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割麦插禾”,时令刚过立夏,布谷鸟响亮的叫鸣声在天空回荡,正是黄淮平原小麦灌浆、江淮地区油菜收割的季节,阿公阿婆就翻找出存放将近一年的家伙事儿,犁耙锹锄、秧马镰刀连枷什么的都得整出来,刷溜刷溜毛驴,润滑加固一下推车,捯饬捯饬风播,为“夏收、夏种、夏管”提前做足准备,“三夏大忙”就此拉开序幕,“沉寂”一冬的农村又再次忙碌热闹起来。
“麦收有五忙,割挑打晒藏”。与其说是割麦,不如说是“抢”麦,要择机,还要看天时,跟老天爷抢。“麦熟一晌、蚕熟一时”,头天还微微发青的麦垄,午时风一吹立马泛黄变白,进入蜡熟期的麦子可以割了。千万不能等到完熟,“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就是这个道理。天时要“抢”,晴天难遇,下雨就成问题。农谚“麦熟不要风,久雨没收成”,“麦收两怕,风吹雨打”,“麦收时节停一停,风吹雨打一场空”,都总结好了。所以,麦收要好、开镰要早,快割快打、麦粒不撒,不是说说,是千百年农耕实践的总结。倘若麦收遇着连阴雨,可要了庄稼人的命,麦熟后小雨三两天就会萌动,下个四五天就会发霉生芽,麦穗发乌发黑,一股霉味,略微带点面食发酵的甜酸气,“麦芽糖”一样黏不唧唧的,“纯天然”却不讨喜。“麦子发了黄,秀女也下床”,抢收麦子可是“全家总动员”。根据经验和地头观察,预计可以开镰,外出务工的壮劳力早个三两天回家,务工虽挣钱,在农村人心里麦收才是头等大事,谁也不愿意耽搁,农时误不得,口粮丢不起。开割当天,男女老少齐上阵,留下一人在家做饭烧水搞后勤,其余都下地。学生也有“麦收假”,那是大人不可或缺的好帮手。为的就是把成熟“快到嘴”的麦子抢割、抢运到打麦场,草苫子一盖才踏实。打麦场,是农村人的永久记忆。麦收割完运到打麦场,垛起来,四邻商量着轮流使用打麦场。轮到谁家,趁个晴天,在新整理如镜面平展的打麦场将麦捆铺散开来,碾滚套上毛驴(或大黄犍),哼着小曲儿悠闲地碾场,太阳炙烤的风火辣辣的,汗滴如雨,渴了嘬几口老茶叶片子茶水,暑气顿消,通体舒坦。碾过几遍,用扬杈翻抖一下。再碾,麦穗无粒算齐活。麦场等不到,或量少的,可以寻块合适的平地,铺开麦捆,挥动连枷,卖力拍打。范成大“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虽写的是打稻,打麦场景一模一样,苦中有乐。麦打完,剩下的麦秸,既可做牛马饲料,亦可当烧灶柴火。大人们忙着垛麦秸垛,孩童们将它当做躲猫猫的好地方。农村孩子野,但绝对不会跑远,躲猫猫够吸引他们,能嗨一整天。天黑下来,一脸的灰土,鼻子窟窿全是黑灰,赤膊身上一道道麦秸秆刮擦的血痕,晚黑洗澡时疼得嗷嗷叫,大人可不管那么多,农村孩子皮糙肉厚“皮墩子”居多,就是这么来的。三罐子腊肉顶不上一夜好觉,疯了一天的孩子倒头就睡,泥坨一般沉睡到天明。“麦收假”孩子最开心,可以不写作业,还可以疯玩,大人哪有闲功夫与娃娃们浪费时间。记忆最深的是,临近国道省道的村落,麦收回来以后,为图省事,将麦捆往柏油马路撒开一摊,任由南来北往的汽车碾压,需要时翻动抖落几次,借着汽车轮子碾压帮助脱粒。也不讲究汽车什么尾气不尾气,污染不污染,省力要紧。这种做法,往往也会导致“马路麦场”火灾。那时防麦场火灾是乡村两级“三夏”工作的重头戏,火灾让到手的粮食吃不到嘴,怪可惜。随着时代进步,有了脱粒机,打麦就没那么费事。打完麦子,趁个大晴天,在麦场里马路上或房前屋后平展地儿抓紧晾晒,一两个日头就行。运回家苇席一围,几千斤饱盈盈金灿灿的麦子归仓,多半年的“白面馒头”坐实了。农家脸上的皱纹舒展许多。从准备到收完,前前后后得两个来月,田野里道路旁麦场上到处是穿梭忙碌的身影,人欢马叫,鸡鸣犬吠,孩童的嬉闹和着鸟雀的莺啼,记忆中的“三夏”喧闹繁重而又漫长。如今机械化收割,一个作业组一天几百上千亩很稀松平常,辛苦的是农机手,雇主准备好蛇皮袋子在地头阴凉地儿歇着,不到一根烟的功夫几亩地完事。“麦贩子”(注:麦子收储经纪人)老早开着车在地头等着,收割机卸下的麦子先留足口粮,剩余的现场过称,一块二三一斤,微信一扫付账,麦到手款到账,多半年的劳作落袋变现,特踏实老满意。机收劳动强度小,效率高,外地务工人员也无须回家,家里有妇女老人照应就行,几天时间,三夏麦收“不等儿”(注:河南方言念作buder,瞬间的意思)就过去了。留下来的就是新麦面的清香。
