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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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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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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甜圈

这条走廊很长,顶上的灯和脱落的墙都漫着昏黄,色调像是那压在箱底几十年后重新放映的回忆碟片。天很黑,走廊外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爬满了方格子的外墙,楼下杂草凌乱肆意地抽芽生长。一片生机好像要吞没另一片生机。

自新楼落成之后,这座苍老的住院部矮楼就再没翻新过,工人不定时接到些水管抢修、墙体补漏之类的活,然后提着几桶几罐,背着箱子走来,最后把那件分不清原色发了霉的皮外套披上,将自己原封不动地送回去。没有人搭理这座楼,可它仍旧是生命的制动器。

我不喜欢这里,尽管这里没有所谓酒精的浓郁气味,尽管几十年前我也在这里睁开眼睛。我不喜欢这里,这里装了太多人的命运,我怕一个不小心,它们就倾洒一地,像是挤满了水的气球,稍微一扎就全部迸裂。我有一些恨这里,但这些恨拖带着莫名其妙和不可理喻,如同我亲手将自己闷进水里,质问着,索要答案。

我不得不来这里。

于是我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向着尽头处黑漆漆的电梯走去。跨到电梯里,炽白的灯刺了一下眼睛,我正要关门,一个小女孩跑跳着来到跟前,并嚷着让后面的人快一些。不一会儿,一对父女就进到了电梯里。

这炽白的光太晃,我低头时视线无意落到了那个女孩儿身上,于此,我得以瞧见她那双特别的眼睛。像是火流星撕破云夜那样的明亮,又像是烛光,是玛瑙,是淬炼不得的水一般的柔润光泽,是没有一点白浪的平静湖面,是海女也不堪捧握的珍珠。这使我不自主地想到了童话里穿梭着,生着几对翅膀的精灵。

可精灵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应该在万千碧树的森林,吮着无比清透的空气,扑扇几下游过小溪,扑扇几下穿过树洞。她应该被神圣的大自然环抱着,而不是在这里。这里不是公主的城堡,不是游者的理想乡,只是一座齿轮生锈的机器,是自由者的坟冢与墓地。

我顿了一刹,到了三楼。电梯如释重负地剐蹭着沉了下去,我到达了目的地。那对父女走在我前面,小女孩蹦跳着绕着圈,轻小的马尾辫在脑后荡秋千,手里还提着一个精美包装的袋子。

我带着对于精灵出走的不解,随着精灵来到了一扇铁门前,门后是几十个并列的房间。那铁门的四周仿若在向四周延伸着,贪婪地嵌进这羸弱的墙体,内与外如此隔绝,只留下几个格子得以窥探到里面的世界。

远望着,一个妇人从里面转角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妈妈!”那个小女孩蹦了起来,铁门随之打开。

她的眼睛很亮,她们的眼睛很亮,足以刺破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的阴晦与压抑。女孩的父亲在一旁倚着,静静地看着。

未曾想过,上帝也喜欢赏玩陶瓷器,或许是供摆放陈列的展柜不够多,或许是展品瑕疵不齐,一些被放在桌上,一些被锁进玻璃柜,一些只好堆在墙角。有时看到满地的碎片不足为奇,毕竟陶瓷本就易碎,本无区别,只是一些护得好,一些被摒弃。如是,好的最终出现在富丽堂皇的馆里吸着来访者的目光,而那些成为了碎片的,也许就成为了某个墙角补漏的一部分,变成一块漆,或者一些粉末,被风扬起,然后与世界融为一体。

小女孩不知道这些,不知道生命无常还是随机。她只有精灵一样水色的眼睛,有几对翅膀,有自由飞翔的权利,有一把叩响童话世界的钥匙。

我矗立在远处,看见她递出那个精美包装的袋子。

“给你的,妈妈。”她娇娇地笑。

袋子里是一个甜甜圈,巧克力酱浓稠地包裹住,点缀着糖丝。

我将视线抽离开来,回过头,身后仍旧是一条走廊,渐进的黑暗吞没尽头,墙边已经有几根藤蔓试探着伸出手,扒住了窗沿。远处几个不透光的房间好像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那似有若无地昏暗灯光掩盖在我身上,却在撕扯着我的头皮。

我没有再回头,只是听到小女孩与她母亲的道别音,和一蹦一跳的脚步声,最后是电梯门沉重的叹息。

“您好,请问您是……”直到护士主动来询问,我才些许缓过神。

“是。”声音像砂一样从我的喉咙里磨出来,大概是太久不说话了。

那护士把一个布偶递给了我。

“先生,这应该就是您女儿转病房之前遗留的东西吧?”

我微微地瞄了一眼,接了过来,用力塞进衣袋里。

“是。”声音清晰了些,“谢谢。”

护士走远了,消失在铁门里。我也该走了。

电梯完成了它的使命,吱呀着,送我回到厚重而坚实的土地,穿过那条走廊,像是走在泛黄的回忆碟片里边。那些藤蔓恶心地抽伸着躯体,我下意识地避开他们,害怕哪一根会突然缠上我的脖子。

我跨出了医院的大门,没有向这座病恹恹的瘦老头鞠躬行礼。开了几公里的车后,我回到了墓地。扒开门前一些恼人的荆棘,我走到一座墓前。看见了灰白照片,看见了那水色如精灵般的眼眸,我又一瞬恍惚。

我想对她说,布偶带回来了,我遇到了又一个小精灵。可是声音如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喉咙好像哽住了,说不出什么话,挤不出半个字。

上帝品玩瓷器怎么如此随意,如此不小心,玻璃柜里的展品竟也会摔碎。哦不,我们是在墙角的那一堆,是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砂砾击碎的,碎得很彻底,很干净。

不知为何,我的胃突然咆哮,饥饿感一瞬涌起。我只好停在路边,不远处只有一家未打样的便利店。我走了进去,炽白色的灯光打搅黑夜。我忽然想起些什么,走到收银台前。

“有甜甜圈吗?”我问。

要厚厚的巧克力酱包裹住,要盖满甜腻的糖丝。

2022.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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