笔记、老人们的口述、档案馆里冰冷记录的碎片,以及县志中关于“棺材坳激战”的简略记载被一一串联,一幅悲壮而清晰的石马抗战图景终于浮现。
石马小学《石马抗战历史与英雄人物事迹》校本课程付梓那天,油墨的清香弥漫在小小的印刷间。马赓抚摸着光滑的封面,指尖冰凉。他把第一本带回家,轻轻放在客厅桌上,封面上的书名清晰夺目。
儿子马续放学回来,目光立刻被吸引。他拿起书,封面上他太爷爷马英的名字赫然在目。他迟疑了一下,翻开扉页,那张曾被修复放大的马英照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眼前——剑眉星目,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山一样的坚韧。马续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中太爷爷的轮廓,久久没有抬头,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窗外,岭南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夕阳破云而出,透过窗棂,正好落在那张年轻的、曾属于英雄的脸上,也落在少年濡湿的眼睫上。空气里,是雨后的清新,还有历史沉重的回响。
父亲说爷爷
老宅院里的老槐树,虬枝盘结,浓荫匝地。父亲马雄总爱搬个小竹凳,坐在树影里,点起一锅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沧桑的嗓音便悠悠响起,把马赓带回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
“你爷爷马英啊,”父亲深吸一口烟,眯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浓密的枝叶,望向遥远的秦皇山深处,“是条真正的硬汉子!像咱后山那青石,又硬又韧。他是清远秦皇山抗日游击队的队长,和副队长陈亮两人是生死兄弟,带着三十多条好汉,把鬼子搅得日夜不宁。”
夏夜的蝉鸣是绝佳的伴奏。父亲讲到爷爷如何利用“鹰嘴崖”那鬼见愁的地形,让陈亮叔爷带着队伍埋伏在崖顶。“那崖壁陡得,山羊都打滑!鬼子们像长虫一样刚钻进崖下的小路,你爷爷一声令下,滚木礌石轰隆隆砸下去,接着就是‘砰砰砰’的排枪!打得鬼子人仰马翻,缴获的罐头、布匹,全分给了断粮的乡亲。”父亲用烟锅比划着下砸的动作,眼中闪着快意的光。
马赓听得入神,仿佛听见了崖顶滚石的轰鸣和清脆的枪声,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他忍不住追问:“那爷爷后来呢?”
父亲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些,烟锅在粗糙的鞋底上磕了磕。“后来……出了叛徒狗二!那狗东西!”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的恨意,“他为了几块大洋,把鬼子悄悄引进村!那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不是住在村西头的小翠……”父亲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小翠爹娘是看祠堂的,她看见鬼子黑压压的影子摸过来,她急了,抓起祠堂里的铜盆就死命地敲!”父亲模仿着敲击的动作,急促而沉重,“咣!咣!咣!那声音在死静的夜里,跟炸雷一样!乡亲们被惊醒了,你爷爷带着队伍立刻组织大家往山里撤……可小翠和她爹娘,被赶到的鬼子……”父亲的声音哽住了,他别过脸,只看到旱烟锅里微弱的红光急促地明灭了几下,映着他眼角瞬间的湿润。晚风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小翠那无声世界里最后的、惊心动魄的呐喊。
“再后来,”父亲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马赓当时年幼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沉痛,“就是棺材坳了……那年雨水特别多,山里起了大雾。鬼子调了重兵,铁了心要剿灭游击队。咱们的队伍被打散了,子弹也快没了。退到棺材坳时,就剩下你爷爷、陈亮和几个带伤的弟兄……那地方像个口袋,三面都是陡崖峭壁,根本跑不出去。”父亲抬头望着槐树浓密的树冠,仿佛那上面写着最后的结局。
“陈亮……那也是个血性的汉子!他把最后几颗子弹压进枪膛,对你爷爷说:‘队长,你带大伙儿想办法!我留下挡一阵!’你爷爷死死抓着他的胳膊,陈亮猛地挣开,头也不回就冲进了雾里……枪声,响了没多久就停了。”父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散在槐树的阴影里。“你爷爷带着剩下的人,背靠着冰凉的石头,看着雾里鬼子的影子越来越近……他们唱起了歌,那调子,悲得很……”父亲哼起一个模糊而悲怆的旋律,不成调,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不再说话,只是长久地望着那棵爷爷亲手种下的老槐树。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像是一幅沉默的浮雕。马赓依偎在父亲身边,小小的手紧紧抓住父亲粗粝的手掌,仿佛想从那粗糙的温暖里,握住一丝从未谋面的爷爷留下的气息。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无声地覆盖着这对父子,也覆盖着那段血与火浇铸的往事。
儿子讲故事
清远市区的阳光带着喧嚣的气息,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落在市一中的阶梯教室里。讲台上,马续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台下坐满了高一年级的同学,还有几位历史老师。他今天要讲的,是“石马村的烽火岁月”,是他太爷爷马英的故事。
“同学们,”马续的声音起初有些发紧,但当他目光扫过自己精心制作的PPT,那上面是太爷爷那张修复清晰的戎装照时,一股力量油然而生,“在我们清远美丽的秦皇山脚下,有一个叫石马的小村庄。八十多年前,那里并不是世外桃源,而是真真正正的抗日战场!我的太爷爷马英,就是秦皇山抗日游击队队长……”
他讲述了鹰嘴崖伏击战的巧妙,讲到叛徒狗二带来的危机,尤其浓墨重彩地描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生死关头,是一位叫小翠的小英雄,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祠堂的铜盆!咣!咣!咣!”马续模仿着敲击的动作,声音陡然拔高,铿锵有力,仿佛那救命的铜盆声穿越时空,在现代化的教室里骤然响起,震得台下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猛地抬起头。
“这警报,救下了大半个村子的乡亲!可小翠和她的父母……”马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少年人真诚的痛惜,“他们倒在了鬼子的刺刀下。这血海深仇,让游击队更坚定了战斗到底的决心!”
