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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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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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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横四海:一苇芦叶系亲情

又到一年端午时,街头巷尾弥漫起了那熟悉的粽叶米香气。熟悉又缥缈的味道,牵着味蕾竟能穿过数十年的光阴,直抵童年的故园,唤起那些绵长稠糯的记忆。

半个世纪前羽山东麓的小村,傍山临水错落有致,那是我幼时打马追牛放牧梦想的乡野。彼时家境虽不宽裕,然每逢端午,家中必包粽子。母亲是包裹粽子的好手,她那双粗糙的手牵引着青绿的粽叶闪展腾挪,指尖灵动起舞。粽叶是几天前从溪边芦苇荡深处采回的,宽大肥硕。粽叶片必须是浸泡在土灶锅的温开水中过了夜的,第二天取出时,叶面上饱含水份,在阳光中亮,闪着翡翠浓的幽绿。

大约是读一年级的光景,端午前夜,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包粽子。我踩着小马扎伏在低矮的地八仙桌沿儿盯着她的双手,只见她将两片粽叶交错叠加粘合,右手顺势一拧,就绕成了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漏斗”,用左手捏着,紧接着,右手为勺伸进奶白色的陶盆里一舀,待淘米水从指缝间滤尽,便将糯米倒入漏斗,再放入一颗大枣,加一小撮豇豆,最后小心翼翼地搁上一块琥珀色的老冰糖。归拢好之后,母亲的手指上下翻动,三两下便包出一个棱角分明的粽子来。熟练从容技艺,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一种神秘的仪式。

我问母亲:"为什么一到端午节就要包粽子呢?"。

母亲手没停,说:"上古时一个叫屈原的义士五月初五投了汨罗江,老百姓敬他,恐鱼虾吃了他的尸体,就往江中投米团,护他。后来便有了粽子。"

当年正处无知顽童,不解其中深意,只觉得粽子好吃,屈原和他楚国那些事与我何干?如今,虽说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可这小小的粽子所承载的千古追思,也着实令今人一言难尽。只是觉得而今老迈清简的味蕾,像逆流摆渡的扁舟,在打捞历史滋味的漩涡中,偏又添加了一船载不动的乡愁。

再回首,去追童年里的粽香,写意地描述,那包好的粽子是要在至暗的夜里煎煮一宿的。不知这是否对应了道家“阴中求阳,至阴至阳”的辨证思想。灶膛里的火不能太旺,须先武后文,继之慢炖,温水煨到天亮。我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锅中水声咕嘟作响,粽叶的清香渐渐弥漫整个屋子。那香气飘进梦里,竟使梦也染上了绿色。

次日清晨,便是五五端阳。母亲揭开锅盖,薄薄的雾汽里,便见一锅粽子挨挨挤挤地躺在水中,粽叶已由青绿转为暗绿。取出一个,剪开捆扎的棉线,剥开粽叶,那糯米便莹润如玉,一口咬下去,满口流蜜,露出中间嵌的红枣,像雪地里的一剪红梅。

那年月,乡风质朴。乡邻间一直沿袭互赠粽子的习俗。东家送西家几个肉粽,张家还李家几个豆沙粽。礼虽轻,情意却浓稠。记得隔壁的姨奶奶,隔着土墙送我家一串她亲手包的碱水粽。那粽子通体金黄,蘸白糖吃,别有一番风味。姨奶奶早已作古了,只是那碱水粽的味道和她探过墙头的上额上皱褶的岁月,一直弥漫在我记忆的屏幕上。

及至年岁稍长,我离家求学、工作,每逢端午,总会油然想起家乡那条溪流,那片临水滚着绿浪沙沙作响的芦苇荡,还有母亲一叶一叶包沓的粽子。不是说异乡的粽子不可口,他们哪里知道,一个人的胃的记忆与思念何止是一枚粽子,他奔赴的是粽子背后的那山、那水、那里的亲人。

有一年端午,古稀之年的母亲托村里进城的人捎给我一包粽子。打开包裹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粽子,棱角不再是那般俊俏分明,捆扎也不甚紧实,松散微开的尖角处,还有米粒逃逸出来。记得那个端午节的一整天,我的眼眶里都噙着潮湿,时不时杵在原地不动,脑子里总会浮现母亲不再灵巧轻盈的手指,还有失了往日神韵松垮的粽子。但那馀香在我口中,仍是世间至味。因为那粽子里包裹的,除了糯米和馅料,还有母亲不善言表的爱与牵挂。

如今父亲和母亲已逝,世上再无人为我包那样走心的粽子了。超市里虽有汇聚各地特色粽子兜售,它们包装精美,馅料新奇,什么鲍鱼粽、松露粽,不一而足。尽管在商品显眼处添加了许多南船北马的文化故事和广告词,但尝过之后,总觉得少了些味道。品咂这缺如,或许是少了昏黄灯光下母亲的身影,是灶台前升腾浮游的蒸汽,是一颗童心等待粽子煮熟时的期待与欢欣,更有一份挽留和慢。

今年端午将至,上午路过城中一条老街,忽闻一阵粽叶清香。循味望去,见一婆婆正在门前包粽。我不由驻足观看,见她手法娴熟,与母亲当年酷似。老太太见我久立不去,便问:"要买粽子么?"

我摇摇头,说:"您忙您的,我想娘了。"

老太太停了舀米的手,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你母亲一定是从苦日子走出来的人,只有见过难的人才这样包粽子。"我点头称是。老婆婆便从身旁的保温锅中取出一个煮好的粽子递给我:"拿去罢,不要钱。端午了,尝尝老味道。"

我道谢接过,那粽子在手心依然保有温度。当着老人家的面,我剥开一尝,竟有七八分像极了母亲的手法。一时间,儿时的端午景象就像倒叙的老电影一幕幕回放:父亲托举我往高高的门楣上悬挂的艾草;母亲讨价还价,从货郎手上扯来七彩绒线,系在我手腕脚腕上,扣住平安;和哥哥姐姐一起擦洗白头翁、金银花熬煮的荡水避邪……

人生过半,方知最珍贵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记忆深处那朴素的味道。粽叶年复一年地飘香,而流年似水,一去不返。唯有这搬运亲情的香气,固执地笼罩在每个端午,提醒我们一定别忘了来时的路。

我领着读二年级的孙女,出城。在石安河畔,教她识芦苇,打粽叶;带她进粮油店,认粳稻,辨糯米;学着母亲的样子和她一起包粽子,为她系上七彩的绒线……试图复刻记忆中的味道。可手指笨拙,包出的粽子歪歪扭扭,孙女说“尬丑”的不成样子。但我想,父亲母亲在天之灵见了,一定会宽心微笑。毕竟,这世上所有的传承,不都是从稚拙、虔诚和敬畏起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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