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与新行当

“磨剪子喽！戗—菜—刀—”，一声抑扬顿挫绵长悠远的吆喝从弄堂里传来，猛然撞开记忆闸门，一些老物件、老行当涌入眼前。

算盘最典型。其雏形可追溯至西周时期的陶算珠，东汉数学家刘洪推动了算盘的规范化，被尊为“算圣”，至明代完全成型。算盘最先用于商业计算，在阿拉伯数字出现前已被广泛使用，店铺作坊的掌柜（伙计）进出货、收支账以及盘账清点和年终决算，都用到算盘这个好帮手。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刚上大学时，会计系、金融系、经济系等与经济专业相关的同学，打算盘是一门必修的专业课，算盘计算应用是这一类毕业生入职必备的技能，如同今天的英语四六级、驾驶证。算盘不仅用于商业计算，也用来教育学习。在文化上，算盘代表了中国古代科技发明和智慧，具有深厚的历史和文化价值。由珠算口诀和计算活动而衍生演变的词语已经成为汉语准确简洁、含义丰富的语汇。譬如，“三下五除二”，本是珠算口诀，常用来形容做事及动作利索，比喻行动果断敏捷，后来形容办事干脆朗利；再如，“二一添作五”，讲的是最公平的分配和承担方案；再譬如，“小算盘”，说的是只为个人和局部利益做打算；还有“小九九”，是藏在心中的主意、计谋，心里暗自盘算。珠算语言和珠算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珠算文化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代表了数学计算技术，还涵盖了数学科学、教育、应用技术和智能开发等内容。算盘承载古人智慧，记载文化传承，悠久的使用历史和重要的文化地位在推进中国历史进步中居功至伟。如今博物馆才有的物件已被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取代，“银河号”、“北斗导航系统”是算盘的今生，是算法迭代后的新发明，中国人之所以能够“九天揽月”“五洋捉鳖”是超级算力在背后做强力支撑。算盘、算法到算力，中华文明智慧照耀历史星空而长存。

资讯时代的过客，如摇把电话、按键固话、有线广播、电报、收音机、黑白电视、寻呼机、商务通等等，各领风骚十数年。从公社邮电所开始，电线杆一直架设到大队部，一部黑匣子摸样的摇把电话一连，公社跟大队几十里的距离就通上话了，传递了多少信息不知道，我们这些“操蛋孩子”没少捉弄人。三几个偷偷摸摸翻窗溜进大队部，摇把“呜—呜—”摇几下，“女总机”“喂？”了一声，几个齐声对着话筒“呜哩哇—呜哩哇—”胡乱喊叫一通，立即挂掉，哄笑奔逃，作鸟兽散，开心炫耀好几天。几次三番，被大队革委会书记抓到，关在老师“小房”（小时候对老师办公室的称呼）里头上狠狠挨了几个“捽栗子”（注：河南南部接近安徽一带民间俗语，即将食指、中指用力勾起，突出指关节形成敲击点，在被施加人的头上暴击，使人产生强烈痛感）。临放走时被警告“再敢胡乱偷打电话，逮着了，剁了你的狗爪！”教训起作用，“捣蛋鬼”秒变“怂包”，自此再没偷打。摇把电话是一辈子的印记。八十年代，“嘀—嘀—嘀—嘀—嘟，北京时间七点整”，戴表人核对时间的标配。随后《歌唱祖国》乐曲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准时播出，多少国际风云和国家大事通过有线广播、收音机传出。九十年代，托人找关系花了4000多元初装费，装了固定电话，一连几天把所有能联系到的“朋友”挨个通知，嘴上说的是客套话，心底“凡尔赛”更多些。工作关系，“呼机，手机，商务通”一个没少。一部摩托罗拉汉显寻呼机至今还躺在抽屉里，打算作为“古董”向孙子辈展示。数字模拟手机“小灵通”确实长脸，与朋友聚会腰板“钢直”，“大哥大”包包总是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村里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全村人整齐排在人家家门口观看《霍元甲》，成了几十年的谈资。从模拟机到智能机也就一二十年时间，今天，一部智能手机把闹钟、手表、计算器、日历、照相机、磁带、唱片、录音机（笔）、手电筒、U盘、钱包、报纸、纸质地图、电视、现金、纸质车（机）票、实体相册等等，统统干掉。网络销售，直播带货，淘汰了线下实体店。“支付宝”、“微信”以及一干便民的政务“APP”，数据跑腿，百姓省事儿。信息爆炸时代，人们交流“面对面”、“零距离”，无纸化。不敢想象，没有智能机的人们将如何过日子。三十年一弹指，智能时代的到来没有人觉擦，AI会不会取代人或言可知。黑白电视、座机、模拟机等时髦的“炫耀性消费品”如忽忽过客早成老古董。

