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过后,一入伏天,蝉鸣合奏的音浪便一日盖过一日。尤其是日头暴晒的午时,那声音一波一波汇聚,继而便肆无忌惮地奔涌,排山倒海般地灌溉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每每于午睡时分被这蝉声吵醒,便再难入睡,再听得窗外高大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与蝉声一唱一和,愈发让人觉得燥热。
四十多年前的乡村,物资还是相当匮乏的。炎热的夏日里,莫说没有冰箱保鲜储物,即便是走村串巷卖老冰棒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人物,更别提解暑的汽水和冰镇啤酒。骄阳里,能消暑镇渴的标配,是一个猛子扎到深不见底的大坝水库里,作“水包皮”的野泳降温,再一个就是喝透心的井拔凉水,灭胸口的焦热。至于去“偷”生产队地里的瓜,作高配的“皮包水”祛暑清热,那可是胆大心细智勇双全的主儿干的事。可一想到个大皮薄、瓤红籽黑、汁水四溅的西瓜;咬一口就流密的盐糖包;轻轻一拍就炸裂香气四溢的脆花……又有几个人能抵挡住诱惑呢。
常年给生产队看瓜的,是村东头的老光棍王四麻子。姓王,家中排行老四,麻子是天花病毒灭绝后留下的据点。村里人都叫他老四,孩童们背地里官称他四麻子。此人生得五大三粗,一张紫膛脸,终年不见笑容,孩子们都惧他三分。只要他往瓜田里一杵,加之四周庄稼荆棘合围,又有大黑狗看守,俨然是一方神圣不可进犯的禁地。
又是一个嘴干舌燥的晌午。二弹弓、三顺和我站在大堤上,远远眺望着那些滚圆的瓜在烈日下泛着青光,一个个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三顺年长我两岁,胆大心细,惯会出些鬼主意;二弹弓别看长得瘦小,跑起来却比弹弓射出去的钢珠还快,而且瞄的线子还准,村中孩子赛跑,他向来是拔得头筹的。
"估计今晚月亮好,咱们去摘个瓜尝尝。"烈日下,三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语气的淡定从容,没有说“偷”字,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二弹弓闻言,脸色先是一白,继而涨得通红,支吾道:"四麻子的狗可是凶得很......"我虽也惧怕,却不愿在他们面前露怯,便硬着头皮应承了。
入夜,果然月光明澈如昼,银水泻地流淌,连田埂上的野草都看得茎叶分明。我们三人屏息蹑足,沿着水沟向瓜田弓身摸行,直到降低风险釆取匍匐姿势往前拱。夏虫在草丛中唧唧鸣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紧张。三顺打头阵,我居中,二弹弓断后,三人排成一列,活像电影里深入敌营探寻情报的侦察兵。
就在距离瓜地两三个身位时,忽听"汪"的一声,那恶犬不知从何处窜出,直扑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爬起来撒丫子便逃。二弹弓脚快,转眼已窜出老远,我腿软筋麻,脚被一个大西瓜勾住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田埂的石子上,顿时就渗出血斑来。三顺见状,折返来搀我,那黑狗已追到身后,龇牙咧嘴,凶相吓人。
危急之际,忽听一声断喝:"黑子,回来!"那烈狗闻声止步,当即摇尾卧坐。月光下,四麻子的高大身影赫然立在不远处,到了跟前,才发现他右手里还提着一杆猎枪,锃亮的乌铁枪管映着月光,将他脸上拥挤的坑坑洼洼照得峰峦叠嶂。
"小兔崽子,又来偷瓜!"他的声音粗粝洪迈,却不如刚才的那般凶狠。我缩在三顺身后,膝盖疼得要命,又怕挨打,眼泪便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四麻子走近,取出电石煤油打火机,克吃打着了,见我膝盖流血,竟蹲下身来查看,之后便从腰间抽出旱烟袋,从烟锅里刮出些许焦灰敷在伤口上。"啧,磕得不轻。"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灰布帕子,包扎在我的伤口上。那帕子上混着老人特有的体味,与恶心的烟油味一起,刺得我鼻子一阵阵发酸。可神奇的是,伤口的血流很快就止住了。
"你们跟我来。"他起身,语气不容拒绝。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只得乖乖跟上。四麻子并未将我们带进看瓜的棚子里进行教训,而是径直把我们领到瓜地中间。只见他俯身拍打几个西瓜,选中一个后,从腰间抽出短刀,一刀劈下。瓜裂开的瞬间,清香四溢,在夏夜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将瓜一瓣一瓣切开,递给我们每人一大块:"吃吧,大晚上跑这一趟,也不容易。"我们站在原地愣怔片刻,继而狼吞虎咽起来。瓜肉冰凉甘甜,汁水顺着下巴直流也顾不得擦拭。四麻子就一直蹲在一旁抽烟,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周遭的瓜田里,月光踩着瓜叶上的露珠随风跳跃,满地都是泛着白光的碎银子,而那些静静地卧在藤蔓间的瓜儿,就像沉睡的婴孩。
"瓜要拍着听声,熟的声音空响,生的发闷。"他一边磕烟袋锅一边说,声音漫不经心中带有几分温和,"偷瓜要会先看狗,黑子欺生,你扔块馒头,它就不叫了。"我们仨惊得一头雾水,不禁愕然抬眼望着他。月光下,竟发现老人眼中泛有一丝笑意。那一晚,我们每人吃了西瓜和不同品种的小香瓜,更是第一次听四麻子絮絮叨叨讲那么多吃瓜的诀窍。以至于在当下这个流量时代,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做“吃瓜群众”,我总会隔空想起他在那个月夜阐述的言论,并拿它作学术铺垫,来说明做一个有修养的吃瓜群众,对种瓜、卖瓜人的重要性。
如今想来,那个偷瓜未遂又尝尽各种瓜香的夏夜,又恰如结在童年时光的一个“瓜”,它跌宕温馨又走心。从地缘上讲,它是我与王老汉之间一段水土共生的生活片段,从洄游故园的细节出发,它是嵌在我乡愁里一枚温馨的楔子。老人严厉外表下的温情,孩童顽皮背后的纯真,都是那个瓜香四溢的夏夜里悄然绽放的花,月光永恒保鲜了那一刻人性的光芒。
前年盛夏回乡探亲,听说王老汉已过世了很多年。三顺说,自从包产到户后,他就停了看瓜护场的营生。如今,在他的老宅基地上,是他侄子翻盖的二层小洋楼,复式结构的房舍掩映在高大的梧桐和杨树间,如剪下来的画。驻足其间,更有浓稠的蝉鸣,一波一波响起,激活了记忆深处那一缕清甜的瓜香,遍地流淌的月光,以及那位蹲在田埂上抽旱烟袋老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