插秧趁芒种,老少齐上工。梨田平田是青壮年老爷们的事。麦子油菜收完,立马套牛驾犁翻耕。翻过的土坷垃块头大,灌水上耙将土坷垃拢平,使得土坷垃麦茬菜籽蔸完全浸泡在水下,让麦茬菜籽蔸软和软和,沤烂成上好的绿色农家肥。沤过几天,或者育秧田秧苗可以移栽了,再犁,再耙,然后用耖子将水田赶得更平展,此时考验耖田把式的经验功夫,一块田耖过后四展如平镜,定是好手。拔秧是手上活,坐在秧马(注:一种拔秧工具)上,“老弱病残”还有我们这些“半操子”(注:河南方言对十五六岁半大小伙子的亲昵称呼)都可以。宋朝楼璹(shú)写道“新秧初出水,渺渺翠毯齐。清晨且拔擢,父子争提携。既沐青满握,再栉根无泥。及时趁芒种,散著畦东西”,诗句写得质朴自然,画面感极强,犹如眼前,拔秧不需要我啰嗦。宋朝杨万里有诗“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田夫田妇,小儿大儿,全家齐上阵,蓑衣斗笠挡风雨,从头湿到胛全不顾(小腿和脚全在泥水里湿不着哟),早饭顾不得吃,舍不得“歇半霎”,对家人的“唤渠朝餐”“低头折腰只不答”,人人皆忙,个个急切,对“鹅儿与雏鸭”也得操着十二倍的心,插秧在诗人笔下只有“忙碌”、“挨饿”与“淋雨”。泥水、风雨、蚂蟥、饿肚子在插秧季再寻常不过,腰酸背痛腿抽筋是经历过的人才体会得到,庄稼人顾不了这些,累就累吧,不得闲寄托着丰收的希望。
“懒玉米,勤棉花,干旱岗地种芝麻”。夏种可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各家根据自家需要、人力时间、收益对比来选择种植品种、面积。割麦后,玉米、棉花、大豆、花生等秋茬作物要赶趟儿播种。麦茬地里套种玉米花生,整个夏季浇浇水施点肥就可以了,后期不需要投入太多,适合“懒人”。棉花难“摆治”(注:河南方言收拾、处理的意思),需要太多时间精力去伺候,懒了可不行。选种育秧,锄草间苗,浇水施肥,打杈打药,采摘晾晒,一刻一环也不能省去,否则,只长苗不结桃,光生虫不生花(棉花),棉花的产量和品质无保障,想得到一丝棉绒的暖和,就要投入十分的操劳。芝麻耐旱怕涝,山岗陡坡不碍事。红薯看似“低贱”,种起来却费力劳神。麦收完,先深耕,打破犁底层,再耙平耙细。然后起垄,等待下雨。红薯大多插秧繁殖,趁个暴雨天,抓紧到红薯母田剪取红薯藤,截成短秧,冒雨在打好的垄上扦插,不用浇水,成活率很高。后期还要打顶摘心,提秧翻蔓,防止红薯秧过渡生长,让更多养分输送到根部,以利高产。红薯不需要太多肥料,钾肥为好,农谚云“一颗红薯一把灰,红薯结成一大堆”,农村柴灶里的草木灰钾含量高,在红薯蔸上撒一把草木灰利于增产。提秧翻蔓时顺便把垄上垄沟的杂草拔除,等到霜降就可以收获沉甸甸脆生生的甘甜红薯。
夏收夏种结束,进入田间管理,锄草最为要紧。“锄禾日当午”说的就是正午头锄草为好。夏天雨水大,野草疯长旺长,一天不拔满地跑,地刚刚锄过一遍,没两天又满地皆是,与庄稼争光争水争肥,甚至个别杂草在与某种作物一起生长时还影响产量品质。正午头锄草,热毒的太阳让野草立马晒死。小时候邻家一大伯的形象至今刻在脑海,他锄草的日常就是,一把薅锄,一顶麦草帽,白洋纱手巾搭在肩上,土白布披肩用两根细襻儿往肩上一系,深蓝色土布马裤,光脚板儿,山窝山岗一锄草就是一整天,正午头不歇畔(注:河南方言歇息的意思),从头到脚晒得碳黑如煤球,明镜放光,被我们这些打猪草不懂事的过路孩子戏称“黑鬼”,大伯每每听到这,立马扬起锄头,用青筋暴露的粗大黑手指向我们,撇嘴瞪眼,佯装要打人,嘴里骂句“混球小子”,其实锄头并未打算落向我们,懒得计较,锄草最当紧。夏茬庄稼大多需要施肥打药浇水,颇费功夫,伺弄庄稼看似粗活,但时时刻刻要操心,夏管比收和种费神的多。
劳作之余,还有机会品尝大自然的恩赐,各类瓜果蔬菜大上市,口福满满。而我心底最希望再次尝到“麦黄杏、茅针、覆盆子、蓬藟(lei)”的酸甜可口、柔软可心,如今只有念想,化作一种慰藉,留住记忆的根。
多年以来,收获的神圣和播种的虔诚永远珍藏在记忆里,始终没有遗失过。行文若此,意在提醒自己这个“曾经的农村人”,尽管分得清“韭菜麦苗”,躲在空调房凉爽地“作报告、下指示、爬格子”时,不能忘记物候时令,不能忘记衣食的来源出处,更不能忘记稼穑的艰辛不易,要珍惜“一粒米一口粮”,在享受口福之欲时要懂得爱惜节俭。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以为文,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