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习惯不记下这些路的名字（十二首）

很多年习惯不记下这些路的名字（十二首）

在一个地方活得太久

闭着眼睛都会知道

身体在每一刻所处的位置

上环路中环路滨江路

它们殊途同归

是这个城市的动脉血管

我所住的居所

在三合路的一个角落

背后青山

龙脊岭逶迤的身子那么好看

夜晚在磨盘寨望月

面临长江  

江水一直澄澈

清晨又趴在长江洗脸

已经很多年不去记这些路的名字

它们在脑海里血管一样汩汩流动

替我早出晚归

边耳草鞋

用一只耳朵倾听大地的心跳

同时也能感觉行走着的人

脚步下的河山在行走

草鞋是父亲弯腰编织的

他是一个好石匠

编织草鞋不得要领

柔软的草在他手里

还不如石头听话

穿着他花了三天三夜给我编就的草鞋

走在歪歪扭扭的路上

沿途的草木一言不发

它们也许在侧着耳朵

偷偷打听巨大的人间

那么多卑微的人在呼吸里

安插了多少父辈的嘱托

回到农坝镇

不说穿过崇山峻岭

不说越过江河湖海

一道道沟一坡坡坎

回到农坝镇

这里有早就铺排好的平坝

几个行政村连接在一起

田垄沟壑不轻易发言

想要说的也许要提前彩排

我一直是那个不会说话的人

格式化的语言不是我的语言

沉默的大山沉得更深

多少次回不去的农坝镇

这些年把我的内心填得好满

真情流溢出来

在坝子里涕泗横流

又不愿留下痕迹

秋后富家坝

好久不敢回去那里

我日思夜想的富家坝

少有乡亲

农事荒芜

那么大的坝子空空荡荡

秋后颗粒归仓的喜悦

了无痕迹

天慢慢冷下来了

干枯的小河还是没有名字

稀疏的苞谷杆越发苍老

无力的干叶子耷拉着

正要走进泥土

写不出姓氏笔画的狗

在河堤上走走停停

漫无目的

那一条回家的路那么远

很久很久没有人路过

秋天的事物

那么多事物在秋天

有的颓废有的迷惘

更精彩的还是树叶的黄

大面积的黄开始挂在树梢

后来慢慢飘下

有的优柔有的决绝

大地上的秋天那么辽远

摆得下数不清的事物

唯有泥土

呼吸最真诚

沿街吆喝的米

好米知时节

沿街当吆喝

那么白的颗粒

吆喝声也晶莹剔透

粗糙嗓子土里土气

他口里叫卖的白米

是这一方水土的好名声

大家都一致认同

秋天渐深

稻田里走出来的米已经成真

吃饭的人一代又一代老了

他们的牙齿比米还要白

进入林中

只需把脚下的每一步看好

不要轻易碰触还在打瞌睡的草木

它们耷拉着头

看似无神

也许是在监视突然闯入的人

是不是和它们一样良善

进入清晨的林中

我还没有给它们准备好见面礼

那些石头一直谦逊

那些树枝温柔

它们的目光干净澄澈

让沾染世俗的我心生惭愧

进去了就不用随意出来

林中有不易觉察的爱

慢慢替我清洗

这些年留下的尘埃

栾树把灯笼撤下

小灯笼挂不住了

它们在风里跌落

落在地里的

为来年的萌发播上种子

有的在水泥地上摔碎

滚出来的黑色颗粒

是医治伤痛的药丸

深秋的大地病入膏肓

栾树把高高的灯笼撤下

匍匐到低处望闻问切

草木悲凉

转身秋已寒凉

风里满含忧伤

一阵紧过一阵

草木越发忧郁

它们的鲜活

越来越远

枯和黄是接下来是主色调

秋天深了

秋收后的大地空空荡荡

唯有草木依旧铺开

它们承受了很多生命

无法承担的悲凉

牛心菜捏着拳头

秋慢慢深了

泥土慢慢冷起来了

云峰坝上就越发空旷

还有稀稀疏疏的牛心菜

在泥土之上捏着绿色的拳头

牛心一样

弯腰砍菜的人有些苍老

但他一直觉得自己

比脚下的泥土年轻

他砍菜的姿势有些犹豫

深秋的风吹得有些急促

他感觉牛心菜捏着拳头

捶打着他的胸膛

从后背穿插过前胸

穿老衣

这是多么悲伤的动作

她们习惯把人生最后一次穿衣

叫做穿老衣

老衣不老

崭新的布料

在一辈子的下半生

不知要包裹多少时日

最终旧到不堪

穿老衣的手有扎实的乡村经验

抠着人间的痛处不说疼痛

穿衣的人从没有这么顺从

这不是任人摆布

一个人最终回归泥土的时候

像一个智者那样沉默

缝补

在三合路一住就是永久

我熟悉它的日常

坡度倾斜  沥青破旧

喇叭声有时幽怨  有时清朗

前面驼背行走的人

比这条路的年龄大了很多倍

是该缝缝补补了

不用针线

钻头轰鸣  锯齿尖叫  石子飞溅

从排污管到下水道

堵塞和拥挤

在投诉这个小城呼吸不畅

除了拆除和缝补

人间的伤疤只能吞咽

不轻易说出疼痛