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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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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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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

我们这里的风俗,年夜饭必须要当家的做,从给肉焯水开始。

我们家虽然是母亲管钱,但由于能管的钱少之又少,无非是油盐酱醋的零星支出。如果碰到杀鸡称肉等大事,还得父亲点头。所以我们家真正“掌权”的,并不是母亲。我从小就喜欢父亲做主,母亲太小气了,不要说杀鸡称肉难得又难得,就是有那么难得的一次,也是舍不得多买一点点,算计得非常精确:切多少块(准确地说,应该是“片”,能薄到下锅炒两下就会卷起来),用多大的碗盛,客人吃几片,家人吃几片……可煮的时候,盐和酱油倒是一点也不省,让你吃肉有吃腌了三年的黄豆酱萝卜小菜的感觉。要不是久违的肉香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那可是万万下不了口的。虽然切得很薄,也不敢整片的吞下去,不光喉咙吃不消,饭后没得三大碗开水,怕是稀释不了肚子里的盐分。计划经济时期的“计划肉”,被母亲炒得像股票一样——看着盘里全都是诱惑。

父亲则不一样,他称肉,没有太大的讲究,从不会说:称六两。都是用手一指:来斤把。加个“把”字,卖肉的就有数了。当然了,这也只局限于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还有就是过年啦。

所以我家实则还是父亲当家。

父亲称年肉,有点讲究,一般是两根肋条,肥瘦相间的,骨头偏少。卖肉的会用几根稻草,搓几下,拴住肉,打个结,俗称“茆子”,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晃荡晃荡到家,先敬一下菩萨,然后下锅焯水。

年夜饭的肉,焯水会狠些,能达到七八成熟,便于拆掉骨头,因为年夜饭是不作兴啃骨头的,要大口大口地吃肉,宣示着家庭富裕,兴旺发达,吃喝不愁。

我的年夜饭,就从父亲拆骨头开始了。

父亲拦腰围条深青色夏布围裙,套一副深青色卡其布护袖,把眼镜摘下,喊我一声:水汽大,放一边去。其实这是多年来的“暗号”:开始动手了。我会立马扔掉手里所有的脏东西,嘴里兴奋地应着“哦,来了”,一路小跑。迎接我的,是一小块晶莹透明的肥膘肉,不待嘴角的油水完全流出来,父亲问:香吗?我便疯狂地点头:香香香!眼睛盯着砧板上那大块的肋条。这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吧。

接着,父亲又舀了一大碗漂着一层油花的焯肉汤,加了一点盐,递到我面前:小心烫,慢慢喝,锅里还有。我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双小手,捧过肉汤,小心翼翼,移步到堂屋,放在凳子上。喝一口,瞟一眼父亲,喝一口,再瞟一眼父亲。父亲也会狡黠地向我挤挤眼睛,那意思应该是:让你喝个够。

长大后才知道,我是上了父亲的大当。当父亲把又香又烂的大块的肉铲到奶奶碗里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再来点?我打着饱嗝说:喝汤喝饱了。奶奶就会心疼地瞪父亲一眼:没出息,也不差孩子几块肉。奶奶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我的时候,我已经对肉没有任何感觉了,甚至看到反胃,老是想喝水,可肚子又装不下。只记得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有一天,你就懂了。

一九八七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学校,从此,我的一切,包括毕业分配,都交给了国家。也就是那年除夕,父亲对我说:从今年开始,年夜饭由你来煮。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笑着说:你能的,十六岁,也应该了。

父亲给我系上他围了多年的深青色夏布围裙,套上那早已掉色儿了的卡其布护袖,对我挤挤眼睛。

我有点抖索,拿出那块沉甸甸的前夹肉,感觉无处下刀。父亲又说:自信、随心。

我希望加水焯肉的时候,父亲能在旁边,但他没有,父亲是说放手就放手了。

我不断地用筷子戳着锅里翻滚着的大块肉,直到没有血水冒出来,我知道,差不多了:爸,帮我把眼镜儿摘下来拿走,水汽太大了。

父亲会放下手中的活计,三步两步来到锅边。我用刀片了块肉,不肥不瘦的,塞到他嘴里。父亲说:不错,有嚼劲,再来碗汤吧……年年负责锅堂“涨火”的母亲,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她从不肯先尝一小口,也拿不了肉汤的荤。

这围裙,我一围就是三十几年,年夜饭年年在不断地翻新,但焯肉的习惯一直没有变。只是,肉焯得越来越烂了;我的子女,也不用先喝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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