老行当被淹没，手艺人被遗忘，消失的永远消失了。在老一辈日常生活中，因为没钱置办新的，什么东西坏了都要修修补补，修好之后又可以用多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俗语中的这个“金刚钻”，恐怕六十岁以下年纪的人已经没有谁知道是啥了，压根儿没见过。“锅碗瓢盆”等粗笨一些的物件，不需要多大技能，搓钻、弓钻、扯钻、砣钻等都管使，差不多的手艺人有钻、锥、大号针等三两件简单工具就能搞定。“锅碗瓢盆”演变为“一次性耐用消费品”，破了坏了置办新的，修补已成过去时。补锅匠补个锅也就三四毛钱，一天下来能挣个块儿八角，相对于那时的工资已经很多了，补锅手艺受人尊敬。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花鼓戏《打铜锣补锅》的主角“补锅匠李小聪”还是有文化、有技术好青年的代表。“碗盏杯盅”这些“贵重”瓷器没有“金刚钻”真修复不了。如今，修补瓷器的“金刚钻”只在史书中提及，博物馆见到。修鞋，90后、00后没听说过，尤其是女同胞，家里鞋子几十双，鞋半新不旧款式过时早已扔掉，谁还穿修补的鞋？但是在之前，谁有几双完好无损的鞋子，会成为羡慕对象。鞋断跟断掌，往街边修鞋师傅那里一扔，半个小时搞定。修鞋是非常需要的手艺人。城市街头，农村集市，总有修鞋师傅身影。腰里系个蓝布围裙，一顶马虎帽（或鸭舌帽），一架黑框老花镜，忙于活计，和人说话总是低着头，眼光从镜框上边透出，是修鞋师傅的典型装扮和劳动摸样。他们依墙借角用几根木棍搭个遮阳（雨）棚，架着一台手摇补鞋机，一提溜五颜六色皮革碎片，多种鞋跟衬垫，些许细寸钉，几条废旧自行车外胎，一个针式锥子，是全部家当。不论风雨，每日照常出摊，生意好的能收一堆鞋子，补个皮鞋，钉个鞋掌，一天支应起来，赚个三五块，足以养活一家人。现在满大街已经很少看见修鞋的，即使有类似“修鞋”业务，也是清洁打理消毒，不修补。修表，曾是职业学校的热门专业，年轻人就业也乐意当学徒。如今学习这门手艺的人寻不见，在街上找个修表店也难。即使有，大多在高档写字楼或大型百货商场，为高端表人士提供售后，维修已非主业。街角偶尔看到一处修理自行车铺，生意很惨淡，转行修理电动车。补锅、补碗、补鞋这些老行当，修伞、修钢笔、磨刀、磨剪子、戗菜刀从业手艺人难觅踪迹，淹没在历史长河里。

农耕时代的物件，随着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消亡，已然退出历史舞台。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已不知升、斗为何物。米缸、面缸、水缸被包装袋、自来水管取代。弹棉花，打网套，做棉被已被羽绒被、蚕丝被替代。“嘣”爆米花，城市小区楼下偶见，老师傅再怎么卖力，已吸引不了太多人光顾。 石匠、铁匠、篾匠、染坊、（弹）棉花坊、货郎担、接生婆、定称的、榨油的、刮脸的，这些手艺人已经没有吃饭市场。石臼、石磨、插头锁、煤油灯、拉风箱，等等，往日家家不可或缺，如今只在年代剧里现身。农耕文明转入现代文明，时代在前行。

“自行车王国”这顶帽子早已甩到太平洋。自行车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庭主要交通工具，结婚男女添置自行车是标准的“三大件”之一，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外加收音机“三转一响”是必需，这些婚姻和生活的“奢侈品”是家庭的财富象征。想买自行车，一家人要省吃俭用一年，攒上四五百块，有票证还好，没有还得托人找关系。大中城市，一家有几个职工就有几辆自行车。上班高峰，马路上的自行车流蔚为壮观，新闻自豪地说中国是“自行车王国”。小朋友上学坐在爸爸的自行车横梁上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情。一阵“铃—铃—铃—”清脆响，后边赶上来的准是骑着斜梁坤车摩登女士，随风摆动的裙子吸引“多情”青年的眼热。小年轻吹一声口哨单腿潇洒地跨上新买的“洋车”很帅很酷。“叮—叮—叮—”，准是工人老大哥28式大横梁加重自行车。“凤凰”“飞鸽”“永久”相当于“奔驰”“宝马”。一眨眼，“凤凰”“飞鸽”飞了，汽车、电动车、共享单车成“永久”，工业制造弥补了日常短缺。

新时代新需求催生新行当。“换窗纱！换门纱！清理油烟机！修理煤气灶！”小区院里高音喇叭反复播放，铿锵有节奏，新需求刺激新消费，厨具清洁等新行当应运而生。揽下一摊活，收个三五十，一天的温饱解决了。话说，时代淘汰你在不声不响中。二十年前邮政包裹寄送业务萎缩，谁成想二十年后，物流是新时代的主要行业，经济景气与否的晴雨表。“快递小哥”成为新的职业群体和就业大军。十年前，线上销售劲爆，催生“11˙11”购物狂欢；十年后，直播带货挤兑了网购空间。五年前，不想做饭只有去饭店；五年后，足不出户“点一份外卖”成为年轻人的日常。行业迭代呈现加速度，这是必然，也是进步。

历史在演变，时代在进步，旧行当换发新活力，新热门成为旧行当，今天的摩登就是明天的历史，更新换代、推陈出新是常态，老物件成为记忆，新行当引领时代，历史就是这么值得玩味，变也不变，此消彼长，在厚重沧桑中换发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