然而,当马续讲到太爷爷马英最终在“棺材坳”壮烈牺牲时,教室后排传来一个不大不小、带着点嬉笑的声音:“啧啧,这么神?拍电影呢?一个铜盆就能救命?那棺材坳里同归于尽,有人看见吗?可不是村里老人编出来哄小孩的吧?”是班里出了名的“杠精”小鹏,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笑。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马续身上。他的脸腾地红了,手指微微蜷紧。质疑像根针,刺破了他精心准备的热忱。但下一秒,父亲马赓站在石马小学讲台上的身影,爷爷马雄在槐树下讲述时眼角的泪光,还有笔记本上那力透纸背的绝笔,瞬间涌入脑海。他迎向小鹏的目光,眼神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你问得好!历史,需要证据,也需要被讲述、被相信的勇气!”他提高音量,目光扫过全场,“我暑假回石马,找到了一个人——当年的小翠,是我的太爷爷马英救下的!她的儿子,李福生大爷,还记得清清楚楚!”
马续点开下一张PPT,一张朴实的老人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旁边是文字介绍:“李福生,石马村村民,小翠之子”。“李大爷告诉我,他母亲小翠生前无数次说起那个雨夜——是马英队长把她从着火的屋子里拖出来的!她敲响铜盆,是报恩!后来马队长牺牲在棺材坳,遗体被乡亲们冒死抢回,他母亲小翠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马续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无比清晰有力,“这恩情,他们一家记了一辈子!”
他举起一个用红绸小心包裹的小玻璃瓶,里面躺着一枚锈迹斑斑、布满凹痕的弹头。“这枚弹头,就是从当年‘棺材坳’战场遗址的泥土里找到的!它和档案馆里记载的‘棺材坳激战’和我们校本课程里的描述,完全吻合!这就是历史的物证!”那枚沉默的弹头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颗凝固的泪珠。
教室里一片寂静,连小鹏也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枚弹头。质疑的空气仿佛被这实物和口述的双重证据悄然驱散。马续的声音重新变得昂扬:“同学们,英雄不会复活,但英雄的精神永存!我太爷爷马英倒下了,可他的故事,由我爷爷马雄讲述着,由我父亲马赓老师整理发掘,现在,由我站在这里告诉大家!这就是传承!石马的青山作证,历史不会忘记!”
周末,马续带着“石马抗日历史宣讲队”里十几个自愿参加的同学,坐上了开往石马村的客车。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城市的喧嚣被层层叠叠的绿意过滤。终于,秦皇山苍翠的群峰在望,石马村静卧在山脚。
马赓早已等候在村口。他领着这群城里的少年,踏上一条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得光滑的石板路,走向村后松柏环绕的烈士纪念园。巨大的花岗岩纪念碑矗立在阳光下,“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熠熠生辉。碑座下方,镌刻着一排排名字,马续径直走到最前面,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马英。
“太爷爷,”马续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身后屏息的同学们耳中,“我们来看您了。您的故事,我讲给更多人听了。”他庄重地献上途中采摘的一束山野小花,洁白的花朵在碑石前轻轻摇曳。
马赓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和他带来的同学们。他走上前,没有冗长的讲述,只是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带领这群沐浴在和平阳光下的少年,念诵出那句铭刻在民族血脉深处的誓言:
“铭记抗战历史,传承民族精神!英雄精神代代相传!”
年轻而整齐的声音在青山翠谷间回荡,惊起了林间几只飞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纪念碑金色的碑尖,飞向高远的蓝天。那声音越过秦皇山的层峦,融入石马村悠长的风里,也沉甸甸地落进每一个年轻的心底——如种子入土,等待着破土而出,枝繁叶茂的那一天。
2025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