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魂与诗骨
绛珠仙草,脱却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仙骨,转生为世间的林黛玉。她这一世,带着宿命里永恒的“还泪”而来,然而这泪岂止是情债的偿还?抑或世人口中的敏感不堪?它更是生命这首诗里最纯粹的表达,像潇湘馆竹影里蓄积的朝露,澄澈而又幽深。
世人多道她孤傲,如深秋寒菊,淡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葬花之举,更是将这份孤绝推向极致。当春残花落,她携锦囊花锄,为落红建起香冢,一曲《葬花吟》字字泣血:“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般对生命凋零的切肤之痛与敬畏,哪里只是多愁善感?分明是一颗灵魂对生命纯净性近乎严苛的守护。她所葬的何止是花?是尘世中难容的完美之梦,是必然消逝的洁净时光。她葬花,实是在葬这世间的污浊里自己不肯沾染的魂魄。
然而孤高之下,她的心也如水晶般澄澈透明。她教香菱学诗,最见其性情深处温厚的光辉。当香菱痴迷于诗,她毫不藏私,循循善诱,指出“不以辞害意”的精髓。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言辞如刃的刻薄人,而是一位对美与智慧怀有无限热忱的引路人。她心灵深处原存着对知音与同道的深切渴慕,只是这渴慕被一层孤傲的寒冰所包裹罢了。
她刻薄之语,也如利刃,划破大观园的和气帷幕。宝钗生日点戏,她笑言宝钗“专喜热闹戏文”,语带机锋。这些锋芒毕露的话语,何尝不是她敏锐洞察与不甘妥协的另一种悲鸣?她看得太清。所谓“风刀霜剑严相逼”,正是她以全身感官触知世界后发出的凄厉警鸣。刻薄,不过是对抗这浮华虚妄的武器。
黛玉一生,是诗情病骨、孤傲深情、尖刻通透所缠绵的一生。她由洁净的露水里诞生,在泪水中消尽。当生命的烛火渐弱,她焚稿断痴情,焚毁的是缠绵的诗稿,更是她在尘世里挣扎过的全部痕迹。与其说是绝望的告别,不如说是一场以毁灭为手段的庄严加冕。她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绛珠仙草“还泪”的神话,完成了那场刻在骨里的绝唱。当泪水流尽,诗篇方臻于永恒。她最终活成了一道水痕浸透的宣纸,既不堪尘世浊气的浸染,却偏又留下墨痕里最清绝的字迹。好似解不开的眉头,被唤作颦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